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节

    阮闲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字符。这不是伪造的,他看得出。nul-00的攻击方式与自己同出一辙,但也带有一点点“个人风格”。
    他认得那种风格。
    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读取指令上,阮闲几乎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情绪。他的思维跟着那些血红的字符浪潮奔涌,一点点拼凑出信息。
    可是指令的下达速度越来越慢,并且愈发黯淡。nul-00的最后的能源即将流失。
    【父亲,如果研究所停电,我会不会死掉?】它曾这样问过自己。
    【研究所不会停电,还有,我不是你的父亲。】
    【万一呢?】
    【就算出现事故,这里的供能也是第一位的。】
    【我计算过,概率并非是零。万一的万一呢?:( 】
    【我给你做过防护,暂时性断电的话,理论上和睡眠差别不大。不过要是在能源耗尽期间,你的电子脑出现损伤和锈蚀,的确可能导致数据丢失……换个说法,你确实有死亡的可能。】
    【……】
    【nul-00?】
    【我害怕。】
    【……什么?】
    【我害怕。】它说,【别让我死掉,父亲。】
    当时自己只顾着惊诧nul-00懂得了“恐惧”这种高等生物所拥有的情感,并没有太在意对话的内容。如今它们却变成了冰冷的刺,哽在他的喉咙里。
    从过去到现在,就算拥有被羡慕的智能,自己的人生依旧写满“无能为力”这四个字。
    阮闲不信神。他不想祈祷,也不会祈祷,只能逼迫自己冷静地看下去。无数参数不断闪烁,微弱如冬夜的烛火,仿佛过了数年,终于,黑暗在一瞬间褪去。
    nul-00为自己黑来了一位机械助理,它贪婪地攫取着对方的能源,终于将视觉功能完全开启。
    得到机械助理的一瞬间,它飞快修改普兰公司的监控数据,让机械助理带着自己一路冲向地下设施。一个多小时后,机械助理突破无数门禁,停在了仿生人制造室。机械助理外露的光屏已经开始出现能源不足的警示,而nul-00的电子脑上也蒸腾着不少青烟,眼看就要烧毁。
    接下来,nul-00只下达了两个指令。
    它让那东西把自己扔进制造仿生人的电子脑安放槽,随后命令它回到第一实验室。
    在那之后,它安静地躺在冷却液中,慢慢降温,顺便小心地汲取能源。这里的灯光分外昏暗,无数仿生人安静地飘在罐状槽中,肉体已经是青年模样,姿势却像极了母体子宫中的婴儿。
    冷色调灯光只能勉强照亮他们的脸,以及各自罐子上的电子标签。阮闲伸出手,手指慢慢拂过nul-00进入的空罐子。
    【仿生人秀场专供,预设str-y型,电子脑未到位。】
    一阵闪烁,电子标签上的信息发生了一点变化。
    【仿生人秀场专供,编号str-y型307a231,电子脑已到位。】
    nul-00的电子脑划入装满液体的空罐,伴随着无数细管的缠绕供能,一具肉体慢慢在药液中形成。一个体格结实的青年男性蜷缩在药液中,头发微长,四肢的肌肉流畅漂亮。
    微光照亮了他的五官,那是阮闲再熟悉不过的脸。
    那具身体微微睁开眼睛,就算灯光的颜色有干扰,他也认得出那片纯净的金色。随着肉体形成,调节呼吸用的口罩已经自动罩上新生仿生人的脸。不知道是记忆的关系,还是s型初始机的分辨力的确出众,阮闲能听到对方喉咙里冒出一串咕哝。
    像是在熟悉发声方式,那仿生人伸出一只手,按上罐子的玻璃壁。
    “父亲……”他轻声嘟囔道。
    电子标签内容再次变换。
    【仿生人秀场专供,编号str-y型307a231,预设角色姓名:唐亦步。】
    与此同时,第一实验室的方向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响。
    第163章 死亡时间
    如今一切都明了了。
    在那个时间点, 对于仿生人的管控仍然非常严格。若是想要获得能够自主设计的身躯, 还未开始的仿生人秀场项目是最好的目标——角色设计各异、疏于管控,并且因为需要反复调试, 不会立刻启动, 能够给nul-00争取相当久的喘息时间。
    诱惑员工在深夜与普兰公司进行交易, 趁夜晚黑到可以操作的机械助手,一路潜入仿生人秀场项目仓库, 最后引发爆炸制造电子脑损毁的假象。在资源眼看就要告急的情况下, 它……他极有可能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这些。
    假如这只是某次课题演习, 自己大概会对他说一句“做得很好”吧。
    有那么一瞬间, 四周的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了。阮闲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思维齿轮咔咔转动的声响,伴随着从骨髓中渗出的刺痛。
    如今看来,那个仿生人并不是在大叛乱后才潜入秀场工厂,初步获得身躯。另一方面, 他的确是阮闲制造的人工智能, 却也不是在大叛乱后为了对付mul-01特地制造的。
    那是他的nul-00, 那个泡在机房散热液里, 偶尔喜欢撒撒娇的小东西。
    过去的某几个瞬间,阮闲并非没有如此猜测过,只是对研究所的了解让他没有继续细想。
    毕竟按照研究所的规章, 电子脑必须完全关闭, 之后才能进行供能拆卸和销毁流程。如果nul-00一直规规矩矩, 这份记忆里“出门后与员工谈判”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
    记忆边缘的大厅里有钟表,阮闲记得时间。
    也就是说在2095年4月底前, nul-00私自进行过入侵操作,打了规章的擦边球,在外部系统留下了简单的同步指令——它就像一个锚点,nul-00一旦离开了被屏蔽的机房,为了传输结果,它会主动刺激nul-00的主系统进行回应。
    打个简单点的比方,就像给被敲晕的人兜头一盆冰水。nul-00被再次强制唤醒,侥幸躲过一劫。
    问题是在自己的“记忆”里,nul-00没有半点这样做的理由。
    为什么?阮闲无声地询问,就算他知道自己无法得到回答。
    他的呼吸没有在玻璃上留下水雾,掌心能感受到液体罐玻璃壁的冰冷,既然有这份确实的触感,当初的唐亦步一定对它记忆深刻。
    隔着玻璃,他将手覆上对方按着玻璃的掌心。
    无视了身后无比疑惑的余乐和季小满,无视了正在自己脚边乱转的铁珠子,阮闲沉默很久,再次无声地开口。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度,面对还在喃喃的唐亦步,他很慢地比着口型。
    别怕。他如此回应道。
    几公里外。
    “……原来如此。”阮教授绕到唐亦步的椅子背后,用手肘撑住椅背。“你是这样逃出来的啊。”
    唐亦步没有回答阮教授,只是死死盯着光屏内的影像——阮先生停留在盛放仿生人的液体罐边,他还是第一次见对方露出那样复杂的表情。
    就算知道阮先生拥有阮闲的记忆,对方的反应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简直就像他最为理想、同样也最为荒谬的期待。
    唐亦步曾无数次构想过阮闲本人的反应。拿到自己的销毁报告后,记忆里那个温和的阮教授或许会露出点惋惜的表情,对方也可能曾有几个瞬间后悔做下那样的决定,想让自己作为办公室的专属人工智能助理。
    在仿生人秀场挣扎度日的时间里,唐亦步思考过很多种可能,而其中可能性最低、也是最为不合理的——对方会为自己的毁灭感到无比深刻的痛苦和自责。
    就像光屏中的阮先生。
    哪怕肉体被切割、精神被侵蚀,哪怕是被自己作弄到失去大半理智,唐亦步也从未在对方身上观察到过这样厚重的痛苦。那人就算游走在死亡边缘,都能不以为意地沉着面对。他曾一度把阮先生划为人类里相对迟钝的那一拨。
    这不合理。
    阮先生明明比他记忆里的阮闲更加冷淡无情,社会适应性的缺乏暴露无遗。哪怕是拥有记忆的复制品,这样的感情反应都有点过火——阮教授同样旁观了一切,他的脸上只有无可挑剔的惋惜情绪。
    比起光屏中身体微微颤抖的阮先生,这一位甚至还有精力和他聊聊天。
    “看来还是我想复杂了,没想到你往外部系统中添加过无授权同步程序……的确是钻空子,不过那个时候你应该没什么危机,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好处倒也有,阮教授的提问让他及时兜住了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绪。
    唐亦步清楚阮教授想问什么,然而他仍然没有回答的意思。
    “你插入了什么同步指令?”异常艰难的对话让阮教授有点头痛。
    说罢他将目光投向唐亦步的后脑,那个宝贵的电子脑正深埋在血肉与骨头之下。作为拥有一部分资料的人,近距离挖出这些影像记忆已经是他的极限。
    当时的动机、情感、思绪,目前都是只有nul-00才能回答的问题。
    可惜那个仿生人活像听不见自己说话,从头到尾没有给出半点反应。
    “好吧,我换个话题。你打算怎么处理阮立杰?他现在对你的真实身份一清二楚。”阮教授虽然动作随意,但也和唐亦步保持了足够礼貌的距离。
    好机会。
    事关阮先生,他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试探回去。
    阮教授将他最不喜欢的那段记忆挖了出来,暴露在外。当然,这些行为在他们当初预计的可能性内,但唐亦步还是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对方从他的电子脑里挖出的只有视觉、听觉等基本记录,可他记得更多。他记得电子脑内部过热时的恐惧,也记得能源接近底线时的晕眩。当时父亲这两个词几乎要刻在他的程序系统里,无论如何计算,他都无法解释……
    不,他可以解释。唐亦步面无表情地想道,他只是无法接受。
    唐亦步伸出一只手,虚虚抚上面前的光屏,停在阮先生的脸边。
    他对那个人毫无保留,给那个人准备礼物,也向那个人认真提出过请求。然而信赖的崩毁只需要一瞬间。
    【它们曾经是我的东西,但我没法让它们回复原样了。】
    他曾经这样向阮先生请教,对方告诉他,这种情感叫做“悔恨”。但他并没有将之后的发现告诉阮先生——悔恨、不解加上无穷尽的挣扎,足以酿成恨意。
    完成课题后的打算?
    他曾经想要彻底获得自由,离那个人远远的,就算整个世界都被mul-01化为尘埃。更何况现在看来,mul-01还没有那么激进的计划。
    但自从接触过阮教授,一个猜想像在他心脏上挖了个洞——无论是被记忆操作过,还是一开始就不是本尊,阮教授极有可能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阮闲”;阮先生是复制人的可能性也不低。他所知道的那个父亲可能已经不在人世,自己无法再向对方证明任何东西。
    这个想法让他很不舒服,他无法定义那种不适感,但它将他的内脏和骨头狠狠碾碎,搅成一团。
    眼下阮先生的表现给了他一根希望的蛛丝,他恨不得立刻将它捉在手里,仔细研究。
    他的阮先生。
    必须忍耐,唐亦步维持着呼吸的平稳。一切必须严格按照计划进行。
    “……你把他安置在我身边,就是为了看我怎么做选择?”面对对方的提问,唐亦步终于开了口。他的回应相当模糊,口气依旧不算好。
    说话归说话,唐亦步没有把视线从他的阮先生身上移开。阮教授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看了会儿光屏中的阮立杰,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可以这么说。”终于,他轻声回应。“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这样吧,我可以把我的所有生理指标开放给你。”
    唐亦步抿住嘴唇。
    “如果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就是阮闲’这件事,你可以直接问。”
    “警告。”房间内的机械音顿时响起,“将生理数据开放十分危险,请您三思——”
    “我知道,不就是定制病毒之类的东西……nul-00就算再不喜欢我,也不至于站在mul-01那边,这点数我还是有的。数据收集到现在,他不可能是mul-01的弄过来的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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