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节

    “我不关心,来这的人都那么回事。没病没灾的,谁会搬来这种地方。”老头堵了他的话,“卖不卖,一句话。”
    “我有很不错的童年记忆,还有几段优质恋爱经历。”那人忙说。“我想卖一份,就要一万,只要能先交上一部分违规罚金,我就能离开这儿。行行好,帮个忙。”
    “一份一万?这里油水真那么多,我早到市里搞正规的鸡尾酒了,还要你这没保障的东西?”老人啐了口,“什么童年什么恋爱都省了,得要刺激点儿的,而且我这最多能出一千五。”
    男人呆在当场,排在他后面的几个人开始骂脏话。
    “不卖就别挡着我做生意。”老人又啐了口。
    “我……我卖。”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脸涨成了猪肝色。“我卖就是了。就是那个,梁叔啊,我之前在普兰听说了,不正规的记忆操作可能导致人格数据混在一起。我想一次多卖几份,您看有没有什么办法避免……”
    “这会儿你还担心这个,要担心也是买你记忆解闷的人担心。”老人不冷不热地答道,“你呢,顶多记忆被翻出来的时候难过点——不过我得提醒你,我这设备是不行,复制一次伤一次脑子,就像嚼甘蔗,第一次鲜得很,第二次嚼末子,第三次就没味儿了。就算你之后想起来那些事,也高兴不起来咯。”
    他冲男人呲起牙:“人没点盼头可活不下去。你要想一下子卖齐了钱,但又没点好想法撑着,保管你一出门就想弄死自己。这么着吧,我给你复制个十段,再给你弄进去份好东西,让你有那么点希望——一万,十段记忆复制,一次记忆注入,不还价。”
    男人一咬牙,应了。
    这大概是上午发生的唯一一件大事。中午到了,老头把门一关,不再营业。他坐回靠窗的椅子上,终于捻起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
    头昏眼花的阮闲终于松了口气。
    这几个小时给他的信息不少。显然,在叛乱前的时代,社会结构虽然有改变,那些该有的东西永远都有。
    只不过最开始,人们在斗兽场看真正的生与死。后来这些体验被搬上戏台、荧幕,最后甚至不需要真正的人来出演,只要软件合成就好。
    最终大家还是把手伸向了最后的结果——直接剥取记忆和体验。
    阮闲还记得唐亦步提过的“死罐头约定”,大叛乱前最后的记忆法。既然专门将非法记忆交易提上了台面,想必当时一定出现了相当不妙的状况。
    接下来,阮闲很快亲身感受到了这些“状况”。
    老头从箱子底下掏出几个金属罐,跑去那台记忆操作机械边,朝罐子里嗤嗤打出一杯液体,随后丢了几个脏了吧唧的金属球进去。阮闲熟悉这个操作,他这是要搞出杯自制的记忆鸡尾酒。
    他能感受到老人头脑里的兴奋,那些记忆是从那个普兰员工的脑子里榨出来的,完全新鲜。老头将瘦瘦的腿搁在马扎上,整个人瘫上椅子,开始享用那些记忆。
    感受共通的情况下,阮闲立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如果说他们在玻璃花房试过的记忆鸡尾酒是清澈的果汁,老头弄进脑袋的更像是没滤过的果酱。它们黏着太多东西,除了单纯的影像和情感,某些特定的思维钻进颅骨,将脑子搅得天翻地覆。
    有一瞬间,阮闲对面前的一切感到悲观,懒得动弹,强烈的自我否定快要将他碾碎。随后他才意识到,那些思路不是他的——一部分人格数据正在融入老人的脑子。
    而后者就像个酗酒的酒鬼,快乐地接受了它们,感受那些激烈到几乎要让人精神分裂的思维碰撞,以及疯狂涌入的记忆。
    被剥离出的记忆也不算干净,回忆夹杂着回忆,主题只能算大致明确。一切粗糙而强烈,震得人大脑颤抖,好在阮闲刚刚得到了点进食的满足感,他扛住了它们。
    然后从中找到了一根细细的丝线。
    就在老头半张着嘴,目无焦距地瞧着天花板时,阮闲从那位曾经的普兰员工记忆里捞出一小片碎片。它模糊而破碎,不值得一提,却犹如一颗飘进油桶的火星。
    关于如何更好地对付mul-01这方面,阮闲突然有了思路。
    他看到了光屏上的最新地图。那段记忆里,男人正开着车,朝某个目的地赶去,朝光屏投出的地图投以短暂的一瞥。
    这一瞥就足够了,阮闲抓住了第一片拼图。
    他不会被这套“被禁锢在他人体内,被迫观看阴暗现实”的刺激方案击沉,相反,若是主脑决定将这些糟糕的碎片塞给他,自己能从中淘出金子。
    身为“机械生命专家”的阮立杰没有这个能力,但身为nul-00的制造者,阮闲对mul-01的相关特性再熟悉不过。
    2100年12月31日。
    主脑的核心硬件几年前就被人安置好了。若是要让它有着影响全球的能力,硬件必然要占挺大一块地方,地理条件上也会精挑细选。如果收集够足够的信息,他能够计算出它的位置。
    不过有个前提——主脑没有将自己的主要硬件移动。
    这就要看大叛乱的动机了。
    阮闲抖擞精神,捕捉着那一个个本该变成刀刃的记忆碎片。太阳在天空划出一个弧线,大叛乱随夜幕来临,世界陷入一片混乱。下一刻,时间重置,太阳再次升起,阮闲在另一位记忆交易者体内醒来。这次他没有半分迷茫,只有冷静和喜悦。
    既然主脑想等他崩溃,他会“崩溃”的。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在这片折磨人但含金量不低的情报海里畅游一会儿。
    等发现自己的“背叛”,不知道唐亦步会有什么反应,阮闲的心情有点复杂。
    ……希望他到时候可别哭。
    作者有话要说:
    主脑:扔进混乱区域关起来,一遍遍感受戾气,会崩溃的。
    软:快乐淘金..jpg
    ……为啥上章大家这么担心啦!这两个坏东西(?)并不吃摧毁正直人的那一套xddd
    我开始离11点越来越近了!我要恢复准时了!
    第204章 城郊
    唐亦步在车顶给自己临时搭了个小躺椅, 他伸直两条腿, 从不知道哪个盒子里弄了块衬布当眼罩,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空气湿度刚好, 他舒服得每个毛孔都要张开。
    舒适地躺了会儿, 他去摸放在手边的水果, 结果只摸到空盘子。
    唐亦步的心情一下子晴转多云,随即多云转阴。
    自从阮闲离开身边, 他开始下意识寻找放松的方法。最初的兴奋持续了最多十二小时, 半天后, 失落感渐渐占了大头。温暖的阳光、香甜的水果能暂缓烦恼, 可惜它们的效果着实短暂。
    “看见了没?”
    见唐亦步像肉垫戳了刺的猫那样走来走去,神情委顿。余乐喀嚓啃了口水果,朝季小满解释。
    “当初我被我姐按着戒烟,就那样, 一样一样的。”
    季小满的目光飘过余乐口袋里的烟, 皱起脸。唐亦步听见了两位同行人的评论, 他无视了他们, 继续惆怅地踱步。
    他们没有立刻离开这座城市,反而在市郊停住脚步。季小满又做了个干扰感知的遥控小车,余乐兴致勃勃地操纵它冲向难以侦测的密林地带, 好引开秩序监察的注意。
    在城市边缘大闹了一番, 主脑会偏向于认定他们急着逃脱, 并寻找目的地。唐亦步决定停下来,阮教授也没有反对。
    这做法颇像藏在凶案现场的凶手, 怎么瞧怎么不正派。好在一行人里除了阮教授,没别的人和正派这词沾边。
    除了误导主脑,他们还有个比较悲伤的原因——快没粮了。
    能吃的零食都被大家——主要是唐亦步——扫荡一空,剩下的只有味道十分不怎么样的营养剂,除非别无选择,没人愿意吃它。连铁珠子都不爱嚼它的包装。
    只剩一个大脑的阮教授不需要进食,剩下的四位可要吃饭。突破包围防线后,他们实际上没走太远——仲清关于湖的回忆比想象中的有用。他的家人当初在那里度假,那里是一片新兴建筑区,走的田园风格。
    尽管有主脑盯着,他们没法潜入室内弄点吃的,摸些瓜果还是安全的。
    唐亦步看得出,季小满前段时间里对自己的团队地位颇为担忧,现在估计她没啥想法了。她拆了几个武器和接收器,将它们临时改造成瓜果处理设备,过几天还要改回去。
    在这种比较偏门的领域,自己和阮教授只能提供点理论支持,季小满一个人累得够呛。
    仲清则开心得要命,他耗子似的在园子边溜来溜去,每次都能顺回来不少食物。余乐负责把它们切条切块切片,处理成占地不大的蔬果干。
    根据阮教授的说法,在主脑降低戒严程度前,他们还得在这待上一阵子。
    这些时间足够唐亦步琢磨自己的不对劲儿了。
    之前他不是没和阮闲分开过。十二年前,阮闲每天都会有十个小时以上不在机房。唐亦步太熟悉这种分离的感觉了,“依赖”是他最先理解的情感之一。
    然后他们被那场谋杀分开。
    那之后他也会时不时想到阮闲,想到曾经那些日子。那个时候他没有太多特别的感觉,或许有悔恨和遗憾,但他没有太多思念。
    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历史无法重写。思念没有什么价值,他曾经这样想过,活得也相当恣意。正如他清楚,阮闲对于离开的决策很是合理——如果得不到确定的答案,两人间的猜忌和顾虑早晚要烧尽一切。
    可现在他很想他,没有任何道理,且毫无益处。
    道理他都明白,偏偏就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他喜欢阮先生贴着自己坐下时的热气,对方睡着时的吐息,甚至那人眼里的对抗情绪。唐亦步原以为自己求的是s型初始机在身边的安心感,如今他有了充足的替代品,心里仍然空落落的。
    难受。
    唐亦步一脚踢飞鞋边的石子。
    真的挺难受。
    一边撒欢的铁珠子兴致勃勃地将它捡回来,唐亦步再次将石头踢飞。
    如果阮先生没打算背叛,被主脑发现要怎么办?暴露s型初始机的身份怎么办?他不怎么擅长战斗,唯一可取的只有射击,可是他都把血枪留下了……
    铁珠子以为这是某种游戏,又一次叼回石头。唐亦步弯腰摸摸它的壳,苦闷得要命。
    鬼知道现在他心里是什么情绪,这份情感正在他的肚子里熬汤,熬的都还是带毒的材料。带有腐蚀性的蒸汽穿过他的内脏,蒸进他的脑子,唐亦步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咕嘟咕嘟响。他全身都不舒服,焦躁到不行。
    这是爱吗?
    唐亦步试图通过数据比对来分析感情模型。这本该是个从无到有的确切问题,可他连它的起始之处都无法确定。
    于是他更憋屈了,更别提这课题他还做过,憋屈里隐隐出现一丝悲怆。
    阮教授在一旁看唐亦步用脚蹂躏地面,时不时大叹一口气、抓耳挠腮,终于忍不住了——他很确定,不管面前的人工智能在想什么,都和他们正面临的战争没啥关系。
    “我需要联系关海明。”阮教授表示。
    找到分心事的唐亦步顿时来了精神:“你要联系他,现在?”
    “按照原来的计划,我需要到达森林培养皿。”阮教授说,“我无法在主脑的地盘上做太大的动作,荒野又可疑。你们猜得不错,刺杀机械的确在培养皿里。”
    “嗯哼。”唐亦步完全不意外。
    “这计划不能用了,我考虑过这种情况——培养皿可能被大清洗,刺杀机械可能临时出问题,虽然概率相当小,但仍然不是零。”阮教授活动着三只金属脚,灵活地避开虎视眈眈的铁珠子。
    “……别告诉我你还有备用的机器。”唐亦步表情有点复杂。
    “我没有那么多资源。”
    阮教授猜到了他的想法。
    “仿生人秀场那个只是个感知扩大器,花架子而已。大叛乱开始七年来,我就弄出这么一个刺杀机器。备用的有是有,我把它储存在死墙附近。它是便携的,只是……”
    “只是?”
    “胜率比刺杀机械低不少,对外部条件要求更高,你要承担的压力也更大。没有其余大脑的支持,它的威力要小不少。”阮教授说道,“说实话,我不清楚阮闲想要什么。逼我用备用计划,你的生存率只会降低。”
    唐亦步表情如常。
    “联络关海明能让我们更方便地拿到它。”
    见唐亦步没什么表示,阮教授继续。
    “然后……恐怕我们还要多联系几个人了。”
    “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唐亦步思考了会儿,“关于刺杀机械的原理,阮闲能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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