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坐到桌子边上了,见英芳还是不出来,跟顾念说:“去,把她给我叫出来,马上要分配工作的人,你看她像个啥样子?”
方红霞没好气的说:“想闹就让她使劲儿闹,从小到大因为学习好,真是把她惯坏了,让她饿着去。”
到底都是孙女,而且英芳眼看就要上班,还是到县城里当老师,秦氏于是对顾念说:“杏芳,去,把你姐劝出来,让她来吃饭。”
方红霞还得多插一句嘴:“杏芳你甭管,她要想悔婚,就饿死她算了,没出息的东西,不知道悔了婚,我们全家在向阳公社就难做人了吗。”
秦氏瞪了儿媳妇一眼,努了努嘴,示意杏芳把英芳的饭给端进去。
北方农村,一样的四合院,顶多也就四间屋,俩姐妹当然是占一间儿。
顾念推门进屋的时候,英芳正在桌前刷刷刷的写着什么呢。
见她进来,刷的一下,往信纸上盖了一本书。
“姐,赶紧出去吃饭,今天我烙的油饼子可圆了,里头还搀着红糖呢。”
提起这个赵英芳就要皱眉头,农村人家条件不好,油饼子里放点红糖,不论母亲方红霞还是奶奶秦氏就要念叨一百遍,说的好像日子过的有多好似的。
要嫁到刘家,还是这样的农村,还是这样的日子,那又有个什么盼头?
更何况刘向前冷冰冰的,凶神恶煞,就像一头大灰狼一样。
就为着这个,她也必须退婚不可。
“要让我嫁刘家,我就真的饿死自己,跳河你要拉着我,我饿死自己你总管不了吧?”英芳眼泪巴巴的说。
虽然比杏芳大两岁,但英芳一直在读书,天生就比杏芳娇气得多。
在妹妹面前也习惯撒娇:“反正我要饿死了,妈只会高兴,不会心疼,只有妹妹你死了,估计咱妈才能哭两声,这家里除了你,别人在妈那儿,都跟牲口一样,是任她使唤的。”
“你这叫什么话,大清早的咒死咒活,要给爷爷和爸听见,又得抽你的屁股。”顾念赶忙说。
“但我就不想嫁刘家,解放前都主张自由恋爱,这都解放多少年了,我就不信妈还要包办我的婚姻不成?”英芳委屈巴巴的说。
顾念说:“这个可怪不得咱妈,当时你俩见面,不是你也一口答应了的吗?”
英芳立刻就噘起嘴来了:“人城里人谈恋爱还有个分手呢,咋咱们就不行啊,就算谈恋爱,处了一段时间我觉得不合适想分手还不行吗?我看妈就是舍不得刘家是大队书记,只看人家家庭好,不管女儿的幸福。”
“妈怕刘家不使力,你进不了县一小当老师。”顾念笑着说。
英芳两面脸颊都哭肿了,眼睛都哭成两条缝了:“妹,学历是我自己考来的,我咋可能进不了县一小,刘家老大再厉害也只是校长,他能左右教育局吗?档案都进一小了,我人怎么可能进不去,妈没读过书,就不明白这些道理。”
“那你就吃饱了饭,把利害跟妈讲清楚,然后商量着退婚。吵架只能叫村里人耻笑咱们,可不能帮你退婚,难道忘了伟人说的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顾念笑吃吃的说着,把油饼子往汤里头一泡,就送到英芳嘴边了。
“真有红糖”英芳吃了一嘴子,唔的就是一声叹。
“可不,我从缸子里挖了一大勺呢,赶紧吃吧。”顾念说。
英芳端过碗来连着吸了两口汤,又说:“要妈还不答应去退婚,那她可就等着吧,我有了力气再绝食,总不能叫她愿意。”
“行了姐你赶紧吃吧,我帮妈干活儿去了啊。” 顾念说着,关上门出来了。
方红霞在外头捡鸭蛋,捡来全装在一个铺满了麦糠的篮子里,一层鸭蛋一层麦糠,一层层铺上去,一只筐子能装十斤蛋,任你摔地上它也破不了。
要说英芳不愿意嫁到刘家,其实也不无道理,毕竟她中专一毕业,可就是有公职的老师了,在县城里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男同志做对象。
而刘家呢,刘向前再好他也一直在部队上,一年顶多一个月的探亲假,更适合他的可不是能当老师的英芳,而是能操持家务的杏芳。
但是礼金拿过了,俩家人都见过了,甚至于当初刘家拿来的袜垫子,方红霞和秦氏俩都已经穿烂成絮子了,这时候怎么好说换姑娘话?
方红霞心里其实可想换了,要真一换,英芳再登一步嫁干部,杏芳嫁个军人,赵家在向阳公社只会更风光,不会差的。
只是她再强硬,这种李代桃僵的事情,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漂亮啊。
想来想去,还是得问婆婆拿主意。
到现在,甭看她生了仨孩子,四十岁的人了,家里的账连边儿都没摸过,全在秦氏手里捏着呢。
“妈,你说这事儿咱们咋办,你给拿个主意呗?”提着篮子进了门,方红霞说。
秦氏在扫窗台,没转身的时候那眼睛其实瞪着呢。
这叫什么事儿?
当初眼皮子浅薄,怕闺女读不好书,要给找门好亲事,看上人刘向前是个军人,急匆匆订了婚,现在闺女毕业了能有公职,又想反悔,整天在家闹,真正临到大事上,一点主见都没有。
“不行还是我走一趟,还能怎么样?”秦氏气哼哼的说:“你就想到刘家探探口风,看人家愿不愿意把俩闺女换一换,是不是?”
“哎呀妈,俩都是你的心肝肝,这事儿可不得你跑一趟?”方红霞赶忙说。
“那带点啥呢,你看看家里有啥能走亲戚的东西没?”秦氏于是说。
做为向阳公社的书记,刘家啥东西没有,虽说俩家是亲家,但毕竟嫁女儿的天生高人一等,所以这三年,赵家所有的罐头都是刘家提来的,饼干点心,逢年过节人家就没断过。
到了回礼的时候,方红霞顶多也不过回俩自己蒸的大馒头,现在轮到上门求人了,还真不知道该带啥。
“看你发愁那样子,就鸭蛋吧,那鸭子全是杏芳养的,咱去了也有个说头。”秦氏又说。
紧接着,秦氏两只解放脚乱窜,不一会儿又把英芳当初考中专时穿的那套衣裳给拿出来了。
白底,蓝花儿的的确凉衬衣,藏青色的窄脚调绒裤,再配两只秦氏自己手衲的绒面布鞋,一套儿给顾念换上。
方红霞自己都啧啧不停的叹:“我家杏芳的腰,那就跟条水蛇儿似的。”
秦氏还觉得不够,非得蘸点水来,亲自帮杏芳扎一回辫子:“一根辫子有啥好看,现在将就俩,拆开重新编,系个红带子才好。”
这俩辫子扎起来,十八岁的大姑娘,一眼瞧上去水灵灵儿的。
顾念也猜到奶奶必定是想带着自己到刘家去探口风,提着鸭蛋出门的时候,特地往篮子里多塞了两颗鸭蛋。
秦氏还不到六十,一辈子性烈,解放前给她妈打着裹脚,她能把她妈用裹脚布捆起吊房梁上,吓的她妈再也不敢让她裹脚的人。
这一辈的老太太里头,那是脚程最快,最麻利的一个。
跟着她下山,翻沟渠,顾念都有点儿追不上。
虽说属同一大队,赵家在上阳坡,刘家在下阳坡,俩村子之间隔着三里路,中间还有一道深沟,所以这俩村的人并不怎么往来。
妹代姐嫁,这事儿不论成不成都是不能叫人知道的,所以秦氏走路都专门避着大路呢,就怕有人瞧见了要嚼舌根儿。
下阳坡村头第一户,门前不种菜,反而栽着两朵大牡丹,屋子后面全是果树的,就是刘家。
门上光彩熠熠的挂着‘光荣军属’四个大字,门半掩着,听得见里面刷刷的声音。
“马家妈妈在家吗?”秦氏高叫了一声。
“哎呀,这不是……赵家奶奶,您咋来了。”家里,马菊英正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做鞋子,见了亲家母家的老太太,当然很吃惊。
俩厢一见面,自然要客气几句。
马菊英把秦氏和顾念往院子里让着,见顾念提了一筐子拳头大的大鸭蛋,笑着接了过来,赶忙说:“你家情况也不好,有蛋不留着给自家娃们吃,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咱您老就上门了?”
秦氏揽过顾念说:“你儿媳妇喂的鸭子,今年也不知道怎么的,鸡鸭都特能下蛋,您尝尝这蛋的味儿。”
马菊英上下打量了一番顾念,俩家既做了亲,是给她最疼爱的三儿子当儿媳妇,她当然认识赵英芳。
因为秦氏一句话,她心觉得鸡该是英芳喂的才对,但是怎么秦氏就把杏芳给带来了呢?
“赵家妈妈您先坐,这是杏芳吧,来,到厨房里头跟我一起端馍走。”马菊英于是拉了顾念一把。
俩人转进厨房,厨房里一股子的香油味儿,马菊英揭开笸子上的纱布,里面摞了一层子油润润的油饼子,个个里头包的红糖都往外露着呢。
一张红糖油饼子切成四瓣,马菊英还得调点咸菜出来。
顾念转身往墙上一看,厨房墙上么,只挂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字排开三个军人,每个人的肩膀上都挎着一把枪。站在两边的两个也就是普通人而已,中间那个眉刚目毅,双目坚定的望着前方,透过黑白照片,那双锐利的眸子里都是满满的冷意和审夺。
顾念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因为在彼邻星,最高司令员是像神一样的存在,他的照片贴满了每个城市的每个角落。
每天顾念要去早训,都要从他的巨幅照片下经过。
而最高司令员,恰恰就跟中间那个人是长的一模一样的。
“中间那个就是咱家向前,右边那个是向党,左边那个是向北,他俩其实没当过兵,到照相馆做个样子,只有中间的向前拿的枪才是真的,真枪就是不一样,是不是有杀气。”马菊英于是笑着说。
顾念收回了视线,咬着唇笑了一下:“真不敢想象,婶婶您还这么年青,就有那么三个儿子了。”
这一句可把马菊英可夸的,那叫一个舒心。
当然,盛咸菜的时候她就顺带着问了几句,比如顾念的名字,书读到啥时候,在家都是干些啥的。
顾念依旧时不时看一眼墙上的照片,当然也是一一回答。
“赵家妈妈喝不喝茶,要不我给您炖罐罐?”马菊英把咸菜油饼子端到厅屋里,问秦氏。
秦氏声音压的低低的,不知道说了句啥,马菊英原本笑嘻嘻的脸色立马就变了,转身看了顾念一眼。
顾念连忙转头,假装自己在打量刘家厅屋里的陈设。
但总之,她听得出来,秦氏是在跟马菊英说英芳想退婚的话。
秦氏握着马菊英的手,苦口婆心的说着,但马菊英始终一言不发。
最后,秦氏压低着声音又说了一句:“对了,我家英芳也快上班了,到时候我让杏芳她妈做一桌子菜,把你们也请一请,英芳的事情也真是麻烦了你们。我现在带来的这个,啥毛病都没有,就一个字,勤快,虽然说闺女换了,但是想给你家当儿媳妇的心思没变过,你们家要有啥心思,咱们的婚事成不成,向前啥时候回来,啥时候办,我们全家啥话都没有,都听你们的。”
这意思就是大的一个想退婚,但可以考虑把小的一个嫁过来,私底下只有俩人的时候说,不伤大家的脸面。
马菊英百般挽留着要吃晚饭,秦氏和顾念俩还是推辞着,就从刘家出来了。
才走了几步,马菊英又在后头喊,却原来,她赶忙到后院摘了满满一筐子鲜梨,装在顾念刚才提鸭蛋的篮子,要顾念和秦氏提回家去。
秦氏仍然不说话,顾念当然也不说话。
俩人正走着,倒是碰上向阳公社的书记,刘向前的父亲刘大柱。
当然,秦氏还得跟刘大柱寒暄几句,又把顾念推出去,跟那显摆自家开的正好的牡丹花似的,让刘大柱看了个够。
刘大柱是向阳公社的书记,早晨忙完工作也才回家。
一进门,见厅屋的炕上还摆着油饼子,顿时笑了起来:“今天孩子们都不回来,家里也没客人,你咋把伙食搞的这么好?”
马菊英还在衲鞋底,顿了半天,突然就说:“娃他爸,咱家向前的婚事啊,怕是不行了。”
“咋就不行了,三年前订的婚,上阳坡的赵英芳嘛,就是因为她跟向前订了婚,我才让咱家向党格外跑县教育局,等她一毕业就把她调到县一小去教书了,档案都调过去了,她要退婚?”
“你只说你给赵英芳调了工作,你咋不说咱家向前出门三年,一封信都没给人赵英芳写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赵英芳不愿意啦,要退婚。”马菊英气鼓鼓的说。
刚才秦氏来做客,本就不符常理,紧接着,秦氏打起含糊来,非得说鸭子是她儿媳妇喂的,当时马菊英就有点咂过味儿来了。
三年前,刘向前突然要上前线,自己生的儿子自己了解,十六岁参军,不论训练还是执行任务,刘向前都是把命拼在部队上,一年一回探亲假,他还回回主动让给别人,不写信再三求他都不回家。
马菊英和刘大柱也是为了让他在家里有个牵挂,在战场上能保护好自己,安全回来,才急着给他订的婚。
三年未归,一心扑在部队上,回回要不是马菊英喊着,刘向前就不知道给自己的未婚妻赵英芳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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