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徐姑娘!朕来给你们做一个引荐!”
圣尊笑容和蔼亲切,慢悠悠,起身,从龙案上步下,接过一小太监手里捧着半盏茶,不疾不徐,有条不紊地轻刮着盖。“相传,你的琴可以引来百鸟飞来前听,你笔下所画的花,也可以引来蜜蜂蝴蝶,以假乱真来捕捉,可有此事?”
皇帝明黄色的龙袍罩纱,在微风里轻轻飘动着。
他自始至终没有去看顾峥,一直对着千金贵女徐万琴赞不绝口。
其他的贵妇和年轻妃妾也顺着杆子笑赞道:“是啊,咱们也都是听说过了!徐姑娘,您可是京城里有名的第一才女,偏偏,人还生得这么美!”
她们显然是来给皇帝“助阵”捧场子的,皇帝的心里算盘,在宫中内宅稍微会观颜色的人,哪里有看不出。这枝对叶比,相形见绌,什么是高贵的,什么是低贱的,什么是真正的千金贵女,什么是市井民妇,什么才是配得上他儿子,什么是高攀的……就是要这么比权量力地对照着来,否则,哪会让顾峥觉得自惭形秽,主动退出。
皇帝想是一把年纪真真越活越老了,越活越孩子气性儿,这件事上,他其实并不是有意要去为难顾峥,而是皇帝的颜面自始至终拉不下。周氏给他吃闭门羹,儿子不作丝毫妥协,尽管他这皇帝已经那么隐忍让步了!——现在,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要拿顾峥来开刀。
顾峥忽然为皇帝这番幼稚到不行的行为感到好笑——这不是当众在打徐万琴的脸吗?
名门贵女是真,而京城的“第一才女”,到底是怎么来的,顾峥和徐万琴相交了那么多日,她岂有不知道?
徐万琴脸果然红到脖子,结结巴巴,“皇上过奖了,您的谬赞,臣女、臣女可愧不敢当啊……”
头已经低垂到胸前,顾峥甚至隐隐约约看见,徐万琴手捏帕子的动作在不停打颤发抖。
“诶?!又何必如此谦虚客气!”
老皇帝摆手,一会儿,笑容和蔼,便吩咐宫人太监说:“你们去取几把琴来,再拿些笔墨纸砚过来……”
徐万琴脸大变,猛一抬头:“……”啊!不要!千万不要!
皇帝又笑,他哪里看得出小姑娘此时的惊慌无助,只道:“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上次,听你爹爹母亲谈了好几次,朕,说来都还没见识过你的这些才艺特长呢!”
“别怕,孩子!”又鼓励着说:“这里也没什么外人,今日朕就让你大胆展示一番,让咱们都开开眼界,嗯?”
……
琴,纸墨笔砚绘画工具等果然不到半柱香时间统统都拿出来了。太监们搬出来的琴共有三种,一种是伏羲式的古琴,还有一个是琵琶,以及一架古筝,统统都放置在徐万琴身前,意思是这几样乐器,你看着随便选一个,甚至,连拨琴的指甲都已备妥帖。当然,笔墨纸砚,朱砂颜料统统都不缺。徐万琴抖得像什么似的,样子难以形容,这一刻里,把陈国公府的母亲父亲在心里都骂个遍——她恨他们的虚伪,她曾经就想过,他们的虚荣与虚伪总有一天会祸害到自己头上,却是果不其然……她今日得丢丑!在皇帝面前丢丑!在一大堆贵妇妃妾们跟前丑态备出!尤其是顾峥面前……
顾峥也是摇头,轻叹了一气,开始同情起这位千金小姐来。皇帝其实是冲着她的,不幸却让徐万琴来陪葬。
琴如今就那么都摆在了徐万琴跟前,那些笔墨纸砚甚至都已铺展好。
徐万琴戴好了指甲套,端坐了身姿,她闭着眼睛,终于,干脆一鼓作气,只听,“铛”地一声——皇帝脸一扭;
再“铛”地一声,其他那些在场的贵妇妃妾表情也都俱不自在起来。
拨着拨着,终于,皇帝忍气吞声,极力瘪住脸上的尴尬头痛,“好了好了!”
他还是尽量保持龙颜顺畅微笑,“你别弹了,嗯咳,要不,给咱们画一张画看吧?对,就画一张画儿,画个什么好呢?就画一幅牡丹图来看……”
※
顾峥回忆曾经往事,总觉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还犹记在若干年之前,她为了追求周牧禹,把自己扮成个男儿身,成天在书院里读那些令她不喜的圣贤书。
她去书院里“鬼混”目的无非是“泡男人”,却从来没认真思索,所学习的那些东西、技艺,之后会成为她生存的依仗,养活自己的筹码,立在这个世界的根本。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其实这些统统对她来说都不重要,最最重要难得的是,在她过去所经历的那些青春岁月,和男人们同进同出,他们念什么书,她也跟着去念;他们锻炼身体、学习骑射六艺扎马步、踢蹴鞠,她也能和他们一样。男人是怎么生活的,她也照样可以。在书院的那些日子,如同给她曾经寡淡如水的宅楼闺阁生活开了一扇窗,原来,女人走出方寸之地,世界竟如此广阔,女人也可以活得像男人一样潇洒恣意,甚至,可能会比他们生活得更加好。
顾峥实在感激她在书院读书的那些经历,就比如,现下这一刻里——
“好了,徐姑娘,你也别画了!也不用弹什么琴了!”
皇帝颓丧地摆摆手,脸上写满挫败难堪:“你们统统都下去,我要和这位顾娘子谈谈?”
“是!”所有人统统都退下。
徐万琴脸又青又白,已经不知作何形容。她三魂失了两魄,不知如何迈着沉重的步子艰难退下钦安殿。临走之前,当然,看了一眼顾峥,眼神表情仿佛在恨恨说:“你别得意!我不会就此服输的!”
顾峥失笑,哎,何必呢?
人都退下了,只留两三个宫人贴身伺候,皇帝道:“好了,朕也不拐弯抹角了!”
然后一顿,“知道朕此次召你入宫是想和你说什么吗?”
顾峥福福身:“民女不知!”
皇帝点头微微一笑,又道:“朕刚才出了个大糗,让你看了个大笑话,是不是?”
顾峥忙说民女不敢。
皇帝道:“这位徐小姐,朕有意是要把她许配给晋王的,本来,朕今日故意把她也传召到这儿,就是想让你知道,什么是高门贵女,什么是市井中人,看看你两的差别,你有什么资本才能去和她平起平坐,朕是有意想让你乖乖地做出让步……”
顾峥一惊,脸方闪过一缕讽刺的微笑。“——那么,陛下现在呢?”
“现在?”
皇帝摇摇头,也不言语什么了。忽然,他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顾峥,问:“你读过书吗?又读过多少?这徐姑娘是不怎么会弹琴作画的,朕已看出来了,那么你呢?”
顾峥也没说什么,她输不下这口气。也不是为了周牧禹,而是单单为了她自己,为自己的尊严脸面。
她又朝皇帝轻轻一行礼福身,“陛下,请容民妇献献丑……”
第56章 肆意深吻
皇帝寝殿里,龙涎香细细。
皇帝赵宗泽斜倚在卧榻上懒懒翻阅着奏折、姿态慵懒。
三年前,一番战乱后,国力衰颓,民生凋零,一支外族又崛起于白山黑水间,以摧枯拉朽之势随时进攻中原。皇帝手拿的一纸奏折,正是七皇子晋王的抗外族策略,洋洋洒洒,针砭时弊,行文老道,可惜,奏折也只写了一半,就没有下文了……呵,为什么?还不是为着个女人的事儿!皇帝的眉心正隐跳着,太监冯玉书将一碗参茶轻奉到圣尊面前:“陛下,您也别太劳累了,要奴才看,您也服个软,折个中,成全了晋王殿下,岂不两全齐美?”
“……成全?两全齐美?”
皇帝感到失笑,忽然他问:“她人走了?”这个她,自然是指顾峥。
冯玉书回禀:“回禀陛下,人都已离开了!奴才已亲自将她送到了钦安殿的大门,而晋王殿下正好在那里接她!”
皇帝点点头,又啜口参茶:“嗯!不错不错!看吧?人家进个宫都要在屁股后跟着,真是个好没出息的东西!怕朕会刁难她?给他媳妇吃了?”
冯玉书尬笑。皇帝站起了身,叹道:“朕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呵呵!”
哪里是人家女子企图妄想高攀他们皇家权贵,更别提什么攀龙附凤,压根儿就是那没出息的儿子在死皮白脸、追着人家不撒手!
皇帝越想越觉胸闷心慌,浑身的毛孔血液都堵起来。
——
女子,无疑是很有才气的!甚至是灵气逼人!一曲《广陵散》,弹的是激越雄浑,抑扬顿挫;
画的画,也是清丽细润,皇帝本尊就雅善丹青,他难道一点儿也品鉴不出,那副《牡丹图》,构图之灵巧,着色之鲜艳富有层次感,还有枝干的线条,勾勒得有多么流畅舒适;
她把叶子,甚至画出了风在轻轻拂动的感觉……
皇帝最后好奇心十足,又问她:“你这些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一般闺阁女子,可是画不出来这样的东西出来!就是能画,也鲜有她这样的大胆创造力和想象力,更弹不出那样一曲《广陵散》!”
女子很老实温婉地回答,说,是以前在书院读书,一个老先生教的技法……
书院?!哪个书院?皇帝又问。
……
自然是玉鹿书院,江南最最有名的千年学府,那里人才辈出,出过好几代国之栋梁朝廷大儒……
皇帝于是听着听着,一会儿就沉默不言了,轻捻着胡须,越发龙眸轻眯,好奇心起来。
最后,一问一答中,皇帝才算是明白了,弄懂了,也听清楚了,以前在民间时候,他那儿子,和这姑娘曾有过种种如传奇般令人惊叹的故事……
这天晌午,皇帝和女子就在钦安殿足足谈了两个半时辰,阳光投射进了偌大宫殿,连伺立在旁的宫女太监也听得昏昏欲睡。
皇帝大概想起了他年轻时候,忽然轻轻地对顾峥说:“朕这一辈子,什么都有了,权势,地位,荣誉,女人……”
“可是,只唯独一件事上,朕始终有遗憾!”
顾峥轻抿着唇,只静静听着,并不言语。她想:大概是想起了和婆婆周氏经历的那些过去?——他的爱情故事?
“是啊!”
皇帝续感叹:“围在朕身边的女人们,要哪一种没有?年轻貌美的,贤惠恭敬的,温婉淑德的,泼辣娇憨的……朕可以拥有她们的身体,可是,却没有一颗真心是给朕的!”
顾峥惊讶,轻轻一抬头。
“别用这样的眼神来看朕!”
皇帝又道:“你也不需要奇怪,呵,后宫中的女人,她们到底图的是什么?还不是图朕所能给予的权势荣耀……”
“唯有她,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才对朕是真的!真的!”
感叹一句还不够,他又轻声呐呐重复了一遍。
……
后来,皇帝终于认输,妥协,心服口服。
对顾峥说:“你不要再叫朕皇上了!改个口吧?改叫朕一声父皇?”
顾峥又是一愣。
皇帝呵呵冷笑着说道:“你还装什么呢?你和他以前既经历那么多,你又那么爱他,爱得死去活来,难道,现在不觉很欢喜吗?总算是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不是吗?”
顾峥浅勾着嘴儿,忽然不知如何回答。
皇帝道:“怎么了?让你叫朕一声父皇,你还不甘愿高兴?”
顾峥轻声道:“其实,民妇也知道皇上如今进退两难,为着民妇和殿下的事,让您头疼操心了!民妇这个人,身上没什么优点长处,却自知之名是有的!”
“民妇出生于市井,也不想高攀什么,曾经,民妇虽肖想过殿下,但是,您也说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民妇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我和殿下的关系其实早就结束了!”
“——哦?”皇帝扬眉。
“晋王殿下如今的身份,自然会有高门贵女来相配,民妇其实虽答应和殿下复婚,不过也是看他自信心十足,胜券在握,而岂知,竟然……”
“再者,民妇一切,不过都是因为民妇的女儿……”
“倘若,陛下能放过民妇一码,将孩子的抚育权交还于民妇,并发誓终身不得干预,也不会用皇权来压制民妇,那么,民妇自愿退让消失,不会让皇帝陛下为难……”
“民妇还可以带着孩子离开汴京城,再不相扰——”
她其实想要的唯有如此,女儿苗苗,才是她最最软肋和最大弱点。
皇帝顿时就震了,简直意外得不能再意外:“你,你如此说,你——”
搞半天原来是他儿子在苦苦痴缠?!是他儿子在赖着人家不放手!而人家呢,压根就很不屑!
皇帝一时哽住了,仿佛一巴掌拍在了龙脸上,不知如何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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