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她平日里是最不喜欢打扮的了,总觉得胭脂水粉惹人难受,可每回陆承策来府里,她都会穿着最鲜艳的石榴裙,梳着最好看的发髻,然后跑到陆承策的面前。
    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喊他“陆家哥哥”了,而是和她的兄长一样,喊他“无咎”。
    她喜欢偷偷牵着陆承策的袖子,喜欢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喜欢逗他笑,还喜欢问他“陆无咎,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再后来。
    陆承策果然娶了她。
    十里红妆铺满长街,而他穿着一身大红婚服,骑着马来到她的家。
    她记得那天的盛况,永安王府和长兴侯府结为亲家,京城里最尊贵的郡主嫁给了最出色的少年,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桩婚姻啊。
    她高兴,紧张,坐在大红花轿的时候,一晃一晃的,就跟她的心一样,有着对未来生活的惶恐和担忧,但更多的还是期待。
    她嫁给了她最喜欢的少年。
    这个京城里最出色的少年郎,这个她从小喜欢的郎君啊,终于成为她的夫君了。
    她还记得新婚那夜,陆承策站在她的面前,郑重其事地和她说,“阿萝,我以后会好好对你的,我不会让你难受,不会让你流泪,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她信了。
    那几年,陆承策的确对她很好,他从来都不是沾花惹草的人,每日处理完公事就回到家里陪她吃饭。
    他会替她挡下一切的困难,后宅里对他觊觎已久的丫鬟、婆婆口中的侄女,根本不需要她出手,他就会帮她挡掉。
    她一直都以为他们可以这样,长相厮守的走下去。
    可就是这个和她说过不会让她难受,不会让她流泪的男人,最终却让她流了一次又一次的眼泪。
    她没有办法忘记永安王府七十多条人命死去的模样,没有办法忘记死不瞑目的父母,她闭上眼,是血流成河的景象。
    她至今都没法相信,陆承策怎么就相信了她的父王母妃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他从小和她,和她的兄长一起长大,甚至还在他父王的膝下授过学。
    别人不知道他们一家的为人,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怎么能信?
    他怎么可以信?
    萧知甚至想冲出去,扯住他的衣襟问一问,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可她所有的想法和心思都在陆承策那一声平淡无波的“五婶”中断灭了。
    是啊。
    她已经不是顾珍了。
    她是萧知,陆重渊的夫人,长兴侯府的五夫人。
    她和他再无关系了。
    这样也好。
    曾经。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陆承策的身上,她相信这个男人会如成婚那日所言,不负她的信任,不会骗她,会对她好如今,她收回所有的希望和信任,她会靠自己查清一切的真相,洗清父母的冤屈。
    垂下眼睫。
    萧知原先波动的情绪已恢复如常,唯有那双藏在兔毛手兜里,无人瞧见的手依旧紧紧握在一起,带着压抑和克制,她并没有直视陆承策,只是用很平淡的声音,称呼他为,“世子。”
    而后。
    她也不等陆承策开口,径直先朝院落走去。
    身边的如意朝陆承策行完一礼后,也忙跟着萧知的步子去了。
    陆承策看着离去的萧知,心中是觉得有些奇怪的,他知道这个五婶的来历,去岁因救祖母有恩特被她老人家留在府中,可他明明记得,这是一个十分胆怯的姑娘,行个礼问个安,都能瑟瑟发抖,好似生怕别人会欺负她一样。
    断没有像今日这样冷静沉着的气质。
    因为这一层诧异,陆承策竟然没有立刻离开,他留在原地,掀起那双淡薄到没有情绪的眼睛朝萧知离开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的那道身影披着一身大红色绣着百花团簇的斗篷,梳着流云髻,走动起来那上头坠着的如意宝钗一动一动的,连带着耳垂上挂着的丁香色水滴状的耳环也一晃一晃的。
    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像是一段弯不折的松竹。
    步子迈得也很沉稳。
    有那么一瞬间。
    陆承策上回那种奇异的念头又出现了,他竟然有些恍惚的从这个并不算熟悉的身影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灵魂。
    他的亡妻——
    顾珍。
    不过这个念头只存在一瞬间,一瞬过后,他就恢复如常了,像是嗤笑自己竟然会存在这样的念头,陆承策摇了摇头。
    嗤笑自己的荒唐心思,又夹杂着一抹叹息,他的阿萝早就死了。
    死在半年前,死在她的怀里。
    旁人再像也终究不是她。
    更何况
    他这个名义上的五婶,根本不像她。
    他的阿萝是全京城最尊贵的女子,她喜欢穿最艳丽的衣裙,喜欢打马过长街,喜欢迎着风肆意的笑,她喜欢跟在他的身后,喜欢牵着他的袖子,娇娇地喊他“无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阿萝了。
    他的阿萝。
    不远处的身影已经转进院落,从他的视线中离开了,而陆承策也收敛了面上没再波动的情绪,沉默着,离开了。
    ***
    此时王氏的房内。
    王氏还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她以这样的姿势躺在床上已经足足一天一夜了,困得不行,偏偏又睡不着,手和脚都麻了,眼下也是一片散不开的青黑屋子里点着凝神静气的香炉。
    而拔步床前的圆墩上坐着哭啼不止的陆宝棠。
    陆宝棠是今儿午后才回的陆家,她昨天去了王家,原本要回来的时候,外头就起了那等子风言风语,她心里怕得要死,生怕被人瞧见,便留宿在王家了。
    今儿个等到流言渐渐消了,她才敢回来。
    没想到一回来就从丫鬟的口中听到母亲受了罚,还被打了一顿。
    “父亲和哥哥怎么能这么对您?”陆宝棠看着躺在床上一动就喊疼的王氏,哭得不行,手里的帕子都哭湿了,可她的眼泪还是跟流不尽似的,“还有祖母,她怎么能,怎么能褫夺您的管家权!”
    她不明白,为什么才一两日的功夫,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
    她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事会传出去!明明母亲说过不会有问题的,可为什么这事会传出去?
    “是如意那个贱婢”王氏咬着牙,气声道。
    她一夜未曾睡好,又因为身体的缘故都不怎么能进食,现在声音虚弱的不行,可即便都这么虚弱了,她提到如意的时候,声音还是有着掩不住的怒气。
    “如意?”
    陆宝棠一愣,反应过来才惊呼道:“怎么会是她?您不是把她打发到厨房去了吗?”
    当初她那个嫂子死后,身边的人被母亲发卖的发卖,赶走的赶走,只有这个如意死活都不肯离开母亲心里嫉恨顾珍很久了,她也是,如意因为有哥哥的庇护,她不肯离开,她们也没什么办法。
    可后宅里头能够折腾人的法子可有不少。
    哥哥时常不在家,她们就趁着哥哥出门的时候把如意打发到了厨房,私下还特意叮嘱过那几个婆子,若是如意不听话可以动用私刑。
    人都是这样的——
    你好的时候,多的是人恭维你,捧着你。
    可你一朝倒下,就算以前跟你无仇无怨的人也要过来踩你一脚。
    最初的时候。
    陆宝棠闲来无聊还会让身边的人去厨房打探打探消息,看看如意被折腾成什么样了,可日子久了,她也就乏了可现在,她的母亲竟然跟她说,这一次的事竟然是如意做出来的,这,这怎么可能?!
    她哪来的本事?又怎么会知道?
    王氏把昨日正院里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通,说完之后,想到昨日的情形,还是气得咬紧了牙关,“都怪顾珍那个贱人,竟然还多留了一份嫁妆单子。”要是没有那份嫁妆单子,就算旁人知道也奈何不了她!
    那个女人——
    真是,死了都不安生!
    “夫人,五夫人来了。”外头传来丫鬟的轻禀声。
    “她来做什么?”陆宝棠眼睛瞪得很圆,她没想到萧知竟然敢跑到这儿来,想到自己之前被萧知那般对待的情形,她就气得牙痒痒的,“把她给我赶出去!”
    “可是”
    丫鬟的声音有些犹豫,“五夫人说,她是来向夫人讨要那笔缺失了的银两。”
    话音刚落。
    屋子里就是死一样的沉寂,最后还是王氏沉声道,“让她进来。”
    “母亲,这怎么回事?”陆宝棠有些怔怔地看着王氏,好似还没弄明白这件事是什么情况,她知道母亲挪用嫁妆的事被人发现了,也知道祖母让母亲补上那笔银两,可她想不通,这事和那个孤女有什么关系?
    王氏抿着唇,捏着拳头没有说话。
    昨日在正院的时候,她一直顾着李氏,倒是忘记了萧知如今想想,这事或许有李氏的推波助澜,但幕后主使却肯定不是李氏。
    她跟李氏打过这么多年的交道,李氏小聪明是有,但心机不多,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一直在她手底下吃暗亏。
    如果不是李氏。
    那这府里唯一有可能的便只有萧知了,毕竟她要是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如意如今可是她的人,刚到她身边伺候,就闹出这样的事,要说跟萧知没有关系,她死都不会相信!
    更何况,她要是倒台了,最有利的就是李氏和萧知了。
    李氏因为是四房的人,不被老虔婆喜欢,那么就只剩下萧知了王氏越想,心里的那口气就越憋屈。
    她现在心里就有一股“终日打雁最终被雁啄瞎眼”的感觉,原本以为那个萧知是只不中用的小白兔,没想到竟然是披着白兔皮的狼。
    她以前还真是小看那个女人了!
    不想被那个女人看到自己如今这幅惨状,“扶我坐起来。”
    陆宝棠听着这话也顾不得再问萧知的事,犹豫道:“母亲,可你的伤”
    “没事,扶我起来。”
    王氏咬着牙说道,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那个平日最看不起孤女面前丢脸,她是王家的嫡女,纵然再落魄也不能丢脸等到萧知进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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