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信任,就像沐家世代镇守云南一样,历经一百多年,依然如此,所以历代魏国公都执掌南京总兵,是中军都督府的大都督,南京军事最高将领。
应天府尹是南京父母官,是最高行政长官。
而南京守备太监张允,是天子眼线,负责监督南京所有大小官员,直达圣听。
孝陵神宫监谷大用,负责管理和保护大明开国帝后的陵墓。
历代的南京守备太监和神宫监都是上一代皇帝的心腹太监。
张允是正德朝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太监里最高的官职了。也是正德帝的“老伴”,当年诛杀刘瑾,张允立过大功,也是当年唯一敢和刘瑾正面杠的太监。
谷大用曾经是西厂的厂公——当年西厂的风头压过东厂,是大明最炙手可热的特务组织。
不过,无论张允和谷大用当年多么风光,随着正德帝去世,嘉靖帝登基,从潜邸带来的太监们取代了他们的位置,他们这些“老人”被打发到南京来养老。
所有高品级的太监都逃脱不了这个命运,就连因多次组织下西洋而声名显赫的郑和太监,也是在永乐帝去世之后,被继任的洪熙帝打发到南京当守备太监养老,远离权力中心。
当年正德朝的“老人”们,唯有麦厂花的干爹麦福麦公公不退反升,得到嘉靖帝的重用,这让张允和谷大用暗地里各种羡慕嫉妒恨,听说麦福的前儿媳白术居然改嫁给了沐朝夕,这两个老太监兴奋得坐不住,连忙递了帖子,想和白术叙旧。
白术当年是宫廷里最嚣张的人物,张允和谷大用都是旧相识了。
如此一来,南京的军界、政界、还有守备的太监们都关注沐朝夕和白术夫妻,沐府想要低调都不能。
沐邵贵犯了难,沐朝夕携夫人衣锦还乡祭祖宗,还有当今圣上以及蒋太后赐了祭品,这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沐府作为族长和本宗,理应负责接待沐朝夕,好好配合祭祀。
首先就是住处的问题,沐朝夕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住在沐府,在沐府长大,理应安排他们夫妻在沐府暂住。
可是当年哥哥沐绍勋和沐朝夕的矛盾人尽皆知,把沐朝夕弄到家里,大哥会不高兴,而且沐朝夕的夫人白氏嫁过太监,听说是个火爆脾气的泼辣妇人,会不会影响家中女眷的名声?
沐绍勋和大嫂、当家主母、黔国公夫人樊氏商量一番,决定将家中另一处豪宅收拾出来,安顿新婚夫妇,热情接待,礼数周全,但不和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大官船从城外龙江驿进入秦淮河,沿着河道进城,众人得到消息,纷纷赶去桃叶渡迎接。
桃叶渡除了沐邵贵代表的沐氏族人,还有父母官应天府尹、守备太监张允、孝陵神宫监谷大用,以及魏国公徐鹏举派来的幕僚——徐鹏举自持身份,没有亲自来迎,但是邀请沐朝夕夫妻去魏国公府的瞻园做客的帖子已经交给幕僚了,将由幕僚转交给沐朝夕。
十一月初一,天上飘起了细雪,南京城湿冷难忍,桃叶渡码头更是冷上加冷。
但是没有人离开,准备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
老实说,沐朝夕没有想到桃叶渡会是这个弘大的阵势,乌压压一群人,还清场迎接,简直要赶上当年正德帝南巡时候的排场了。
而白术还在床上。
“白……”沐朝夕本要叫白司药,硬生生顿住了,改口道:“娘子,快起来,要靠岸了。”
南方的冬天太冷了,江上更冷,船舱跟冰窟一样,白术裹在被子里,卧床看医书,翻了几页手冷,就把沐朝夕叫来——专门给她翻书,美其名曰让外头误会他们是恩爱夫妻。
沐朝夕愤愤道:“我看你就是以权谋私。”
话虽如此,沐朝夕还是照做。
白术穿上狐裘,戴着貂鼠皮做的昭君套,夫妻两个手挽手的走出船舱,对着桃叶渡迎接的众人挥手点头示意。
为了迎接这对新人,桃叶渡放起了鞭炮。
两人下了船,白术假装被鞭炮声惊到,往沐朝夕身上一靠。
当了一个月夫妻,沐朝夕立刻默契的伸手,替妻子捂住了耳朵。
两人相视一笑,双目满是爱意。
这恩爱秀得众人都酸倒牙齿。
沐府当家人沐邵贵站在最前面,他只有十九岁,比沐朝夕还小三岁,但是沐朝夕先行了一礼,叫道:“二叔。”
沐邵贵受了家礼,笑道:“贤侄和贤侄媳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我已经为你们安排了住处,先回去歇息,晚上家里摆了酒席,给你们接风洗尘。”
这一上来就划清了界限,你们住你们的,沐府是我家,你们去我家做客可以,蹭住不行。
沐朝夕保持笑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跟着沐邵贵去见其他官员,寒暄聊天。
白术身为女眷,不好和外男相见,不过,张允和谷大用这两个老太监是可以聊一聊的。
张允几乎热泪盈眶,“白司药,没想到我们有生之年,还能再相见,本以为去年就是永别。”
谷大用也一副激动的模样,“白司药越来越年轻了,我们两个老家伙老了哦。”
的确,离开权力中心,张允和谷大用老的很快。
去年白术和麦厂花和离出宫之时,也是张允谷大用被嘉靖帝打发到南京的日子。
这才过了一年,白术有了“爱情”的滋润,更加年轻了,脸上有少女般的娇羞(其实是腮红的效果),张允和谷大用则像放蔫的两个苹果,果肉干瘪、果皮褶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就要腰身都不似以前挺拔了。
当年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大明大小官员闻风丧胆的西厂厂公,就这样被历史的年轮抛弃了,在南京的角落里慢慢风干腐烂。
他们甘心吗?
亲眼见到两个老太监的落寞,白术很是震撼,她突然意识一个问题:嘉靖帝将他们抛弃,给自家人腾地方。他们想要重返权力中心,就必须要有从龙之功,拥护新帝登基。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两个老太监对宫廷、对京城太熟悉了,要好好调查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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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钉子户
张永和谷大用都是正德朝的“八虎”成员。
正德帝十五岁登基,外有内阁牵制, 内有张太后控制, 此外还有两个贪得无厌的舅舅吸血, 处境艰难。
正德帝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不甘心被人控制,就故意放任“八虎”扩张势力, 让他们互相牵制, 互相残杀,不停的搞事情。
刘瑾背地里是张太后的人, 他就要故意激发老伴张永的嫉妒心, 去咬刘瑾,自己在中间故意当和事佬, 拉偏架。
刘瑾执掌东厂,耳目众多,最厉害的时候, 朝廷一半以上官员都是刘瑾的附庸,正德帝就要谷大用成立西厂,把东厂压得死死的, 以毒攻毒。
王守仁组织义军平定宁王之乱时, 将宁王一家活捉,给了当时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张永。八虎之一的权臣江彬想吞掉平乱的功劳, 就污蔑王守仁谋反, 张永站出来为王守仁作证,戳破江彬的阴谋, 保住了王守仁。
总之,八虎成员,以刘瑾为首,全都不是好人,但正德帝玩的一手帝王心术,利用这八个人互相制约,平衡,当一方势力膨胀到最大时,鼓励其他人去搞最强的人。
这八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正德帝的心腹……从帝王心术的角度来看,正德帝真是个大“渣男”。
正德帝用帝王心术操控八虎的时候,都不会避着妹妹白术,还炫耀,“你看,他们狗咬狗起来,就没有精力咬我了,还会帮我戒备对方,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出去玩,不被他们架空皇权,这天下始终都是我的。”
白术骂他神经病,“你这样玩下去,大明迟早跟着玩完。”
正德帝满不在乎:“玩完就玩完。父皇因家里有皇位要继承,又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虚名,把我们的母亲当做生育工具,利用完了就当抹布似的扔掉。我偏偏不如他的愿,绝了他的子嗣,还要把大明搞得稀巴烂。我要让他九泉之下悔断肠……”
看着张永和谷大用一脸感叹之色,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两个老太监沉浸在过去正德朝时的荣耀里,我们十分想念先帝啊。
白术瞬间回忆起了哥哥的音容笑貌,恍若就在昨日。
张永两人见她面有恍惚之色,以为她累了,说道:“今天天气冷,白司药舟车劳顿,我们就不多闲叙了,改天热一壶清茶,再和白司药一起叙旧。”
桃叶渡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白术和两位旧相识寒暄了几句,就在第二任丈夫沐朝夕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由沐邵贵在前面引路,往新家而去。
沐邵贵不敢把这对新人安置在偏远之地,他们的新居就在沐府隔壁的大仓园,是个三进大宅院,这栋宅子是御赐之物,产权是皇家,使用权是沐家。
这栋大宅曾经的主人是一位传奇女性——五朝尚宫胡善围,胡尚宫历经了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宣德五朝,当了五朝的五品尚宫,统领后宫女官,管理宫廷事务,在太监式微的明朝初期,女官的权力一度大过太监。
胡善围是大明女官巅峰时期的代表人物,几乎在半个世纪里掌控着大明宫廷,胡善围甚至将亲妹妹胡善祥推向了大明皇后的宝座。
不过,在历史洪流中,半个世纪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弹指一挥的时光,女官的短暂巅峰随着胡善围退隐而归于寂灭。太监势力被压制半个世纪后,重新回到了权力角逐场,女官成为了太监的附庸。
胡善围退隐时,将房子归还,收回宫中。后来皇家又当做礼物,赐给了沐家。
时隔一百多年,房子保养的不错,经常修缮,院子里的树木都成材了,一颗颗一人环抱的巨大青松树梢上堆着层层薄雪,昭现这座古宅的底蕴。
地段好,房子好,前任房主人也足够显赫,还是沐府隔壁。可见沐府为了安顿这对新婚夫妻,煞费苦心,也足够有诚意。
不过,沐朝夕和白术的目标是蹭进隔壁的沐府里头住着,再好的房子都住不下去。
新婚夫妻在卧房休息,窃窃私语,商议对策,很快敲定了策略。
傍晚时,沐朝夕如约而至,去了隔壁沐府,今晚,沐府族人欢聚一堂,摆了酒宴,给新婚夫妻接风洗尘。
见只有沐朝夕一人赴宴,族人皆有些吃惊。今晚家宴,沐朝夕解释道:“我夫人身体有些不适,我要她先歇息,养好身体,等进祠堂拜祖宗那日再与诸位认亲。”
众人迅速交换眼色:新婚夫妻走了一个月水路,日夜在船舱里相对,除了恩爱缠绵,啥都干不了,莫非新妇肚子里有了沐氏后人?
子嗣为大,小心一些并不算失礼。
沐邵贵一脸关切之色,说道:“侄媳妇身体不适,可请过大夫?”
沐朝夕说道:“我夫人自己就是大夫,她说可能有些水土不服,养几日便好。”
沐家的新媳妇是宫廷六品司药,名医谈允贤的学生。
众人便没有再追问,黔国公夫人樊氏连忙命人送了些补品去邻居家里。
沐朝夕替妻子谢过这位婶娘,礼数周全。
沐朝夕和沐家族人推杯换盏,好像过去的龃龉不存在。
席间,当年侵占过他家田地房产的族人把地契房契纷纷还回来,说这都是当年下人干的“好事”,他们被蒙蔽了,现在沐朝夕回来,下人害怕,纷纷跪下来招认,他们都狠狠教训了下人一顿,今天一大家子团聚,正好物归原主云云。
沐朝夕当面不揭穿,嘻嘻笑着,说道:“辛苦各位亲戚帮忙看管了这些年的田地和房子,不至于荒废了。我这次回老家祭祀,带着妻子拜祭祖宗,住不了几个月就要回北京当差,为皇上分忧……”
沐朝夕对着北方皇宫拱了拱手,“所以,南京的田地房子对我而言没有用处,还是继续交给自家人打理吧,每年田地的租子和房屋出息,就当是给各位亲戚的辛苦费,亲兄弟都要明算账,那能让诸位白白付出呢,我的谢意都在酒里了,来,满饮此杯。”
喝了酒,沐朝夕强行把地契房契都塞回了族人手中,分文不取,还继续要族人们占他的便宜。
当年愤世嫉俗、自我驱逐的沐朝夕就像变了一个人,圆滑世故,不再当面打脸,嘲讽长辈见风使舵、贪图钱财了,懂得一团和气,家和万事兴的大智慧。
难怪到了北京之后,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升了手握实权的三品佥事,得了新帝的圣眷和陆大人的提携。
这就对的上了,真男儿,就要懂得隐忍,识时务,借助大家族的力量,搞好关系。
这样的沐朝夕才会为了为了升官,打通皇上和太后的关系,娶了嫁过太监的宫廷女官当老婆——以前的沐朝夕身份尴尬,不上不下,他瞧不起族人为他说的媒,发誓一定要娶名门淑女为妻。
当年那个愣头青沐朝夕绝对拉不下脸面,去娶一个二婚的女人当妻子的。
这小子终于学会对现实低头了,孺子可教也!
沐氏族人欢聚一堂,很是热闹,沐朝夕不仅不记仇,还把豪爽的把家财托付给他们继续“保管”,做梦都想不到会是这种大团圆结局。
众人推杯换盏,沐朝夕被众星捧月般夸赞,东道主沐邵贵倒是被族人冷落了。
酒至半酣时,沐府管家慌忙跑来说道:“不好了,隔壁宅子走水了!“走水就是失火的意思,沐朝夕听了,心急如焚,就像一支箭般射出去,但见东边火光冲天,在黑夜的细雪中,犹如一朵红云笼罩着隔壁百年豪宅。
沐朝夕骑上快马,去救新婚妻子,沐氏族人也纷纷跑去,帮忙救火。
岂料刚跑到沐王府门口照壁处,就和仓皇逃难的白术等人撞见了。
白术身上的白狐裘都熏成黑狐狸了。
“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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