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冉眉心更是能夹死蚊子,脱口问出三人共同心声:“你怎会知那是个什么死法?!”
“马上风还能是个什么死法?从前听人含含糊糊提过,自己再大致猜一猜就知了。”岁行云心中闷烦忧虑,答得敷衍。
她很怕卫令悦事前并未筹谋周全,无后手或没扫干净把柄。若真如此,替素循扶灵归乡恐成死路一条。
叶冉似个焦头烂额的老大哥,又惊又愁地猛一拍桌,语气有些重:“你小姑娘家家的,如何听得这种污糟事?!希夷岁氏好歹一方望族,究竟如何教养你的?!简直没点好姑娘的样子!”
“要你管我家如何教养的!这与姑娘小子有何关联?”岁行云眼眶突兀微红,将他未尽之言强硬地顶了回去。
“世间有人出这样的事,自就有人说嘴,有人说自就会有人听见。姑娘小子都长了一样的耳朵,凭什么你们听了就叫‘增广见闻’,我听了就不算个好姑娘?!”
进府数月来,她一惯都是油滑随和的模样,极少当面这般强硬与谁冲突。
偶有与他们三人意见相左时,甚至被质疑被训斥时,就算据理力争,也会尽量温和克制地寻求折中之道,几乎从未如此刻这般暴躁地只顾宣泄情绪。
叶冉被噎住,飞星也有些手足无措,讪讪看向李恪昭。
李恪昭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岁行云却稍敛了周身火气站起身,垂首执礼。
“是我失态,这就自去西院领罚。请公子见谅,也请叶大哥海涵。”
*****
独自退出书房后,岁行云整个人被一种突如其来的低落与愤懑包裹,一层层密密实实缠在心上,几乎要喘不过气。
叶冉没有恶意,他年岁最长,理所当然是老大哥,愿提点着小的,也是想为她好,她懂。
可他的指斥之言无意间勾起了她记忆里的久远过往,又偏赶在她正为朋友的生死大事揪心之时,她实在忍不下心中突然蹿起的那股委屈邪火。
岁行云上辈子生于清贫的市井之家,父亲因病早逝,母亲靠在贫民聚居的街巷摆简陋小食摊,独自将她与兄长抚养成人。
那时“希夷岁氏”早已不存于世,一家三口相依为命,既无田产也无宅地,更无宗族荫庇,小时许多年的日子都过得清苦破落。
幼时所居贫巷有一落魄书生为邻,因受过她母亲赠食之恩,便教授兄妹二人开蒙识字。
奈何她的兄长极有天分,没到两年,那书生就再没什么可教。
后世的书并不算金贵,但那时母亲的小食摊所挣微薄,还要攒钱,以便兄妹二人再大些时进书院正经求学,便拿不出买书余钱。
岁行云在坊间市井瞎胡乱窜,意外发现花楼与小倌馆这两处竟时常能得些不要钱的书。
因花楼俏姐儿和小倌馆的小郎君们时常接待些风雅恩客,为投其所好,三不五时就会买些书“装点门面”,也会囫囵读一读,以便与恩客们更有话说。
但他们中的许多人并无专门书房,已读过不会再看的书没处存放,隔段时日便会清理,让人拿去扔掉或烧了,免得占地方。
岁行云是个久混坊间的小机灵鬼,没什么拉不下脸的,得空就与兄长一道在花楼、小倌馆后门溜达,瞧见有人出来烧书、扔书就凑上前去笑嘻嘻说好话讨来。
日子久了,城中好些俏姑娘与小郎君都知有这么对好学爱书的古怪小兄妹,觉得有趣,也有几分怜悯,便时不时将他们唤进去说话逗个趣儿,请吃些点心瓜果,再将不要的书给他们。
这种情形持续好几年,直到她的兄长进了官办书院,年年都因考绩优异能得书院奖赏的“膏火银”,这才不必再去问人讨书。
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那种地方混久了,区区“马上风”算什么?更猎奇的事她都听过!
但在这些场合里滚大,原本又出身清贫寒门,其后虽经三年求学及四年军旅的磨练砥砺,市井气息还是不可避免地烙进了岁行云骨子里。
吵嘴骂仗、打架斗殴,这种事撸起袖子就能上。与人言谈从来荤素不忌,什么话都敢接。气急或乐过头时爆些粗俗口癖,那就更如家常便饭了。
此时此刻,她落寞行在通往西院的路上,前所未有地想念那个此生再回不去的来处。
在那里,也有人会说她粗鲁,也有人会笑她鄙俗,甚至有人会斥她泼皮混不吝,无奈地说些“求你学学好,做个人行不”之类的话。
可她听了不会难过不会生气,最多挑衅地“略略略”做怪相,一笑则过。
因为,那时的姑娘与儿郎已甚少被人区别要求,假若有个小子也是这般德性,同样是要被人说、要被人笑的。
没谁会特地挑出来讲,“姑娘家该如何,所以你如何如就不对”。更不会有谁说,你粗鲁鄙俗混不吝,不是个好姑娘。
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那些粗鲁鄙俗确是坏习气,但与是男是女没有关系啊!
岁行云握拳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心中破口大骂:混蛋大黑脸叶冉!枉我平日尊你一声大哥!
先前书房里四个人都知“马上风”是怎么回事,凭什么光指着她一个说。
*****
如今西院训练吃紧,若有人做错事也不再以杖责为惩处,改为罚做冲阵方,供练习各种军阵的同伴们摔打。
岁行云进西院时,明秀等九人正准备加练一次“回雁破军阵”,此阵做变阵指挥的“旗语兵”金枝正满院请求别的伙伴帮忙凑冲阵人数。
冲阵方说穿了只有挨打的份,大家苦练整日下来都很疲惫,加之叶冉又不在,许多人便都做有气无力状,苦笑着摆摆手。
岁行云自去场边兵器架上取了木制长刀,面无表情地走过来道:“我来。我说错话了,领罚的。”
“你自己?可叶大哥说过,冲阵方至少需十二人以上,我们才能真正得到磨练。若单你一人冲阵,只怕走不过三招啊。”金枝挠头,小心翼翼地打量她那身板。
这几月的训练下来,岁行云进展神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但她这身骨底子到底还是被娇气养大的,再如何进展神速,也不至就变得力大无穷、皮糙肉厚。
“此阵虽是近身肉搏阵,却绝非‘力大者胜’,否则明秀不会入选。”岁行云眼眶微微有些发烫,稳了稳喉间突如其来的哽咽,才环视众人,扯了扯唇角。
“今日给你们瞧瞧,什么叫一人能当百万兵。”
这话还真不算托大,成阵九人毫无实战经验,对此阵奥妙又尚未吃透,若当真是短兵相接的战场上,岁行云就是耗也能将他们耗死。
从黄昏到日落,将近一个时辰,岁行云几乎将上辈子所学的单兵冲阵技巧运用到了极致。
精准预判阵型变换,几乎次次抢占先机;对布阵九人中的最薄弱处洞若观火,无视另八人招呼到自己身上的重击,身移影动只追着最弱的明秀打,逼得他们手忙脚乱,合阵艰难。
虽多次因力量上的弱势被反冲,甚至有两次被三队合阵的强悍威力掀翻在地,贴地背滑近半米,大家算是平手,但她在气势上始终处于压制地位。
一次次倒下又站起,以一敌九,孤独而凌厉地冲阵劈杀,不知有伤,不觉有痛,只是视线渐渐模糊。
她本是山地战精锐,是北国门上固若金汤的钢铁之盾,是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先锋小将岁行云!
纵观两千年沧海桑田、世道变迁,她绝非完美无缺的姑娘,但她就是个好姑娘!
*****
岁行云这场全力以赴的冲阵在西院造成极大震撼,先时还懒散在旁的伙伴们全都惊讶起身,纷纷围拢过来,屏息凝气地看着。
谁也不曾留意场边是何时多了李恪昭、叶冉与飞星三人的。
叶冉脸色瞬息万变,飞星则是扶着下巴观战全程,而李恪昭就是一惯的波澜不惊。
“叶冉啊叶冉,看你给人气的,”飞星喃喃道,“这架势,若给她把真刀,恐怕她能将你这院里三十来号人全耗到半残。”
“若给她把真刀,恐怕她头一件事就是找我拼命,”叶冉惴惴挠头,“我方才话说得有那么重?怎就将她惹炸毛了呢。”
李恪昭望着场中那个力压全场的身影,平静道:“叶冉,叫旗语兵收阵……”
叶冉如梦初醒:“哦,哦,对。”
“然后,和我打一架。”李恪昭淡声说完,低头卷袖。
“嗯?!”叶冉寒毛直竖,“我为何要与你打一架?”
“行云明日须随我前往苴质子府吊唁,我不想看到苦瓜脸。”李恪昭神色冷漠,却理直气壮。
“她看到你被打很惨,或我被打很惨,想来心情都会好些吧。”
叶冉倒退两步,咬牙怒骂:“无耻之尤!”
他比李恪昭年长近十岁,可从李恪昭十三岁那年起,单打独斗他就再没赢过一次了。
摆明就是准备将他这老大哥吊起来打,好去讨小姑娘欢心!
第33章
翌日清早, 岁行云路过中庭回廊时, 就见叶冉门神似地挡在过道口。
待她诧异近前, 叶冉指着大黑脸上的“精彩纷呈”的淤伤, 闷闷说了句:“那什么, 恩怨两清了啊。”
且不说以叶冉的地位与资历,府中不会有谁会轻易挑战他;单就他的身手, 便是有胆挑战也胜他不得,更遑论将他揍得这样惨。
岁行云疑心他这是与外人冲突所造成,赶忙关切:“叶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叶冉愣了愣, 尴尬假咳一阵:“无事。就是闲的, 昨夜与公子连打两场……”
岁行云松了口气, 单手叉腰,哈哈笑出声:“你也有今天!还‘与’公子连打两场呢,分明是‘被’公子连打两场吧!欸,公子为何揍你?”
“我为何要告诉你?”叶冉哼道。
“不说拉倒, ”岁行云满怀幸灾乐祸的笑意, 左右端详了他的伤势, “我那儿还有半瓶化瘀生肌散, 是我岁氏独门秘方。若不嫌弃,待会儿自去南院让容茵拿给你。”
叶冉不太自在地干咳了两声:“你自个儿留着用吧。昨日瞧你冲阵, 好几次背滑出去, 想必擦伤不轻。”
“我还行。对了, 你昨日瞧见我冲阵了?”岁行云看了看天色, 匆匆道,“昨日冲阵发现不少破绽,我有些想法。这会儿得赶着与公子同去苴公子府吊唁,下午回来再与你商讨。走了啊!”
语毕,随意挥挥手,大步越过他。
叶冉扭头,疑惑地冲她背影道:“你不气我了?”
“气啊,”岁行云止步回首,挑衅地抬起下巴哼哼笑,“可瞧你被打成这样,我心头恶气出了大半,舒坦多了。”
她明白,叶冉对待姑娘小子的观念差异源于出身、经历及所受教化,并非他心怀恶意,也绝非她与他之间谁对谁错的问题。
当世许多人都是同样根深蒂固的观念,还需更长时间,更多人去身体力行,许多事才会得到改变。
叶冉舒了口气,咧嘴笑问:“既还剩一半气,那你为何肯分药给我?还有心思琢磨训练的事?”
“牙齿总有咬着舌的时候,还疼着就不吃不喝啦?”岁行云呿了一声,“你我是自己人,大家同舟共济的。气归气,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啊。”
“你这家伙,真真豪爽得不像个小姑娘,”他笑着摇摇头,走上前来将拳头递到她面前,“昨日我说话重了,对不住。”
触拳礼,在军中与武人间都是表达问候、和解与善意的。
岁行云心领神会,也握拳重重与他一碰。
口中却还不忘纠正:“听你这么说话就来气!世间小姑娘千千万,哪样的性情不能有?豪爽的、娇羞的、外放的、内向的,那不都是小姑娘?你也讲讲道理啊老大哥。”
“原来你是气这个。受教了,”叶冉若有所悟地颔首,又问,“你的意思是,姑娘小子都一样,不该被分而论之?”
“至少在为人处事的许多要求上,不该说什么事小子做来就无伤大雅,姑娘做就罪大恶极。对就对,错就错,凭什么分着男女来论好坏?”
岁行云边走边回头看着他,喋喋抱怨。
“就像你方才想夸我,直接夸不就完了?就说句‘真是个豪爽的姑娘’,那我听着得多美?你偏要讲‘豪爽得不像个姑娘’,合着只有小子才能豪爽?你自个儿想想荒不荒唐。”
“似乎有点道理,公子也常这么说,”叶冉站在原地,挠了挠头,“细想想,就咱们西院,原本二十二个姑娘,八个小子,这几年大家都做同样的事,是没什么区别哈?”
“区别,还是有点儿的。”岁行云嘀咕偷笑。
叶冉好奇追问:“哪点区别?”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