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徐瑨回到卧房,仍将白日里没有分拣完的书信拿出来,一一分好。听到大门响动的时候,他微微怔了一会儿,却是不放心,喊了一个军卒过来,嘱咐道:“你悄悄跟在祁公子身后,待看他安稳上了船再回来。”
    军卒应声出去。
    没过多会儿,就听大门又响。
    徐瑨听到有脚步声进来,以为军卒回来复命,头也不抬道:“这么快?”
    说完等了会儿,没听到说话声,抬头起看,却见站在门口的哪里是军卒。
    祁垣眼里还噙着泪,见他抬头看过来,便自己抹了泪,委委屈屈地凑了过去。
    徐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又听门口有响动,这次才是那军卒,在后面一脸茫然地探头探脑。
    徐瑨挥挥手,示意那人下去休息。军卒便有合上了门。
    祁垣自己愣愣地坐了会儿,跟丢了魂似的,嘴中却道:“我不走了。”
    徐瑨疑惑,只“嗯”了一声。
    祁垣却不知道怎么,瘪瘪嘴,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次却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眼里掉不完的泪,鼻涕横流,喘气不迭。
    徐瑨比那军卒还懵,在一旁递帕子。祁垣把帕子用完了,又捉着他的袖子抹脸,这样哭了两刻钟,好歹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徐瑨看了眼脏掉的袖子,小心的缩起了手。
    “我不走了。”祁垣红着两只眼,又对徐瑨重复道,“我明天跟你回京。”
    徐瑨道:“好。”
    “我今晚能不能跟你睡?”祁垣眼巴巴地望着他,“你讲了那么多,我害怕。万一水鬼来找我,你个头大,在外面给我挡一挡。”
    徐瑨听这话又幼稚又好笑,只点头:“行。”
    祁垣放下心,歉意地看了眼他的衣服,自己爬床上睡觉去了。他不知道自己今天这样回来,将来会不会后悔,实际上他现在就后悔了,他好想回家。
    但他想回又不能回。先不说这一路能否平安回去,单是云岚那事,自己就不可能心安理得地看它发生。
    那是多少银子都解决不了的事情。
    自己占着祁垣的身体,总要先想办法护这个妹妹周全。
    少年一觉扬州梦,分落天涯作孤星。
    念也重重,怨也重重。
    祁垣闭着眼缩到床里,偷偷的哭一会儿想一会儿,直到半夜,才渐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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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徐瑨便让人叫了辆马车,祁垣拿了自己的包袱坐车,他跟那俩军卒各自骑马,跟在车后。
    这车却比驸马的那辆还好,前头两头大马并驾而驱,车厢是好木所做,刷了清油,里面铺着厚厚的褥子软垫,旁边还放着熏香炉。
    祁垣肿着眼睛,坐在车厢里朝外看。
    道路两旁已经变了模样,他才重生回来时二月春寒,两侧草木枯黄,尚未转绿,如今进入三月,却只见草长莺飞,草木抽枝换芽,俨然一副冬去春来的新景象。
    车夫看他晕车,尽量赶地四平八稳。等到中午,一行人进了崇文门。
    徐瑨让车夫直接去忠远伯胡同,又告诉祁垣明天记得跟自己一块去祭酒府上拜谒。至于罗指挥那里,如有需要,自然会着人来提他问话。
    祁垣呆坐了一路,脑子清明不少,于是下车朝他深深一拜。
    大白马轻轻打着响鼻,徐瑨在马上冲他微微颔首,再没说话,转身便去了。
    伯府里,彭氏和云岚早已经得了信,不知道去后门看过多少次了。
    祁垣下车进门,见那母女俩相扶而出,倒地便拜。
    彭氏眼里先泛了泪花,扶着他起来,先细细地上下看了,心疼道:“怎么瘦了这许多?眼睛如何红肿成这样?”
    祁垣低着头,轻声道:“路上风沙太多,迷了眼揉的。”
    彭氏这才唏嘘起来:“那日太傅着人来问,为何你没去国子监,为娘可真被唬了一跳。幸好后来有人来送信,说你在帮着兵马司破案,暂时不能抽身……我儿好好的,怎么跟那兵马司扯上了干系?”
    祁垣知道这是徐瑨做事周全,便含糊着说:“凑巧罢了,兵马司的案子还没结,儿子不便往外说。”
    彭氏听他这么说,倒也不好奇,点点头:“人回来就好。我一个妇道人家,倒也不爱听那些。”
    她转忧为笑,见祁垣面露疲态,虽有满腹的话也只忍住了,只让祁垣回院中休息。
    祁垣回去,丫鬟们又是一阵欢呼闹腾,七嘴八舌的说着这几天的事情,甚至邻居家的狗生了,隔壁胡同的刘秀才讨小老婆了,一趟一趟的进屋嘀咕给他听。
    虎伏嫌她俩聒噪,不住地往外撵。
    祁垣倒是被俩丫头嘻嘻哈哈一闹,心思又活泛起来,脸上也没那么愁苦了。
    他此次回来,既然要解决事情,就应该有哥哥的样子,想办法周全此事,愁眉苦脸有什么用。
    再说了,扬州齐府又不会跑,老祖母身体康健,父亲也精神抖擞,至少还有个几十年活头,自己还怕没有认亲归乡的一天吗?
    左右先把这边的事情解决了,才对得起原身的借身之恩。
    祁垣本就生性乐观,这下强行自我开解,还陡然多出一股侠气来,只觉自己跟那书上知恩图报的侠士一样,舍了原有的滔天富贵,大气凛然,傲骨铮铮,倘若日后脱困,也该叫人编成戏文,好好地吹捧赞扬一番才对。
    这一番琢磨,好歹转转悠悠,自己开了心结。
    下午吃过饭,他便打算起了生计,这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府里的祁老太太阴毒的很,自己一旦进了国子监,恐怕彭氏和云岚不知道要被安排什么。
    祁垣以前没见过这些后宅之事,现在只觉得心烦,心想不如搬出去算了。
    他这么琢磨着,便喊了虎伏进来。
    “咱府上有庄子吗?”祁垣问,“清净些的,不需太大。”
    虎伏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想了想,似是而非地答道:“应当是有的吧?去年听他们说庄子上的管事来送年礼什么的……”
    送年礼,那就是有了。
    扬州的齐府也有庄子,大大小小几十处,每到过年,送货的送钱的排着队拥着挤着地往府上去,祁垣那几天最乐呵,不用上学,年关底下老爹也不骂他,好玩的东西还紧着他挑。
    他不觉恍了下神,再问那庄子的位置和情形,虎伏却都不知道了。庄子也在大房手里把着,二房一个没分到。
    祁垣愈发觉得厌恶。然而这内宅之事牵涉朝堂,尤其是对方还是个得势的死太监,他不得不小心行事。
    祁垣在庄子上画了个叉,又问虎伏:“那我们二房都有什么营生?”
    虎伏道:“原本就没分过什么,夫人本来有的陪嫁铺子也被夺走了好几个,只剩下个药铺子,现在也被余庆堂挤得光景不大好,那天我去夫人院子里,正听周嬷嬷说那铺子入账多出账少,不行就卖掉呢。”
    祁垣点点头,在铺子上打了个勾。
    接下来,却是问些寻常人家日常用度,柴米油盐之事。
    虎伏按自己知道的一一答了,有些好奇:“少爷怎么关心这些事务了?国子监里不是发俸禄,有赏钱的吗?”
    祁垣正想着怎么让彭氏她们搬出府。现在没有庄子,只能自己买院子,不行可以先租,有了院子,还要雇些护卫,买几个仆人,这里那里都要用钱,自己还是得想办法挣银子。
    现在被虎伏一提醒,才想起要去上学的事情。
    国子监左右是逃不开了,只能安生进去,看能不能不住号房,住自个家里。
    这样每日回来就做些香丸香饼,回头带去国子监里卖,专门买给那些学子,名字就叫“登第香”“状元香”,便是图着好彩头,那些人也该会买账才是。
    他本来还想了一个“祁才子合意香”,借着东池会的名气,把那青莲香再多造一些。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一进国子监,满肚子败絮就捂不住了,“祁才子”名号怕是要砸。
    至于国子监里的考试……到时候不行就装病逃了,能逃几次算几次。
    祁垣想好对策,心里稍稍安定,一夜安睡。
    第二天一早,他还记得要跟徐瑨一块去祭酒府上拜谒,便早早起来写了个拜帖,揣上银子,大摇大摆出门了。
    徐瑨这天没骑马,坐了府里的马车,等在驸马胡同口。
    祁垣溜达出来,见他已经在这了,笑吟吟地团团一揖:“让徐公子久等了,罪过!罪过!”
    徐瑨看他昨天还半死不活,今天又生龙活虎了,心下暗暗好笑,却也习惯了他这没正经样,于是规规矩矩还了一礼。
    待到龚府上,门房却只道祭酒今日在国子监,让俩人交给自己,等龚大人回来了定会转交。
    徐瑨还要去大理寺一趟,因此交了拜帖便回了。祁垣却是新来,少不得要稍等一会儿才显得恭敬。等徐瑨走后,他转身去门房里等着,低头摸索摸索,却是掏出了两块银子,请门房笑纳。
    那门房连呼不敢。
    祁垣人美嘴甜,笑嘻嘻道:“晚生初次拜访,不大晓得规矩。今日贸然叨扰,少不了请爷爷多多提点一二。”
    龚祭酒为官清廉,府上下人跟着整日清汤寡水。祭酒又是闲职,平日来访哪有给门房纸包钱的。这门房熬到五六十岁,还没见过出手这么大方,嘴巴又这么乖巧的孩子。
    他忙冲祁垣还礼,见左右无人,悄声道:“小公子有所不知,今日老爷有学生来访,特意交代了不见别人。”
    祁垣恍然大悟,嘴里连连称谢。
    门房又笑:“小公子也不必在这苦等。每次学生来访,老爷必会留饭。不如你先回去,等回头老爷问起,我就说公子在这苦等半天,家中有事,不得不回了。”
    祁垣本意便是这样,当即应下,跟人客客气气再三谢过,这才离开。
    那门房望着他走远,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心想这人跟徐公子同车而来,言语进退颇有默契,看着很不一般。况且为人也不倨傲,颇通世故情理,日后定是个人物。想到这,立刻把拜帖转到门内,一路送到了书房去。
    龚祭酒今日自然是在府上,来拜访的学生倒也不是别人,正是任彦。
    听到小厮来报徐瑨和祁垣投了拜帖,正在说话的俩人便都停下,龚祭酒让小厮把帖子拿进来,扫了一眼。
    任彦在旁看到徐瑨的拜帖在下,挑眉笑道:“子敬兄此次去大理寺历事,考核定是勤谨一等。”
    监中学生表现优异,祭酒和众教官脸上也有光,甚至会因此得赏,
    龚祭酒微微舒展眉头,颔首道:“子敬在监中读书勤于札记,考课文理俱优,最是端正严谨。只是听闻他无意科举……这历事出身终是异途,科举才是正道,你跟他相熟,合该多劝劝才对。”
    任彦拱手道:“老师所说极是。只是老师有爱才之心,子敬兄也有苦难言。”
    龚祭酒疑惑:“他有何难事?”
    任彦道:“国公府一门,数年之内屡加殊恩,两位表兄均为三品官员。国公爷数次陈情奉还铁券,便是想远避权势。依子敬之才,一旦科考必入翰林无疑……届时国公爷便是还了铁券,徐府也会被推至风口浪尖。”
    龚祭酒对这位同乡后辈甚是赏识,听他细细讲完,不觉轻叹:“可惜了,国公爷忠于国事,却又如此谨小慎微。若论权势,谁能盖过蔡府去?”
    任彦不由冷哼,道:“蔡贤自幼伴君,巧言媚主,如今可是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谁会去弹劾他?怕是折子都递不到皇帝跟前去。而国公爷年轻时直言进谏,得罪了不少人。他虽是皇亲,但长公主已殁多年,到底隔了一层,往日情分怕也经不得折腾。”
    龚祭酒听到这,长吁口气,点了点头。
    国公爷如此,他又何尝不是。想当年他乃殿试榜眼,授职翰林编修,也是储相之才。就因简慢了吏部尚书黄应,被言官弹劾,如今十几年未得挪动了。
    国子监祭酒虽是从四品官职,但实在过于清简,每月不过是定时去彝伦堂出题目看卷子,或者朔望之日带学生行释菜之礼,去礼部领回国子监的新教官。除此之外便无事可做了。
    事情少,俸禄自然也低,往年任职者都是三年便得迁调,自己却是一做十几年。
    龚祭酒早些年还有活动的心思,但朝中同乡不多,他又不善钻营,现在也渐渐有看破仕途之意。只是心里仍存一口气,想着扶持一把同乡。
    任彦年少有为,将来定不会屈居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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