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上官颜很快饮完酒,抬起头,向着吴询道:“如此便算是你我二人饮过这合卺酒了。”
    吴询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趋近她的身前,上官颜有些怔忪,还来不及反应,唇上已是覆上一抹冰凉,稍纵即逝,快到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吴询收回手,白瓷般的指间有一抹晶莹流转。是她唇边的酒渍。
    他略略抬起眼帘,仿佛没有意识到那是怎样一个亲密的动作。他眼底闪过些轻快的笑意,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娘子果然贴心。”
    上官颜一愣,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鲜活的,明快的,有别于昨夜那个弱不胜衣的公子,笑意流转间,眼角眉梢,俱是风流。
    第4章
    上官颜说到这里,脑海中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如针扎斧凿,隐秘而又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她的脑袋,她止不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口中发出支离破碎的呻/吟,光洁的额头迅速渗出大滴的汗珠,落在她浅色的华服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谢时雨迅速上前扯开她的衣袖,莹白的手臂上一道紫色的细线正蔓延至手腕,这正是毒发的症状。
    噬情毒发作之时,头痛欲裂,除了忍耐别无他法。这不是她第一次医治身中此毒的病人,却是她第一次看到毒发之时如此痛苦。
    “不要想着去抵抗,顺从它,你会好受一点。”
    上官颜像是没有听见谢时雨的话,狠狠抓着身下的竹床,指节发白,青筋暴起也不松手,左手死命掐着右手腕处,力道之大连竹床也在微微震颤。
    谢时雨皱了皱眉,联想到她手腕上的刀痕,用这样近乎自残的方式来压制毒发之时的痛苦,实在不像是一个柔弱女子做出来的。
    这时,竹舍外凭空响起一阵箫声,音色圆润轻柔,幽静典雅,如春风拂面,润泽心田,拥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箫声由远及近,柔和安详的曲调渐渐缓解了上官颜的痛苦,听着箫声,她不再颤抖,缓缓松开双手,脱力地倚在竹床靠背上,深深的喘息。
    竹舍大门被一阵轻柔的风推开,十来步外,衣襟翩飞的红衣男子手持长箫,噙着一抹笑意,缓缓步入屋内。
    “小师叔。”
    谢时雨侧身行了个礼,红衣男子微微点了点头,径直走向床榻上的女子。
    “身直静坐,两手搭膝,舌抵上腭,凝神静气。”
    红衣男子的声音如有魔力,令听的人不由自主臣服,上官颜依照此法吐纳后,缓缓平静下来,面色也恢复如初。
    “多谢神医出手相救。”上官颜虽不清楚眼前男子的身份,但听谢时雨称呼他为师叔,叫一声神医总不为过。
    不曾想红衣男子听了眼圈一热,几步走到床榻前蹲下,执起上官颜的手,神色诚恳,语气哽咽:“神医?姑娘能否再唤一声?入谷十载,这还是我头一回被人称作神医,姑娘人美心善,叶度倾心不已,愿……”
    “小师叔——”
    “嗯?”叶度回头,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睛,纯真又无辜,仿佛在控诉出声打断他情绪的人。
    然而谢时雨并不吃这一套:“男女有别,上官姑娘需要休息,小师叔还是先出去吧。”
    叶度撇撇嘴,很是委屈:“时雨丫头过河拆桥,明明是我治好了上官姑娘——”
    “多谢小师叔,我要施针了,还请师叔回避。”谢时雨忍不住提醒叶度,能治好上官颜的人并不是他,而是自己。
    叶度只好松开手,泪眼朦胧地望了一眼上官颜:“姑娘安心就诊,我这师侄就是心冷了一点,医术还是很好的。姑娘住在谷中的这段日子,叶度会时常来探望的。”
    上官颜只是微笑。
    叶度还想再说些什么,余光瞥见谢时雨不耐的神色,只好放弃,起身打算离开。经过谢时雨身边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开口说了一句:“时雨哪里都好,就是不通音律。若是学会了这箫音疗心之术,谷主之位可就非你莫属了。玄渐那小子也就不至于……”
    “小师叔!”
    “好了好了。我走,马上就走。”
    竹舍内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上官颜轻轻笑了一声:“谢姑娘的师叔平易近人,看着很好相处。”
    谢时雨抽了抽嘴角,整个黄泉谷中,除了一向与她不对付的师兄玄渐,就属叶度最不讨她的喜欢了。
    “我这师叔话多而且自来熟,见一个姑娘就表白一个。上官姑娘平时还是少与他接触为妙。”
    “好,我记住了。”
    ……
    施完针后,上官颜便沉沉睡了过去。谢时雨望着她轻蹙着的眉心,微微沉思。噬情毒在她体内已经潜伏了半年之久,发作起来却还是这样又痛又疾。而且让她感到奇怪的一点是,除了脸色苍白,上官颜简直和常人无异。
    这里说的无异指的是她思维清晰,记忆持久。从她对自己描述的过往来看,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忘记过去发生的事,要知道噬情毒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此毒会吞噬情感和记忆,长此以往,中毒者会忘记所有人,所有事,甚至连她自己都会忘记。而上官颜却没有一点失去记忆的征兆。
    谢时雨思忖片刻,将这奇怪的一点归结于上官颜本人对此毒的抵抗。或许是她的执念太深,有着什么不想忘记的过去。谢时雨感到稍稍苦恼,如此抵抗带来的只有噬情毒更为激烈的反扑,所以毒发之时才会如此痛苦。恐怕到后面连小师叔的箫声都难以抚平这样的痛苦。是忘却后开始新的生活还是带着回忆走向毁灭,谢时雨第一次感到犹豫了。
    或许她该问问上官颜唯一的亲人,吴峥的意见。
    黄泉谷的规矩是,除了病人,任何人都必须住在谷底。哪怕吴峥是魏国的征西大将军,入了谷也不得不遵守谷里的规矩。黄泉谷里不分尘世的身份和地位,按照入谷的时间排顺序。有着医圣之称的谢蕴一手建立了黄泉谷,门下弟子十一,谢时雨排行第七,上头还有四位师兄并两位师姐。小师叔叶度是个特例,作为谢蕴的师弟在十年前就入了谷。
    据谢时雨所知,叶度还是某国世子,抛弃了尘世中的地位隐居于此,除了一手出神入化的箫音,别无长处。而众位师兄师姐中,也不乏出身世家贵族者,除了谢时雨,几乎所有人都大有来头。而谢时雨,是谢蕴捡回来的孤儿。
    十六年前,谢蕴在黄泉谷外捡到一个女婴,那天还下起了大雨,师傅就给她起名时雨,还冠以自己的姓氏,俨然将她当做亲生女儿疼爱。她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就是师傅谢蕴,她唯一的心愿就是继承师傅所有的本事,将黄泉谷天下第一谷的名声维持下去,百年千年,让世人听到只有称赞的份。
    “七师姐,吴峥求见。”
    小僮的声音打断谢时雨的思绪,正好,她确实是想见见他。
    “去接他上来吧。”
    吴峥第二次见到谢时雨,依旧无法将眼前貌美的年轻女子同传说中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联系在一起。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面不改色的盯着自己这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冷冷地道:“我有话要问你。”
    无论是淡定自若的神态还是冷若冰霜的语气都叫吴峥不得不忘记谢时雨的年龄。
    “神医但说无妨。”
    “你希望我治好你的夫人……不,你的嫂子吗?”
    吴峥挑了挑眉,“看来她和你说了很多。”吴峥慢慢抬起头,一双眼睛直直望向谢时雨:“我当然希望神医能治好她。”
    谢时雨接着道:“哪怕会忘记所有的人和事,包括你?”
    吴峥深吸一口气,眼里有着几分道不明的晦涩:“只要她能好起来。我想看着她活下去,哪怕变成一张白纸,忘记又有什么关系。”
    谢时雨端详着他的神情,突然抛来一句:“你知道她一直企图自杀吗?”
    吴峥一震,山岳般的身形晃了晃,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沉痛。
    谢时雨颇感意外,吴峥竟然是知道的。
    “我知道是毒发之时太痛苦了,阿颜她受不住才会想不开的。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吴峥喃喃了几句,仿佛不是在说服谢时雨,而是在说服自己。“所以我恳求神医治好阿颜,治好了就不会再痛苦了。只要能治好她,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谢时雨抱着手臂,没有说话。
    “神医?”
    “我在等你的真话。”
    吴峥一顿,终是垂下眼睫,苦笑了一声:“神医年纪轻轻,心思却很剔透。如此洞若观火,真叫吴峥甘拜下风。”
    谢时雨姑且把这话当做是称赞:“当然,我是医者,察言观色可是基本。所以,将军还是据实已告为好,了解到症结所在,我才能更好的为上官姑娘医治。”
    吴峥遥遥望了一眼紧闭着大门的竹舍,神色间突然多了几分凄楚:“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阿颜的,看来我错了。从她嫁给我大哥的那天起,她就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上官家的七小姐了。”提起他的大哥,吴峥的语气便有些不好:“是吴询,是他害阿颜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连大哥也不叫了,看来吴府两位公子间的关系确实有些微妙。
    第5章
    吴府的两位公子并不都是杨氏所出,大公子吴询的生母乃是魏国王室之后,按照辈分来算是魏武王的堂妹,封号端和郡主。郡主出身高贵,年轻时嫁给吴震为妻,生下长子吴询后不到两年就因病去世。而吴峥的母亲杨氏是吴询生母的陪嫁,杨氏之所以能从妾室到吴府主母都是因为郡主的缘故。
    吴震与郡主感情甚笃,本没有续弦之意,是郡主在临死前恳求吴震给自己的孩儿找一个母亲,因为吴询年纪小,身子又不好,自娘胎里就带了一身病,大夫曾断言他活不过十二岁。杨氏温柔善良,没有野心,又对主子忠心耿耿,对她唯一的孩子吴询更是尽心尽力,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或许比对待亲生儿子还要好,因为一年后吴峥出生,杨氏不仅没有忽略吴询,反而对他越加上心,呵护关怀无所不至。
    吴峥从小就活在兄长吴询的阴影里,父亲疼爱他,连自己的亲生母亲比起自己来都更喜欢吴询,吃穿用度,吴询都是府上头一份。缺乏父母关爱的吴峥一直不喜欢这个病恹恹的兄长,考虑到他根本活不到十二岁,吴峥也就默默忍了。只是没想到,吴询在吴震和杨氏的悉心照顾下,挺过了他人生中的大劫,一直活到了成年。
    少年吴峥见不得杨氏的偏爱,负气离家,走上从军之路。五年后,功成名就的吴峥回到都城佘阳,在一场灯会里邂逅了十四岁的上官颜。郎才女貌,二人在佘阳漫天的灯火里一见钟情,互许终身。
    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吴询会娶上官颜。这根本就是拖累,吴询年过二十还未娶妻正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寻常人家根本不会考虑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的夫君。
    他愤怒,他不解,他难以释怀。不过是一场魏浥之战,心爱的女人怎么就嫁给了他在这个世上最讨厌的男人,成了他的嫂嫂。任何人都可以,只有吴询,他不可以。
    “你在害怕?”谢时雨悠悠抛来一嗓。
    “你说什么?”吴峥错愕地抬眸。
    听了这么久,其实谢时雨对吴氏兄弟二人间的龃龉并不感兴趣,但是她注意到吴峥提起吴询的时候,除了显而易见的厌恶还有一丝掩藏的很深的惧意。
    他在害怕,堂堂征西大将军竟会害怕一个病歪歪的,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的兄长?谢时雨有点好奇。
    但她的质问显然触犯了吴峥的尊严,他脸色一冷,硬声道:“神医最好还是不要妄加揣测别人的心思,因为你想的并不一定都是对的。”
    谢时雨耸了耸肩,神色微敛:“抱歉,在下并无冒犯之意,请将军继续。”
    吴峥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缓和了神色。同时看着眼前一双澄澈却犀利的眸子,暗自心惊。良久,他才道:“魏浥之战让我错过了阿颜,但是我并不后悔。这是我身为将军的职责,为了魏国的子民,别说是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哪怕是豁出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我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阿颜竟会如此决绝,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就披上嫁衣,嫁为人妇。但是我相信她绝没有对我忘情,她性子虽清冷,却很执拗。表面上对人对物不甚在意,没有什么能入了她的眼,但是当她认定了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会轻易改变,我很庆幸,能得到她的钟情。”吴峥眼底攒出一丝暖意:“相爱的人不会因为一点误会就分开,在吴府的日子里,我常常去找她。”
    面对吴峥的执着追求,上官颜从一开始的拒而不见到后来,也会偶尔走出素闲居的小院子,同吴峥见面。
    令她转变态度的人当然是吴峥,以往不管吴峥如何纠缠,她都没有给出一丝回应,能避开就避开,不能避开的家宴上,她就会贴着杨氏坐,吴峥再大胆,也不会在杨氏面前放肆。面对她的冷漠,吴峥没有放弃,每日都等在素闲居外,企盼着能见上她一面。
    有一回下了场大雨,吴峥就在冰冷的雨水中站了一宿,隔着素闲居的清溪玉石遥望,一夜风寒,他生了场大病。第二天依旧拖着憔悴的病体守在素闲居外,没了健硕体魄的吴峥变得萎靡不振,失去了往日的意气风发,独立雨中时,有种深入骨髓的落寞。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远方大雨微澜,花叶飘摇,五步开外的上官颜执了把白色的油纸伞,静静望着雨中略显狼狈的白衣青年,垂落的青丝被雨打散,贴在脸颊一侧,素来平淡的眼眸透出浓浓疲惫。
    “我想见你。”吴峥眼中含着喜悦,勉力撑着身子望她。
    “眼下你已经见到了。”上官颜缓缓走了几步,直到白色的油纸伞下多出一个人影。
    吴峥一把将她扯入怀中,湿透的衣衫紧贴着她,带来一阵凉意。上官颜执伞的手颤了颤。
    “我错了,我不该娶别人。但是阿颜,我的心意从未改变,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急急说完这一句后,他便靠在她耳边微微喘息。
    上官颜望着清池边上被雨吹乱的木香花,没有说话。
    “你……你真的不要我了么?”
    认识吴峥这么久,上官颜从未见过他如此说话,透着紧张的小心翼翼,浑身都在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她说出一个不字来。
    明明没有什么力气,吴峥揽着她的手却越来越紧,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阿颜,你说话呀。”语气微微哽咽,他如同一个孩子,在她耳边嘶声力竭。
    油纸伞倾斜,雨水落在上官颜的脸上,她闭了闭眼,双手环上他的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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