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子安难得转开眼,没去看他。
    那一刻,池罔从这沉默中意识到了什么,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池罔换了个话题,“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在天山教的药庄外失控?”
    见池罔没有继续追究换衣服这件事,子安似乎也默默松了口气,“在动手前就和你说过,不要造杀孽。”
    池罔皱起眉头,“我也早就想问了,在天山教的那会,流流杀人你不管,风云铮杀人你不说,为什么就单单针对我?”
    和尚淡然一笑,“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能再杀人了。”
    那一瞬间子安的眼神,仿佛洞悉了一割池罔从不曾宣之于口的秘密,池罔无从证实他到底从何而知,亦或是知不知,但他直觉,这个和尚就是知道了什么。
    池罔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是他在非同一般的警惕和怀疑时的自然身体反应。他在脑海里道:“砂石,立刻给我攻破这个盆的人物档案。”
    砂石毫无起伏的声音机械道:“当前模式下,该请求无法执行,请等待蓄能重新开机。”
    他与砂石的交流,理论上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但这和尚,却总是见了鬼似的知道他在想什么。
    子安看着他的眼神,让人感到莫名的温暖。但口中说出的话,却仿佛意有所指,“池施主放心,只要你不再造杀孽,贫僧永远不会站到你的对面,与你为敌。”
    “我初见池施主时,虽然隔了一堵生满了紫藤花的墙,但却记得你身上的功德。”
    子安看着他的眼神,静默却带着一种无声的珍惜,“而现在的你……”
    和尚的眼光,似乎落在他的身边,看到了那些本不应该被看到的画面。
    三界六道,轮回不休。
    地狱至苦,无有丝毫喜乐福德。熔岩炼狱,哀嚎遍野,寸草不生。
    血色漫上,半幅鬼相骤然现世,而眨眼间,又变回眼前这人不曾有一日衰老的迷人皮相上。
    “你这个和尚,想普度众生也别管我,我又不想出家。”池罔冷漠地转身走开,“我去外面看看,早点开出个补方,叫人一同发到江北各处去。”
    子安突然道:“你放心,我会看着你。”
    池罔莫名其妙道:“看着我干吗?外面那么多病患,你也得过去帮忙啊,走吧。”
    和尚并没有解释,其实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子安看着池罔的背影,心想这样好的人……不该有如此业报。
    从现在开始,就由他来陪在池罔身边,看着他不去再造杀孽吧。
    子安轻轻笑了起来,迈出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池罔并不知道,和尚已将盯上了他,并默默开启了绑定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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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用:
    1.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引自
    《金刚经》
    2. “今我此病,皆从妄想颠倒诸烦恼生”化用自:
    《维摩诘所说经-文殊师利问疾品第五》
    3. “无有丝毫喜乐福德”化用于:
    《立世阿毗昙论》中“泥梨耶”之意(梵文naraka)
    第66章
    “我们第一张发出去的瘟疫方子, 因为当时情况紧急, 所以我们毫不藏私,与所有势力一同分享了药方,齐心协力将它扩散到江北各地,阻止了瘟疫继续肆虐蔓延。”
    和尚此时不在房间里, 池罔背着手站在屋子里, 与追到寺院里来的房流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房流在说话的时候,池罔会在旁边听,并不轻易给出意见,他在培养房流的能力,让他自己摸索如何去处理这些事情。
    “小池哥哥, 我不会让你闷声做好人, 这次会由我牵头,向朝廷说明你在这场瘟疫中的功劳, 为你和兰善堂争取切实的利益……当然你什么都不用麻烦, 我王府给你留个院子, 你在里面躺着就行, 我会帮你把这些琐碎事都处理好。”
    “但所有人都必须知道, 江北又一次治好了瘟疫的人, 是你,而你是兰善堂的医者。”
    显然是在来之前,房流心中就已经打好了草稿, 他说起接下来的计划, 布局清晰、井井有条。
    池罔随意点点头, 示意他自己看着来就行。
    房流明白他的意思,这屋子里小,连第二张椅子都没有,池罔站着他不敢坐,便向后倚着墙,靠着站直身体。
    “小池哥哥,其实这不是最让我担忧的。萱草堂撑死了就是个医馆,再怎么样,也不会像天山教这样颠倒黑白的蛊惑人心。”
    房流似乎很是疲惫,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前我从没有像这次这样真实地感受过,天山教在江北居然有这样可怕的影响力。我沿路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些排在医馆前领了药的老百姓,喝了药后,他们并不感谢背后默默付出的你、也不感谢沿路护送药的我们。”
    “这群愚民在身体好了后,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去当地的天山教聚点,跪着拜谢鞋教的教主保护了他们。”
    “天山教是非除不可的了。根深蒂固几十年的顽疾,这一次不把他们连根拔起来,难道还要再给他们一个机会,留着春风吹又生不成?”房流缓缓道,“我相信,步染绝对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去年会冒险潜入江北,甚至感染疫毒,就是因为她曾经秘密来过这里,对这边的情况有所掌握。”
    池罔看着房流,在这少年自己并没有察觉,他看这件事的角度并不是站在代门主的身份上,而是自发站在了皇储的立场上。
    若只是个单纯的江湖门派,改朝换代并不会对他们有太大的影响,这个时候只需要作壁上观,就可以毫发无伤。
    而房流到底是个皇室中人,他的立场在面对真正的抉择之时,很难保证不偏颇自己出身本源。也难怪无正门里面的人对他无法信任,这个问题是确实存在的。
    房流不知道这样几句话,在池罔眼睛里就暴露了这么多的东西。他只是皱眉道:“我们破坏了天山教的计划,在瘟疫肆虐前力挽狂澜,让本来想坐收人心的天山教,失去了巨大的优势。可是我想他现在很确定,朝廷不可能对他所做之事一无所觉,也不可能继续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他现在若再无动作,以后定然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舒服日子过了。”
    “可是收拾天山教,也是件非常棘手的事……天山教这几十年在江北的经营深得人心。”
    房流没有掩饰自己的担忧,“我毫不怀疑,如果朝廷动用兵力过来强行压制,天山教会煽动让这些老百姓挡在第一线,以血肉之躯与我们的兵对抗,再以此激发起皇室与民间的怨恨,直接发动当地百姓叛乱。”
    “这一路的官府明面上积极配合南边皇都的皇令,实际上阳奉阴违,暗地里都把鞋教奉为了座上宾,朝廷发下来的政令,在北边怕还不如天山教教主一句话管用。”
    房流深深叹了一口气,“动也难,不动就是养虎为患。还真是左右为难……像这种举步维艰的局面,小池哥哥,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池罔悠然道:“我会先睡一觉。”
    房流结结实实的愣了,“啊?”
    池罔往房外走,“把身体休息好,脑子就动起来了。流流,你几天没睡了?”
    房流沉默了一下,才道:“自从我们分开那天,我就没正经合过眼。”
    “加上之前我们长途奔袭的那四天四夜,你差不多七天没睡了?”
    池罔由衷的感慨了一下,“真是年轻啊……但也不能这么折腾。走,咱们去今城。我早不想在这小破地方待了,床板又硬又冷。既然你来了,咱们一起去最舒服的客栈,好好睡上一晚,起来你就知道怎么做了。”
    在他们走之前,池罔特地把房流的零钱要出来,仔细回想了一下江北白菜一颗几钱,才吝啬的在床上留下一枚铜板。
    他怀里大票一张都不掏,只留了这一点点钱,连一分都不愿意多给,很有针对的意味了。
    房流都多看了池罔一眼,似玩笑又似认真道:“小池哥哥,你待这个和尚,果真与待别人不同。”
    池罔心情愉悦道:“秃驴能算人吗?算了,你还小,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房流立刻分辨道:“我不小,哪里都不小。再说你也没比我大几岁啊,你要是非说我年纪小,你不也一样小?”
    池罔当时就笑了,看着房流的眼光愈发慈爱。房流觉得这眼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对,但他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为什么,只好收拾起浑身的不对劲,跟着池罔走了。
    池罔回城里享福去了。子安和尚是一个时辰后,才发现池罔不告而别了。
    但是他也不着急,有条不紊地收拾了自己洗过的僧衣,特地收好了床上那一枚醒目的大铜板,这才不慌不忙的去了今城。
    今城还是去年那家客栈,房流大手一挥,挑了两件相邻的上好房间,自己和池罔一人一间住了进去。
    房流大概是累惨了,从他踏进房间沾上床的那一刻起,就直接睡死过去,谁都叫不醒了。
    因为瘟疫的缘故,街上许多商铺的歇业了,城镇中冷冷清清的没有人气。
    连着两年瘟疫,着实让江北元气大伤,池罔见天还没黑,就去外面走了一会。
    他路过了今城的兰善堂,见里面灯火通明,忙得脚不沾地,便走了进去。
    里面的医者依然记得池罔,见他突然到来,身形还是熟悉的轮廓,相貌却变得惊人许多,一开始都没敢认,但池罔一开口,他们就都认出来了。
    众人无不是大惊之后再大喜,也没时间问池罔相貌改变是怎么回事,连忙就把人请了进去,有几个病人因为瘟疫引发五脏衰竭,他们正束手无策的时候,救星就来了。
    因为这次瘟疫的感染性极强,今城所有的医馆无不是人满为患,江北已经传开了消息,这次又是兰善堂的大夫立了功,是以人们下意识更愿意相信兰善堂的医术。
    池罔走进去的时候,心里其实想到了子安。
    这一次救治江北瘟疫,他真不敢说是一人之功,子安在这其中起到的作用,绝对不可埋没,但以池罔对他的判断,他这个和尚做得还挺六根清净,这些虚名和实赏,他大概一样和自己都不感兴趣。
    如今医馆中病人这样多,池罔既然已经走了进来,就没准备离开。
    他面上依然是游刃有余的平静,却在心里交流道:“砂石,你现在还能为我计入救治人数吗?”
    砂石刻板道:“可以,该功能仍在正常开启。”
    池罔轻车驾熟地接起了病人,病人太多,这里面许多医者已经是昼夜不休的轮班,都看不完这排着长队的病人。
    多了一位医神,大夫们都是精神一震,紧张的心情也多了些着落。
    医馆的药房煎着药,源源不绝地端出去发放给病人,全部免们在,分文不取。
    池罔没特别嘱咐,但是房流做的很果断——来江北前,在他来不及请示池罔之时,就敢越级命令所有药材不计成本,直接走池罔钱庄那账头。在池罔把商契交给他的那一刻起,其实是默认赋予了房流这份权力,房流敢直接用,也是有胆量和担当。或许也可以说他对池罔判断准确,知道小池哥哥必然不会因为这个和他生气。
    源源不绝的钱滚了进来,让药材的供给没有了后顾之忧,救人真真正正变成了第一要紧的事。
    在他和房流的交谈中,他已经看出这孩子有重回朝廷的打算了,那么以房流的聪明乖觉,这笔钱会最后通过朝廷给他填上的。
    但就是填不回来,也无所谓。
    池罔想着自己之前杀的那些人,突然就觉得有些累了。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从来的都不是问题,因为池罔不缺钱,他缺的东西用钱买不到。
    这一次他醒来时,身边慢慢聚了一群可爱的人。日子过得热闹了,他觉得自己都活出人气了,生命重新有了趣味,让他舍不得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要花多长时间去履行对庄衍最后的承诺,或许他真该听那和尚的话,要控制自己的杀念了。
    砂石到来后,使他不再遭受救人和杀人的惩罚,他做事洒脱随性许多,但这并不代表他的行动就失去制约。
    他想着便叹了口气,眼前的病人家属被他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大夫,我娘她还有救吗?”
    还没等池罔开口宽慰,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无碍,你送来得及时,现在医馆内药材充足,又有这位池施主出手,保准你母亲安然无恙。”
    池罔抬头,懒懒地打了个招呼,“你这个盆,怎么跑到我兰善堂里来了?”
    子安进来后,却关上了诊间的门,他声音温和,“贫僧和池施主一样,也有多救些人的心愿。寺中同门人手已足够了,我听闻附近病患纷纷涌入今城,便想着过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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