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对于云黛来说,有些人一旦过了心,即便举起尖刀对她,她也会忍不住想要靠近。
就像在她的心里,她永远都无法憎恨伤害过她的焦氏一样。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云黛说道:“我现在有母亲,我不需要事事都躲在母亲的羽翼之下,因为母亲就是我的后盾,我也不必担心会别被人辜负,抛弃,遗忘。”
牧虞长叹一声,心里却愈发听不得云黛说这些话。
她抬了抬手臂,云黛便坐到她身侧去,靠近她怀里去。
牧虞知道女儿乖巧懂事,可她却一直都不知道女儿心中是怎样的世界。
那个世界也许阳光温馨,草地青翠,生活着一群兔子、绵羊和小鹿,绽放着茶花、芍药与海棠,是个没有任何过客能够进入的安逸舒适的世界。
云黛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样一个世界,直到有一天,有只大尾巴狼忽然过来敲门,对她又哄又骗,想要进来看一看。
她不给进的时候,他便会欺负她捉弄她。
可真有别人来欺负她时,他却会将她藏起来,不会让任何人碰到她一根兔毛。
如今他把那样一个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了,正需要这个东西救命,她又如何能冷眼旁观。
“谁说你不聪明。”牧虞拍抚着她的后背,低声道:“你都知晓怎么让母亲心软了,母亲也真是拿你没办法了。”
牧虞终究还是松了口,允了云黛。
这日云黛便换了件绣缠枝莲花纹织金袄,下着一条浅色襕裙,衣袖领口都整理的一丝不苟。
长粟为她描了黛眉,又挑了胭脂抹在她唇上,叮嘱她道:“姑娘记住了自己的身份,去到宫中,莫要冒犯天颜,但……也要记住,你是霁国公的女儿。”
云黛轻轻地“嗯”了一声,镜中的自己,正是目光清朗。
长粟陪她乘车前去,拿了牧虞的令牌通行进宫,又一路将她送至天子殿外。
宫婢上前来与云黛行礼,道:“还请姑娘随奴婢来。”
长粟便停在那处未再跟进。
天子宫殿恢弘阔大,却并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靠近。
云黛手里捏着画轴,也并不敢东张西望。
她原也想了一套托词,想要解释这画为何要落入她手中。
可是想到最后,她还是作罢。
她不擅长说谎,说了,也不过是令天子疑心。
宫人领着云黛行在柱廊下,眼见快要到了天子殿门,又瞧见蒋贵妃从天子殿中出来。
二人正是迎面相逢,云黛往边上靠去,与她行了一礼。
蒋贵妃原该就此路过离开,可不知怎地,她却停在了云黛面前,目光落在了云黛的手上。
“本宫记得你,你是霁国公府的姑娘。”
“臣女正是。”云黛说道。
蒋贵妃道:“天子方才刚歇下,今日你怕是不便打扰了。”
云黛眼中掠过一丝疑惑。
蒋贵妃又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是臣女自己的画。”云黛答她这话时,手指不免紧了紧,又将画往后收了几分。
蒋贵妃道:“是么,你既带这幅画去见圣上,这画必然该有独特之处了,本宫倒是有些好奇了,你能否给本宫看看?”
云黛敛眉道:“臣女不便将画给娘娘看,还望娘娘见谅。”
蒋贵妃挑起眉心,狭眸微眯。
她在宫里这么些年,焉能看不出这小姑娘与这画的古怪?
“看样子,她果真不太懂得宫中的规矩……”蒋贵妃语调悠缓。
她身边的两个宫婢会意,便与另一名宫婢上前来将云黛堵着,想要将那画从她手中夺出。
云黛心下微颤,却仍绷直了肩背,直视着那两个宫婢:“你们果真敢碰我一下?”
“即便都是宫婢,在贵妃娘娘跟前伺候的也都这般没有眼色,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家中都有何人?”
云黛面色沉静道:“今日碰我了我一根头发的,怕是剁了你们的手指都不能够了。”
宫婢蓦地顿住。
宫中伺候,最怕就是得罪权贵,她们又怎会不去打听。
云黛是霁国公府千金,父亲是霁国公,大伯是敬国公,舅舅是启国天子,就更不要提那位脾气不太好的牧虞公主了……
蒋贵妃见状,又冠冕堂皇道:“本宫不过是想检查检查你这画罢了,若有不妥之处,岂不要冲撞了圣上。”
云黛退后一步,回她道:“娘娘身份尊贵,若是怀疑臣女的画有问题,亦或是臣女有不当之处,不如请了臣女的母亲入宫来当面责罚,若不然……臣女身为女儿,又岂能在外面堕了霁国公府的脸面,让人随意近身盘查。”
蒋贵妃听云黛字字句句都冲撞自己,好似半点也没把她放在眼中。
就是陈皇后在世时,还不是蒋贵妃呛得对方半死不活。
这么些年了,谁敢如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这般顶撞自己?
“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本宫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何必较真。”蒋贵妃呵斥那两名宫人道:“还不走?当心伤了云姑娘精贵的头发,本宫也饶不了你们!”
她说完便甩着袖子转身走了。
云黛见她们走远,心口的颤意慢吞吞地止住,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待她到了殿门外,宫婢进去通传,这时又出来一个太监。
“云姑娘。”那太监说:“请随奴才进来。”
云黛缓了缓,便抬脚跟上。
天子年迈,闲暇时候最喜欢的就是作画。
而他最爱作的画,便是当年的慕贵妃。
“听说你要与朕说三皇子的事情?”天子问她。
云黛行了礼后,又道:“三皇子不在的那几日,实则都在船上度过,因为……臣女也当时也在。”
天子闻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打量着云黛,而后又道:“这个节骨眼,计较此事又有何用,他所犯之事,在于欺君之罪。”
“朕见你年幼,若非你母亲为你请见,朕亦不会见你,你还是回去,莫要掺和进来了。”天子说道。
云黛缓声说道:“臣女自然不止这一件事情要说,另一件便是有关于慕贵妃。”
天子听到最后几个字,目光微凛。
“你说什么?”
云黛将手中的画递上去,道:“待陛下见过此画便会明白。”
庞德贵在一旁便将画接上来,又转交给天子。
天子脸色愈发阴晴不定,随即便将画卷展开。
只是他才看了一眼,脸色便蓦地一变。
“这……”
画中美人明眸皓齿,眉眼温柔,那道目光几乎唤醒了他骨子里的记忆。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了。
也只有那个人,才会时时刻刻都眼波温柔明媚,伴他在宫中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天子仍记得,当初他为慕贵妃作画时,正是在她寝屋之中。
那时她屋中的一切摆设都未化为灰烬,画上出现的影影绰绰的景物,都是他最熟悉的。
几乎是瞬间,他记忆中空白的另一半,那张面若牡丹的脸从心间重新浮现。
她的悲欢喜怒,以及与他翻脸那日决然而冷淡的神情。
“凝烟……”
天子唤出了画中人的名字。
“这云鬟雾鬓,柳眉凤目,都是朕亲手所画,可她去后,朕却全都忘记了。”
云黛道:“陛下,殿下与贵妃娘娘自有相似之处,这即是血脉的神奇之处,他绝非是旁人口中的小人……”
天子静默了片刻,待情绪收敛,这才重新看向云黛。
“小姑娘,朕又怎会真的只听一家之言,朕是九五之尊,朕想知道的事情,自己也会去证实。”
他天生疑心就重,亦是在害死了凝烟之后,才收敛了许多。
可这不代表他就会轻易相信别人。
“瑾月确实是朕的皇子,他若是李氏的孩子,就不会受到李氏的虐待。”
云黛听闻此言,却依稀想起,李氏正是叶清隽早亡的养母。
“李氏活着的时候,便收集各种藤条,时常抽得他遍体鳞伤。
因那李氏自己的孩子死了,便疯了一般将所有的恨意宣泄在他身上,不管他如何做,都会被李氏折磨。”天子说到此处,亦是唏嘘,“他是个吃过许多苦头的人,冬天时,叶府的下人能睡在下人房中,而他却只能钻到羊圈里,抱着羊取暖。”
“李氏,那个毒妇不高兴时甚至不给他饭吃,将他饿的瘦骨嶙峋……”
而她高兴的时候自然是屈指可数。
天子眼中微阴,“朕的孩子,受到了非常残忍的凌虐。”
他说这些话时,却轮到云黛变得惊愕。
她从不知道,在叶清隽的身上还曾发生过这样一段过往。
她这时便慢慢想起叶清隽先时与她说过的话。
他说他自幼家贫,偶尔能吃上馒头,便已是幸事。
他说他曾放过羊,知晓羊是在冬季发、情……
他说这些话时,便叫人辨不出真假,后来云黛知晓他的身份之后,也全当他那时说都都是假话。
如今想来,竟不是毫无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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