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丫儿将汤水给她,摇头道,“还没回呢。”
顾皎叹口气,那王八蛋,果然是在搞冷战啊。她郁闷得,一口气将汤喝完了,嘴角还漏了几滴。
杨丫儿帮她擦干净,小声道,“含烟今日有些不对,心不在焉又惊慌失措的。我和她说三句话,她一句也不回;略碰碰她,吓得跳起来。刚回了屋,便说不舒服,要躺着。”
“怕不是真生病了吧?”顾皎放下碗,“你且去看看,是不是病了?要真病了,别瞒着,找大夫开药吃去。”
“我摸了,没发热。”杨丫儿收拾碗筷,“夫人放心,我且看着她呢。”
便走了。
顾皎满脑子都是李恒,顾不得其它。她等了会子,柳丫儿跑来叫,说洗澡水热了。
她起身,便先去洗漱。
还是自家住惯了的院子舒服,若李恒当真和她冷战,她就住这儿不回城了。
这般幼稚地想,泡了好一会让才起来。
入得正房,却见李恒已经回来了。他躺在软塌上,身上带了些酒气,长腿半搭在木头扶手上,比平日显得亲近了许多。
顾皎站在门口,咬唇看了许久。突然,她走过去,腿碰了碰他的腿。
李恒抬头看她一眼,又躺下。
居然什么也不说呢。
个狗男人,之前见了她,热情得跟狗见了肉骨头一般呢。
顾皎不服气,又碰了碰他,道,“下晌的时候,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李恒眼皮动了动,卷翘的睫毛颤抖。
“我说错话了吗?”她问。
他坐起来,靠着,还是没回答。
顾皎就,有点委屈。她瞪着他,“哪儿说错了?你告诉我。你若不说,我怎知你喜欢听什么,不喜欢听什么?人家写信,信里面都说过,不知道那些该问那些不该问。你——”
李恒看着她,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
她的委屈立刻憋不住了,忍了半晌的眼泪从眼眶里落出来,打在他手背上。
他似有点吃惊,又有些无奈,“你哭甚?”
顾皎抓着他的衣袖抹眼泪,“你不理我,我难过。就算人家说错话了,不该问,不能问,你好歹说一声。”
“说什么?”李恒看着她的眼睛,被眼泪一浸润,显得格外可怜。这女人,实在太知道自己的优点,用得淋漓尽致。被她这么一看,他胸中的怒气全散了,道,“你那般问,我能怎么答?你还哭呢?自个儿好好想想,问那话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吃醋呗。
顾皎扁了扁嘴巴,垂头,“我是嫉妒了,她样样都比我好,我怕你——”
李恒伸手,摸在她的后颈上,既用了点力,又不太用。他道,“皎皎,以后不要再问这样的话。”
她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其实也讨厌自己胡乱吃醋又很脆弱的样子。
爱情真是个讨厌的东西,让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了。
“万州王与我父不睦,又不喜我母亲在他的封地上做那些小生意。他上书,言我父受妖女蛊惑,犯了种种禁,请天子降罪。天子才三岁小儿,朝政乃是高复把持。他下旨,要我父母和家人入都城。父亲上朝,母亲则带着我在□□。不想,宫人将我母亲绑住,全身浇油。”
李恒说不下去了。
顾皎心惊,抱住他的胳膊,却感觉他浑身颤抖。
七岁小儿,母亲被夺走,又亲眼目睹她被烧死,当真是——
“高复从前朝来,带着我父亲。他举了火把,命我父点火。只说他被妖女蛊惑,只要手刃了,便无事。我父亲懦弱,缩在万州几十年,纵被万州王百般折辱也从来忍耐。他下不去手,又无法反抗,只好苦求饶命。高复自然不同意,亲点了火。”李恒低头,摸了摸顾皎柔软的头发,“那火冲天而起,我母亲活生生被烧死,惨叫声直冲寰宇。满朝文武,三公九卿,还有那些满口君子和圣人的士大夫们,恍若未闻。”
顾皎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紧紧地贴着他,再不愿分开。
李恒冷笑一声,“妖女?不过是她擅百工,重技艺,玩垮了万州王和高复的两个生意。又说人生而平等,她一奴婢出生的女子能做到的,天下百姓庶人自然也能做到。如此,人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所谓士人只不过是生得好——”
这是得罪了整个士族啊。
“郡主是个好女子,但她也是士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一顿,看着顾皎的眼中满是伤痛,“皎皎,我欲天下无士。你跟着我,怕不怕?”
那少年的脆弱和偏执,单纯和热烈,还没有被人世残酷磨练而藏起来的真心,在顾皎面前一览无遗。她听见了自己的心在哀嚎,那是愿意和另一个人同生共死,既欢喜又可怜的挣扎。
第83章 不爽
龙口数得着的人家,都收到了顾青山的请帖。
麦收, 欲邀请各家亲朋与王世子共同庆贺。
城守连连叹气, 叫夫人赶紧备礼。夫人愁得头发白了许多, 只说今年来顾家搞事, 礼物送出去许多, 通没进账。她管着这个家, 银子没存下一分, 却连陪嫁都贴出去不少。
城守不想听这废话, 出去叫人准备车马, 赶着去关内见王世子。
形势一片大好,只要抱上王世子的大腿,待到青州王大势已定,自己也能捞着许多好处。顾家见风使舵的功夫极好, 这会子跟着他们, 只有得便宜占,那些许的小事无须计较。
妇人家,就是太过短见。
这边城守夫人在忧愁,那边孙家的夫人几乎是要破口大骂了。
孙家分了两支,一支在城中管着渡口和自家的商队, 一支在关内管着土地田亩。虽是一家,但经济财物是分开了的。年头上灯楼被烧, 城守要重修, 问城中那一支要了许多银子。城中那支略吃紧, 便问关口内借了一大半, 堪堪将事情圆过去了。
关内那支气苦,但又没办法,毕竟是自家人,要修的也是自家祖上留下来的象征,忍着恶心便给了。哪里料到,银子花出去了,却一点也不给力。他们欲谋河堤的修筑,结果城守根本使不上力气,和王家人搞了一番,反而让顾家抓着个由头,献粮去了。
当然,去郡城露脸是好事,然定银只收了三成,后面的麻烦事还多。
顾青山欲起商行,自然是他总揽。关内孙家欲争一争领头的位置,不想王世子又跑来龙口,给顾家长了那老大的脸。
孙家老夫人抹眼泪,“那老多粮食送出去了,搬回来一点点银子,管什么用?又要做商会,说什么做军衣的生意,他顾青山舍得把好的分出来?分明借着招待王世子的名头,要咱们花钱给他做面子。收麦有什么了不起?哪家没收过?只怕是他家修路闹了亏空,找借口问你要钱。”
孙老爷连连摇头,“没办法,顾家正在火头上,咱们该认输的时候还是要认输。”
“怎么办?家里银子真没了。”孙夫人抽抽噎噎,“好几桩大事都没办,几个女儿的嫁妆也要备起来。不然到时候手忙脚乱——”
提起女儿的婚事,孙老爷愣了愣。他瞥一眼夫人,“夫人,你看顾家那老二,如何?”
孙夫人直皱眉,半晌才有些勉强道,“顾青山心大咧,我听温夫人的意思,要去郡城里面找。”
“他一向心大,大儿子偏送外面去读书,寻个什么先生,年年银子流水一般的花出去,现在还没听个响;那小女儿,打小又是先生又是女老师的,一个磨墨的砚台,也是专门从南边儿来的。”孙老爷略有些不屑,“十三四的小丫头,做的什么文章?巴巴送给裴郡守看,是什么意思?若不是——”
“你小点声。”孙夫人打他一把,“别的不说,去是不去?”
“去。”孙老爷颓败。
半晌,他不甘心地冒出一声,“他顾青山,怎地那般好运道?”
顾青山点了几十人手,砍了杂木林子里许多还没长成的木头,搭出一个台子来。他又寻了许多麻布做棚,建出来几层,用以遮阴;为兼具美观,买了许多彩锦,拉出来轻纱做装饰。
乡下的媳妇们只在过年的时候才穿新衣,吃肥肉,何尝见过这般豪奢?她们啧啧称奇,当真以为顾家发了一注大财,居然办得起这般大事。
顾青山要的便是富丽堂皇的架势,见架子撑起来,好歹松了口气。
时辰差不多,各路的车马沿着三合土路来,煊赫得很。
“去请将军和夫人。”他对长庚和长生两兄弟道,“路上让人把守着,别冲撞了。”
长生应了一声,小跑着下坡,兴奋得很;长庚跟在后面,不断嘱咐他稳重些,别误了事。
“我怎么会误事?”长生道,“跟着二少爷在龙口办了大事,又去郡城献粮。论起来,我也是能管事的小管家了!”
长庚失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虽然这大半年夫人动作比较多,但外面的世界大得很,那些真正豪富的士家贵族,才是没什么做不出的。他也不多话,让长生带着小子们将路口和沿路守得死死的,自己则跑回小庄去。
庄子里热闹得很,男人们在前院门口等着见王世子,女人们则直接去后院拜见郡主。
长庚挤到后院,顾皎和郡主亲热地站在一起,跟几个年轻的小姐说笑话。
含烟和杨丫儿站在回廊边上,盯着丫头们茶水伺候。
他悄悄儿冲杨丫儿招手,待她走过来后,道,“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出门了。”
杨丫儿点点头,走回去,俯在顾皎耳边低语。
顾皎微笑着,同郡主笑言几句,郡主便转向了门口。
长庚赶紧站到边上去,垂手侍立着,不挡路。
一路锦衣绸缎,金银玉珠的玎珰声,香粉味道更是冲了半天。
长庚悄悄抬眼,却见自家夫人即便站在郡主身后一步,却也将腰板挺得直直的,他忍不住也挺了挺腰。
女眷们出小庄,门口七八架大门车等着,丫头们一个个扶助上去。
顾皎和朱襄一车,撩了车帘看外面翻起来的稻浪。现七月头,稻子的浆也结实了,逐渐有点泛黄。宽爷和唐百工那一帮子人早被周志坚挪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但却留了话。这会儿到处放水,等着地干了后,又该收稻子了。
朱襄缓缓打着扇子,“收个麦,你卖什么关子呢?搞这样大的阵仗。”
顾皎抿嘴笑,“只是凑巧了。”
“巧?”她玩着扇子,“哪儿来的那么多巧?”
“当真是巧了。”她看着远处的山影,“咱们龙口老天爷厚爱,有山有水,旱涝不沾,又百草丰茂,没人知道饿是什么滋味。不过,我家里人爱闹腾——”她一笑,“不知襄姐知道不,我家老祖不爱读书写字,喜欢钻山,结果在山里找到一颗老茶树。”
“听郡马说过。”柴文俊废话多,看了那几本厚厚的地方志后,无事便和她啰嗦一些杂事。
“那就是了。那老茶树,便是咱们家几百亩茶园的老祖宗,后来又分了许多给别人家种,才有现在的龙茶。我爹年轻时候琢磨改良茶园,也喜欢往山里钻。”顾皎拉着衣衫的带子,在手指上绕来绕去,“经常一去就是好几天,和猎户吃住都在山里。不拘是野物,地里长的什么都吃,就遇上过一样好东西。”
朱襄停了扇子,“什么?”
“叫薯的。”顾皎道,“那玩意长在土里,地上只一片藤,什么都看不出来。还是个猎户,有次去扯,扯出来几个拳头大小的东西。他饿得实在厉害,烧了吃,有些软糯,有点儿甜味,还真能顶肚子。”
朱襄立刻来兴趣了,盯着她道,“能吃的呀?山里这样的东西倒是多。”
“他给了些给我爹,带回来,随手丢在茶园子里,就忘记了。过段时间去看,长出来好大一片。他好奇呢,挖开看能结多少,结果还真不少。”顾皎睁眼瞎话,说得活灵活现,“当时就想了,这东西好长,如果能将涩口的味道改良,产量弄弄高,养成粮食那一类的,该多好。”
朱襄算是听出音儿来了,今次收麦是借口,正主儿是那个叫薯的东西。
然自古以来,能供人吃的主食便只五谷。若当真能培育出一种堪比五谷的粮食,乃是天大的功劳。
顾皎碰了碰她的胳膊,兴奋道,“襄姐,我爹独个儿琢磨了许久,还跟其它几种根菜扦插,搞了许多年才终于养活了一点。奈何那玩意吃口一般,吃多了还容易有不雅的气味,又比不上白米饭和精面粉养人。他其实一直很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种下去。”
“我爹说将军既然在筹军粮,不如将薯列进去试试。年头的时候,将军走得着急,没来得及给他商量。咱们都拿不准,他最后拍板,说反正山地荒着也是荒着,先种下去试试。后来将军从郡城回来,为军粮烦恼,我本想告知他。可爹说军粮的事儿戏不得,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干脆趁收麦,请郡主和世子爷来瞧瞧,再邀请商会的叔叔伯伯们一起,免得跑二趟。若是大家看了,觉得还成,咱们便将它搞起来。若觉得不成,再想其它办法凑粮食。”
朱襄靠在马车的壁上,看着顾皎。她大眼睛泛灵光,黑白分明,如稚子一般单纯。她这般说话,仿佛一切都是巧合。可朱襄知道,这丫头片子恐怕不晓得在背后盘算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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