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有些男女不辩的阴柔嗓音在空阔的假山内响起。
“呸,晦气。”
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还一脸呆滞、弱不胜衣的男孩一个鲤鱼打挺,轻轻松松站起身来,身手十分敏捷。只见他用力吐了口血水,摸着红肿的下颚,嘴里骂骂咧咧道了一句:“这次居然改打脸了,小兔崽子们。”
他惊讶地踢到了脚下的石子。圆滚滚的石子一路顺着低矮处滚过去,停在男孩的脚边。然后他只来得及看到男孩飞扑过来的身影,就被牢牢压在身下。
原来他一点都不轻,这是江静石当时的唯一反应。看着瘦弱的男孩,一屁股坐在他的肚子上,完全没有顾忌着力气,就这么直直地压了下来,险些让他窒息。更令他惊讶的是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男孩用沾着自己口水的手紧紧捂住他的嘴,恶狠狠地道:“把你刚刚看到的都忘掉,不许说出去,听见没有!”
江静石偏着头失笑,这是他贵公子的人生里第一次被人扑倒,也是第一次被同龄人威胁。
“你笑什么?小心小爷废了你!”身上人故意压低嗓音,在他耳边恐吓道。
江静石举着双手以示投降,睁着一双漆黑眼睛望着身上的男孩,眼里满是真诚。
男孩将信将疑地松开手,江静石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忍着笑,说了一句:“这位小兄弟,可以从我肚子上下去了吗?”实在是太痒了,他快忍不了了。
男孩利落地翻身而起,抱着臂冷冷打量着他:“刚刚为什么不救我?看一群人欺负个小孩很开心?”
江静石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露出一个微笑:“除了最后一下,你并未受伤不是吗?”
男孩僵了一下,的确如此。那些小毛孩的攻击对他这个日夜锻炼、体魄强健的人来说,不痛不痒的,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若是贸然出面阻止,只能救你一时,说不定等我转身走了,他们就变本加厉地讨回来了,到时候你的日子肯定更不好过。”
这话一点不假。每次齐萱出面帮他赶跑那些熊孩子后,他们便会趁齐萱不在的时候,找回场子。作为齐萱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他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男孩终于不再追究他的袖手旁观,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江静石。”
“你是宛城人?”
“不是。”
“那太好了。”
“嗯?”
男孩笑得开心,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看你是个聪明人,想必不会多嘴。”学着书上的侠客抱了抱拳,“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分明是不想再见到他的意思。
“微生离。”江静石在他身后低低叫了一声。
男孩诧异地转过头,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为什么不还手?”以他的身手,那些孩子根本不是对手。只要打怕了一次,他们就不会再来找他的茬。
微生离当时是怎么答的,他至今还能记得。
他说:“只有弱者才会逞一时之快,我习武不是为了对一帮小屁孩动手,而是为了保护我自己,保护我的亲人。”
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大的年纪,他在都城享受着贵族公子衣食无忧的生活,而他丧母丧兄,在宛城一隅忍辱偷生,却毫不犹豫地说出保护别人的话来。
那个当下,看着微生离闪着光芒的眼睛,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惭愧。
回到都城后,他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态度,拒绝了那些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们的饮酒作乐之约,学习臣子之道,培养自己的手腕,建功立业。不靠家族庇荫,仅凭一己之身,站在越国的朝堂之上,成为肱股之臣。
父亲母亲只道他懂事了,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改变是从那一个夏天开始。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宛城偶遇的少年,外人口中痴傻又可怜的微生家二公子,哪怕是饭后闲余里,他的名字也只是被一带而过。他不知道他过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保护好自己,有没有成为强者。
他以为他们不会再见面了。直到命运安排,他们重逢在越国南边的小城里。
他受王上命令,前来调查一桩贪污受贿的案子。而微生离受人追杀,藏身在戏台上唱戏的戏子中,戴着繁重的头饰,画着浓妆,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水灵的眼睛。
隔着高高的戏台,他一眼就认出了他。他长高了不少,个子几乎赶上他了,即使隐在人群中,也是最亮眼的那一个。
他们的视线有一瞬间对上了,但他一刻也没有停留,毫不犹豫地移开了目光,望着他的眼神同望着台下的座椅没什么分别。
原来他已经忘了。得出这个结论,他的心里不知怎么有些失落,就像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状元及第,结果官府却派人来告诉你是他们搞错了,你连个秀才都没考上。这种落差感还不是一般的令人难受。
他心中憋了一口气,几乎是幼稚的无视了在场所有人,打算出声叫他。“微……”
恰在此时,一队官兵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将整个戏院团团围住。为首的人声如洪钟:“捉拿刺客,所有人都不许动!”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戏台之上,那个纤长的身影,微不可闻地摇晃了一下。原来捉的人就是他。
他皱了皱眉,立即摆出不悦的神色,“怎么回事?”
这本就是为他接风洗尘而设的戏台,一旁作陪的小城城主陪着笑道:“都是我手下的兵不懂事,扰了大人兴致。”一边对着官兵喝道:“都给我退下!御史大人在此,由不得你们放肆!”
那领兵的虽吃惊于城主出现在此处,却没有依命退下,而是小声地道:“城主,属下亲眼看见那刺客进了这里面……”
江静石的眉头皱的更深,将手中茶杯重重落在桌上。
城主眼皮一跳,怒道:“叫你下去就下去!哪那么多废话!”又贴近官兵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蠢死了,不会守在外面等刺客出来吗?”
城主的嗓门不小,他一个字不落全听到了。
官兵退去,城主继续陪着笑说了什么好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眼中只有那个在台上穿着厚底靴子,挥着长柄兵器的人。竟然扮的还是武生,也不知道他一个微生家的二少爷,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因为身手矫健敏捷,动作看起来干净利索,打起来很漂亮,又灵活多变,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渐渐的,原本在他耳边聒噪奉承的城主也将目光移到了戏台上。所有人都被这一出精妙绝伦的武戏吸引住了。那些咿咿呀呀的唱念声终于停下,一台戏落幕,他在城主略带深意的眼神中起身,走向后台。
“这戏唱得不错,城主一会可要多多赏赐。”
身后传来城主极为促狭的声音,“原来大人好这一口啊……”
好吧,他忍。
微生离猫着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表演完毕的戏子们不知要去哪里集合。她有些惴惴不安,若是卸了这厚厚的妆容,被人发现她的冒名顶替,定会引起不小的动静,又将那些官兵引来可就糟了。
她越跟着就越着急,额头上生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是继续跟着他们走,还是找机会溜,她有些犹豫不决。正想的认真,不妨身后伸来一双坚实有力的手,一只捂住她的嘴,一只搂住她的腰,将她连拖带拽地扯进一间屋子内。
该死,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大门一关,她的前胸抵在门板上,双手被缚,固定在身后,整个人还拘囿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双脚还能动,她刚刚抬起脚尖,耳边就传来一个温润的嗓音:“微生离。”这名字像是念了无数遍一样,自然无比。
束缚被解,她揉着手腕转身,只有一个人,很好,她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嚣张。
“敢对小爷动手,你不想活……”毫无防备地撞进一双含笑的眸子里。
“你真不记得我了?”
微生离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脸上表情随着油彩动作,看起来十分滑稽。
江静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开口:“宛城,城主府的假山里,那个被你压住的少年,你还记得吗?”
微生离一拍额头,沾了一手油彩,作恍然大悟状:“啊!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江……”
江静石弯了弯唇,眼看着就要露出一个笑容。
“江玉平!”
他的笑意僵在唇角。
这谁。
叹了口气,不再指望微生离想起来,他郑重地开口:“我叫江静石,静水流深的静,石破天惊的石。微生公子,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云月小熊”的营养液,谢谢支持。
第31章
微生离当然不会记得当年被她压在身下的少年长得什么样子,眼前的江静石对她而言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但她清楚的记得,方才在台上所见,那个看上去不近人情的城主对着江静石是如何的热情谄媚,尽心奉承。
看来他来头不小啊。只是摸不清江静石的意图,是为了和她这个有着一面之缘的老朋友叙叙旧,还是为了回报城主的热情来抓人来的。
微生离眼神一转,心中已经闪过许多个念头。她选了个最稳妥的,抱拳道:“一别多年,江兄风采不减当年,小弟甚是想念,只是今日不巧,有事傍身,改日江兄来宛城,微生离定当扫榻相迎。”
若是她没有急着挪动脚步往窗边靠的话,江静石或许还能勉强自己相信什么“甚是想念”、“扫榻相迎”之说。
他看着微生离明显敷衍的神色,心中有些气馁,面上却不露声色,拿手指了指窗外:“那些人是来抓你的?”
微生离脚步一顿,“抓”这个字真是听得尤为刺耳。
“我可以帮你逃出去。”
她猛然抬起头,面色疑惑不解:“此话当真?”
江静石望着她笑:“只要你扮作我的侍卫跟在身后,整个南城也没有人敢抓你。”
这么厉害?微生离却没有立即应下,而是好奇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抓自己吧。
江静石依旧维持着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因为我想和微生公子交个朋友。”
……
片刻过后,洗去一脸油彩,换上侍卫服饰的微生离默默跟在江静石的身后,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南城城主看见江静石终于从后台出来,立马笑脸迎上去:“御史大人,下官在酒楼为大人摆上了一桌好酒好菜,还请移步。”
江静石笑着婉拒:“城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职务在身,不宜久留,这顿酒席还是留到下次吧。”
南城城主面上很是理解的答应着,心中却忍不住犯嘀咕,方才进去同戏子待了这么久,怕不是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眼下这么着急,连饭也不吃了,一颗心怕是都拴在那戏子身上了。都城来的大人也没什么不一样,不过是被美色迷住的纨绔罢了。
被美色迷住的江静石此刻正在南城驿站的房间里歇息,这里是他暂时下榻的地方。
隔着一道荷花屏风,微生离正飞快地换着衣服。半明半暗的烛火映出她纤细修长的身形,看着单薄,却隐藏着不可小觑的力量。江静石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神思便有些飘忽,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和微生离重逢。
“江兄能替我拿些干净的绷带进来吗?”
沙哑中带着几分犹豫的嗓音传来,江静石回过神来,立即道:“你受伤了?”
微生离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前胸,叹了口气,喝了那么多药,该长的地方却还在长,虽然比起正常姑娘小了许多,在外人看来,顶多算是锻炼的不错的胸肌,但要抑制住胸部的发育,束胸还是必不可少。这种情况下,也不好叫江静石取来束胸,用绷带缠个几圈,也聊胜于无。
“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微生离连忙打断他:“不必了!只是一点小伤,大夫就不必了,我自己上点药就行。”
江静石的办事效率极高,很快便取来干净的绷带,上好的金疮药还有少许清水。隔着屏风,江静石把东西递了过去,一边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虽然从来没有给人包扎过伤口,但江静石就是有种莫名的自信,自己应该可以做得很好。
微生离想也不想的拒绝了,接过一大堆东西的时候倒是愣了愣,没想到这个人如此细心。
“多谢江兄。”这是她遇到他以来第一句真心的话了。
江静石背对着她笑,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别人对他道谢,却是第一次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或许,微生离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当然是不一样的,他单方面把人家当成是知己来着。
微生离将替换下来的衣服团成团背在身后,从容地自屏风后走出来,穿一身紧身黑衣,衬得他肤色莹白如玉,看上去像个容色俊秀的杀手,半点也看不出当年那个装疯卖傻的可怜小男孩的影子。
“饿了么?不如我们先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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