“有没有,不是我和大姐姐一人两人说得清的。”甄停云断然打断了甄倚云梦呓一般的话,转目去看裴氏,竟是抬起手与裴氏行了一礼,郑重其事的道,“母亲大可叫了车夫来,一字一句问个清楚。如此方才能够知道,我与大姐姐,究竟是谁心存恶念,是谁满嘴谎话,是谁颠倒黑白!”
裴氏没有说话,深深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女儿。
甄停云行过礼后便直起身子立在原处。只见她腰背挺直,站的端正,一张白嫩嫩的小脸上似是犹带笑容,只是那双眸子宛若点漆,正定定的看着裴氏,仿佛是在等着裴氏的回答。
甄倚云则是苍白着脸,泪水盈盈,咬着唇,惶恐又担忧的看着裴氏,如同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般。
甄老娘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坐在位置上没有出声,像是在等着裴氏最后的决定。
一时之间,裴氏竟也有些为难起来。
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甄停云将话说开,将甄倚云那些不堪的心思剖开在众人面前,就是要她开口责罚甄倚云。说来,此事确实也是甄倚云的不是,真说起来,甄停云所求不过一个公道。
可是……到底是一手带大的掌上明珠。裴氏虽气甄倚云不争气,可心里难免偏袒些,想着甄倚云这回认真说起来也不过是女孩家的小心思小算计,还,还不至于严重到要当众责罚吧?更何况,如今已是一月底,长女及笄礼就在二月二十二,也就剩下半个多月了,这个时候当众罚了长女,她一个姑娘家的还有什么脸面?
这么想着,裴氏暗叹了一口气,转开目光去看甄倚云,冷声斥道:“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起自己先时苦口婆心,好说歹说,甚至拿自家事出来,一点点掰开了揉碎了的与长女分说厉害,结果长女面上应得好好的,转头又是这样的不争气!裴氏又是个要强的,想着这又是在甄老娘跟前丢了脸,真真是牵动肝火,抬步上去,抓着女儿的胳膊在人背上打了两下:“我总与你说,一家姐妹,原就该相亲相爱,互相扶持。偏你这样的牛心左性,一个字都入不得心!”
甄倚云背上挨了裴氏几巴掌,又痛又羞,深觉母亲也都被女主光环蒙蔽了去,心里又气又委屈还有惶惧,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道,不一时便哭得泪眼朦胧,嘴上只是喃喃叫着“娘”,模样可怜,只差一点就要背过气去。
裴氏打了几下,眼见着长女哭成这样也是心疼,偏偏眼角余光扫过幼女,对方仍站在原地,好似脚底生根一般,竟是没有半点上来劝阻的意思。裴氏心下暗叹了一口气,心知这小女儿心硬,再打下去也没意思,这便抬手擦了擦眼泪,十分感伤的与甄停云说道:“你们都是读过书的,也该知道‘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世上能投做一家姐妹的又能有几人?偏你姐姐这样不懂事,总听不进我的话。停姐儿,只盼你能听进去,记下才好呢。”
甄停云等了等,也不过是等着裴氏咬牙骂了几句打了几下子,心里一时也是既好气又好笑——既气自己时至今日还看不透这里的事情;又笑甄倚云自作聪明,裴氏偏心。
甄老娘自己偏心,可她也是看不惯裴氏这偏心的,忍不住道:“这丫头居心不良,污蔑姐妹,你这样骂几句打几下就好了?”
裴氏自也是心里难受,但她也有自己的道理,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泣泪道:“倚姐儿也是这般年纪了,再过些日子便要及笄,马上就是大姑娘了。这种时候,家里真要闹出了什么,她小孩家脸面薄,只怕是再没脸见人了……养不教父之过,是我和老爷没能教好她,竟是叫这丫头鬼迷心窍,糊里糊涂的做下了这些错事。说来说去,是我这做娘的不好,没有尽心……”
说着,裴氏又抓着甄倚云胳膊上来,一字一句的与甄老娘保证:“老太太尽管放心,媳妇日后一定好好管教丫头,断不会再叫她犯错了。”
甄老娘有心再骂,倒是边上冷眼看戏的甄停云帮着劝道:“祖母,就这样吧。”裴氏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再多的肯定也不舍得。更何况还有个“再过些日子便要及笄”这么个大前提,估计也没法子重罚。
甄老娘也是气得很,只是可怜自家小孙女碰着这么个偏心的娘,一气之下便从位置上起来。
然后,她搂着自己的小孙女,就这样从正院正房里,一路的哭出去:“哎呦,哎呦!我的二丫头,怎么偏你这样倒霉。一样都是有爹有娘的,偏你就碰上了这么个偏心的娘?!还有个没心肝的恶毒亲姐,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甄老娘这声音、这气力,放在乡下那会儿,她是能掐着腰站门口,和人从早到晚叫骂一整天的。
所以,她这几声嚎,堪称是中气十足,一口气传遍一个院子。
甄停云冷不丁的被甄老娘搂在怀里,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人搂着一阵风似的出了院子。
她把头埋在甄老娘怀里,听着这干嚎声,差点没有笑出声:裴氏不舍得重罚甄倚云也是为了给甄倚云留面子,可甄老娘这么一嚎,甄倚云还有什么面子可言?
便是裴氏都要跟着没脸。
只能说:裴氏和甄倚云大概是桌上吃饭吃惯了,也文雅惯了,估计是没想到有人能够直接掀了桌子的!
嘻嘻,这大概就是我桌上吃不了饭,干脆就叫所有人都吃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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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停云憋笑憋的厉害,只好把头埋到甄老娘怀里,双肩微颤,干脆装起哭来,心里倒是难得的痛快:
祖孙两个就这样一路儿回了甄老娘院里,甄停云方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甄老娘原还一肚子火,眼见着孙女扑在自己怀里笑得不行,到底还是生不起气,只能拿手指戳一戳孙女光洁的额头,恨声道:“就知道看你祖母的笑话!”
甄停云忙道:“没有没有,祖母为我说话,为我出气。我这是心里高兴呢。”
说着,甄停云忍不住又笑了,抱着甄老娘那一手环不住的腰,靠在人怀里小声道:“我就知道祖母疼我。”
就像是小孩撒娇,甄停云在甄老娘怀里蹭了蹭,只把鬓角都蹭乱了。
一时间,甄停云不由也想起了小时候祖孙两个人相依相偎的那些日子,眼睛都有些酸了:无论甄老娘为人如何,浑身缺点,重男轻女,可她待自己还是很好的,多是站在她这边的。就如今日,虽然甄老娘明知元晦当初偷过马,身份怕是有疑,可她还是一句都没多说,只站在甄停云这边。
甄老娘一颗心也被孙女给蹭得酸酸软软,忙用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掌摸着孙女的发顶,一下又一下的。
半晌,甄老娘方才想起说话,低头问孙女:“晚饭吃了没?”
甄停云眼底那才酝酿好的眼泪被甄老娘这么一句话给堵了回去:行叭,她就知道甄老娘不是煽情的人,说着说着就能歪题。不过,她今日确实没顾得上吃晚饭——先是在元晦处吃多了糕点和茶水,回来后也觉着时候不早,肚子不饿,也就没用晚饭。
所以,甄停云抬手揉了揉眼角,还是点头:“嗯,还没吃。”
甄老娘原就是一时口拙,随口问了一句,忽而听她这样说,当即就没了伤感的心,用力拍了下孙女的后背,哼道:“不早说?”话罢,忙又叫八珍,“赶紧的,去厨房那里煮碗面来。要鸡汤的,多加点鸡肉。”
甄停云才挨了甄老娘一记老掌,心觉甄老娘这随手一打的力度可比裴氏打甄倚云重多了。只是,听着甄老娘这一叠声的吩咐,她不免又觉着好笑,便依在甄老娘边上笑了笑:有些人家讲究多,多是拿鸡吊了清汤出来,再拿清鸡汤煮面或是做菜,倒是少用鸡肉。偏乡下人家多是馋肉,便是肥肉都觉有滋有味,何况鸡肉?
甄老娘也不管孙女笑不笑,只絮絮念她:“家里是没米还是没面?偏你在自己家里都能饿着!”
说着,她又拿手指使劲的戳了戳孙女的额头,恨铁成不成钢的气道:“你是不是傻啊?”
这力道,这声调,差点能把人震傻了。
甄停云也是精乖,连忙摇了摇甄老娘的胳膊,撒娇着转开话题:“祖母,今晚上我留这睡好不好?”
甄老娘觉着孙女粘自己,心里也是挺美,偏偏嘴上还要硬撑着:“你这都几岁了,还得挨着我睡?”说罢,她又怕孙女面上过不去,忙又板着脸,半推半就的接了一句,“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啊!”
甄停云眨巴下眼睛,朝着甄老娘一笑,心里则是暗道:哎呀呀,她家的老祖母这都会用成语了啊!进步很大啊!
比起甄老娘与甄停云祖孙两个的说说笑笑,裴氏这头倒是头疼的很。
甄老娘这么一闹,裴氏和甄倚云都没脸了。
甄倚云自然是哪个最丢脸的,适才强撑了一阵子,此时听见甄老娘那一声嚎,只觉眼前一黑,再禁不住,当即就晕了过去。偏偏裴氏此时也正觉丢脸,想着自己在长女身上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偏女儿不听话惹出这些事情来,倒叫自己做娘的也跟着丢脸……
裴氏越想越觉憋火,对着不受教的长女也没了往日的耐心,此时见着女儿脸色苍白的晕过去,她也没了疼爱怜惜女儿的心思,摆摆手便叫丫头婆子将已经晕过去的甄倚云扶回房去。裴氏自己则是踱着步子回了榻上,闭目养神,将今晚的事情从头捋了一遍。
虽不愿承认,她也明白:自己今晚是忙里出乱,出了错招了。
等到晚间甄父回来,裴氏也没瞒着,而是仔仔细细的将这事与他说了。
第34章 一碗水端平
这还真不是裴氏有意告状。
因着甄父和裴氏自幼相识,自成婚结发以来,夫妻两人的感情便十分融洽,恩爱情笃,宛若一人。他们两个过日子,那都是有商有量的。哪怕是甄父在外为官时,夫妻两人也都是一人主外一人主内,也正因着他们齐心协力,方才事事顺心,官运亨通。
所以,但凡甄父在外遇着大事,往往回来与裴氏商量;若裴氏家中遇着大事,自然也是要与甄父说一声的。如此,夫妻两个心里对里外那些事都有数,自有默契,也不会再出大错。
结果,这日晚上,听了裴氏一番说道,甄父倒是少见的与她有了不同意见:“你这般处置,确是有失公道。正所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家主事,最要紧的就是一碗水端平。你这样偏心,停云那头寒了心不说,便是倚云那里怕也不会领情——她这样的,不受个教训,哪里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裴氏心里也知自己今晚上是失了分寸,偏她一向都是最要强的,嘴上不肯认输,抬手扶着额头,白了丈夫一眼:“便是我偏着倚云些,不还有母亲那里偏心停云?”
“这,这如何一样?”一说起甄老娘,甄父便没什么底气,但他既是知道这事,肯定不能不管,只得说妻子几句,“自来都是:父慈才能子孝,兄友方能弟恭。既倚姐儿做姐姐的这般行事,也怨不得停姐儿这做妹妹的生气。偏你这做娘的还要拉偏架,这是怕她们姐妹俩闹得不够厉害呢?!”
裴氏:“那你说怎么办?再过些日子便是你大女儿的及笄礼,这关头叫她没脸,小姑娘家脸面薄,日后可怎好出门去?”
“现在就有脸了?”甄父也不多说,只淡淡的反问了一句。
裴氏想起甄老娘那一声嚎,只能捂着额头不说话:甄老娘也真是她的克星,这么几声的嚎,直接就叫一家子都没脸了。
所以,裴氏此时也只能低着头,叹道:“真不知母亲她是怎么想的……”
甄父习惯性的两边和稀泥:“罢了,我明儿替你与母亲说一说。你也是,好好教一教倚姐儿,都快及笄了,可不好再叫她这样胡乱做事了。我瞧她自小便伶俐懂事,做什么都有灵性儿,怎的停姐儿一来就犯起傻了?”
这话,问裴氏,裴氏也不知道啊。
裴氏说起这个也是满心的愁:“我也说她好几次了,也不知怎么就偏钻牛角尖了……”
说着说着,她又叹:“想来也是往日里家里只她一个,要强惯了,一时儿没扭过来。”
甄父对长女一向都是看重疼爱,也正因着看重疼爱,才不能纵着不管。所以,他想了想,还是扬声叫了人进来,吩咐下人去拿了《孝经》出来,口上道:“去,把这本《孝经》送去大姑娘屋里,让她好好抄个十遍,静思己过。不抄完也别出门了……”
“倚姐儿明日还要上女学呢!”裴氏不禁去拉甄父的袖子。
“读书学习固是大事,为人处世却是头等大事。以她眼下功课成绩,女学那里便是少上几天也是没事的。”甄父既是主意已定,也就不改了。他一面安抚了妻子,一面与下人吩咐,“就说是我的吩咐。让她好好抄,只当是给我和她娘尽孝了,万不可敷衍应付,我明日下衙是要检查的。”
甄父这一句“只当是给我和她娘尽孝了”的意思就有些重了——若是抄不好,或是抄的慢了,难不成就是不孝了?
要知道,这年头,不孝的名声若是真的砸下来,那人这辈子就算是毁了一半了——这也是裴氏在甄老娘处吃了这么多亏,如今还要在人前作好媳妇模样的原因。
下人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家老爷只怕是真的生气了,哪里敢多说什么,连忙拿了孝经出去。
裴氏听着也觉罚得有些重:抄十遍?这一整晚只怕也是抄不完的……这女孩家身子骨弱,真要是熬个几日几夜的,熬出病来可怎么好?只是,裴氏和甄父夫妻多年,裴氏也是个有分寸的,眼见着甄父已是吩咐下去了,倒不好驳了丈夫的面子,只得依了他。
甄父三言两语的便处置完了长女的事情,叹了口气,不得不接着操心幼女的事:“还有停姐儿那里,这回说来也是这孩子受了委屈,也该多补偿这孩子……对了,我前些日子才得了个笔筒,你明儿替我送去吧,虽算不得名贵物件却也是精致小巧,倒是适合她们小姑娘用……”
“行了行了!我都知道了!”裴氏多少有些不耐,打断了甄父絮絮的念叨,转口说起另一件心事来,“你说,停姐儿那位先生,究竟是什么来路的啊?”
甄父摇摇头:“既人家没有透露的意思,指不定就有什么忌讳,咱们这里也不好多想。”
裴氏却是个心细的,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我听说,是在来京的路上遇见的。我记着,停姐儿这一路倒是与摄政王回京赶了个正着。你说,这会不会是摄政王身边的什么要人?”如此,倒是能讲得通这两人为何会遇上,对方又为何会在西山有别院,为何要隐瞒身份了。
甄父看了妻子一眼,提醒道:“你且想想,昨儿是什么日子——若真是摄政王身边的人,昨日必是不得闲的。”
甄父这么一说,裴氏一时儿倒是明白过来了:是啊,昨日是摄政王入京入宫的日子,若真是哪个亲近要人,自然是要服侍在摄政王左右的,哪里会有空给甄停云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说课。
只是,若非摄政王身边要人,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
裴氏绞尽脑汁都想不通,倒是甄父拉了她一把,随口道:“行了,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你这样想也没意思。到底还未行过正式拜师礼,咱们这样深究细追的,人家还只当咱们势利,有意攀附呢。没得叫人看轻了咱们女儿。”
裴氏不免推了他一肘子,嗔他:“我也是担心女儿。”
甄父笑看着她,笑而不语。
裴氏被他看得脸上发烫,又推他:“看什么看?”
“夫人这样的美貌,我自然是要看了又看的。”甄父笑着去搂裴氏的肩头,只把裴氏那张脸说得更红了,这才接着与她分说,“那人能住西山别院,一出手便是紫玉箫,必是个身份不一般的。可依你所言,他待停姐儿也确实是一片好心,送玉箫送曲谱,还要亲手给写骑射小记,这样的用心,哪里是做得了假的。所以啊,你也不必愁,只等停姐儿日后好好的拜了师,咱们自然也就什么都知道了。”
裴氏心里挠肺抓腮的想知道甄停云那个贵人先生的来历,可此时听着甄父这话,到底还是入了心,那点儿才女的清高气又起来了,心里安慰自己:罢了,以自家眼下地位,倒也不必急着攀附个身份不明的“贵人”,没得丢了面子,又叫女儿难看。
算了算了,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裴氏被甄父一通话劝得回了神,这就拉了甄父一起躺下,口上道:“罢了,这事我也不管了。左右你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事自然都听你的。”
夫妻两人感情好,这又是晚上,说完了儿女的事情,少不得要在床上讨论一下这榻上小事该听哪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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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关元晦身份这个问题,不仅是裴氏和甄父夫妻两个暗自关心,便是甄老娘与甄停云这日夜里也都琢磨了一回。
当然,这是甄老娘钻被窝里悄悄问的:“你说你那先生,都落到偷马的地步了,怎么就忽然发达了?听说西山那边的别院都贵的很,他竟也有一个院子?”
甄停云便道:“许是祖上传下来的吧。”
甄老娘嘟囔着:“也是,我瞧他那模样气派也不像是个没根底的。”说着,她又悄悄扯了扯甄停云的袖子,低声道,“你就没问问人家底细?”
甄停云端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开口道:“先生他既是不与我说,想必也是有自己的难处。我做学生的,他既不说,我自然不好多问。”
甄老娘眯眯眼去瞧孙女,见她不似说假话,差点没拿手指戳孙女额头:傻不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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