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到我明白过来这表情中的暗意,又已经为时已晚。
原来不是宋家不好,只是单单因为宋家太好,而宋致宁“不好”。
一个滥竽充数的外戚子,金玉其外的裱糊匠,冠着宋家的姓氏,本就是对他那残破家庭莫大的折辱。
可是,为什么又从没人问过我:不当公主其实也不错啊,是不是?
我早就不是想要成为公主的年纪,为什么一定要被迫承受旁人对世界美好的所有幻想。
为什么不问问我,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就心甘情愿为他纡尊降贵,我愿意陪他承担一切呢。如果他报复这个世界,我也愿意做帮凶,愿意共沉沦呢?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白倩瑶·心理诊疗日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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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宋致宁会帮自己说话这件事,不用说是七岁的白倩瑶,就是十七岁或二十七岁,这之间的缘由依旧是个谜。
毕竟,自从那次新年见过一面,通了姓名之后,在大院里头的“女孩聚会”里,其实时不时就可以看到这个宋家小表少爷的身影。有时是被宋静姝叫来整理玩具,有时是被更年长的宋静和领着带在身边。
哪怕时常混迹在女孩儿堆里,他倒是从没被冠上过“娘娘腔”的外号,依旧因着生得俊秀又会说话而颇受欢迎——只是偏偏就是格外看不惯她似的,除了礼貌性地问个好,从来都没有主动来搭过话。
是故,这么一个幼时便已八面玲珑且善于笼络人心的孩子,为了帮自己出头而主动露出爪牙与锋芒,于白倩瑶而言,实在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忘了委屈,只是呆呆看着那男孩,看他手中的石子一抛一落,很快呼啦啦撒了一地。
而后,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他顺势就坡下驴,“静姝,你忘了,走之前舅妈怎么交代你的了?”换了一派轻松淡定的语气,男孩耸耸肩膀,“我是怕你到时候被舅妈骂,你赶紧给人家道个歉,不然我们回去就麻烦啦。”
可惜,即便他主动放下了三分架子,见好就收地敛去声势,宋静姝依旧没有道歉的意思。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反倒是气呼呼地直跺脚了好半会儿,一扭头,便跑回宋家去告状了。
剩下旁边围着的一堆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颇有种难站队的苦恼——好吧,也就苦恼了三分钟不到,便作鸟雀四散,各回各家,谁也不想惹上一身麻烦。
留了不知何时眼泪鼻涕糊满脸不知所措的白倩瑶,和把那堆芭比娃娃衣服一脚踹远的宋致宁站在原地,半晌没人说话。
“纸。”
末了,还是他翻遍全身上下的口袋,找出半包餐巾纸,递到她面前,“擦擦。”
白倩瑶把那纸接到手里,也不再顾忌什么淑女形象,胡乱抹了把脸。
想了半天自己要问什么,最后,也只挤出一句:“我妈妈……”
“那是大人会告诉你的事,别人说的不用信。”
宋致宁打断她话:“也不用觉得自己可怜,应该是别人羡慕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优先考虑你,让你不受影响,至于别的事,我们本来也帮不上忙,就不要添倒忙了。”
这个生得漂亮好看,却又无限老成持重的孩子,说得尽是些她听不懂的话。
白倩瑶从未经历过这样处境,也根本不具备接受母亲离开、甚至彻底体会死亡意义的能力,除了被吓得眼泪不停,根本不知道作何反应。
她只能死死攥紧那包纸,哽咽着问:“那我应该怎么办,宋致宁?”
“还要我教你吗,”他说,“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人才会开心,那你就什么都不知道吧。到了你可以知道的时候,大人会主动来告诉你的。”
言尽于此,他再不多话。
倒是径自转身,对她避之不及似的,往不远处那面红墙疾步而去——
分明打扮得精致可爱,到了逃命的时候,真还像个猴子似的矫捷,脚下垫了几块砖头就敢往墙上爬,等到他骑在墙头,只等冲对面一跃而下,白倩瑶也已经跟到墙边。
他秀气的眉头微蹙,向下一瞥,面露无奈。
“你还跟过来干什么?”
“谢谢你,”她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唯独下意识道着谢,“你今天帮了我很多,我会,我会告诉我爸爸,你今天保护……”
“可别。我也不是保护你,我谁也不保护,”他猛一挥手,撇撇嘴,“我是脑子糊了才乱说话,现在宋静姝喊人来揪我,先跑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话音刚落,便向下纵身一跃,消失在红墙那头。
这样毫无留恋,这样当断则断。
竟然也算得上是相识以来,又很长一段时间往后,他们最长也唯一的一次单独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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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白倩瑶七岁。
本是女孩们天真无邪的年纪,却好像被老天爷提前作弄,白家的风云变幻,如一浪接一浪骤然扑面而来,打得人措手不及。
先是沈倩的骇然惨死,带给白既明巨大的打击。虽然因为有女儿与父母的支持,不至于一蹶不振,但曾经白家在商场上先人一步的优势,到底在他手中逐渐没落,待到重整旗鼓时,已经彻底掉出第一队列,只能堪堪挤入后排。
哪怕即便如此,对于寻常人家而言,这份财产也是数世积攒而不可得的丰厚,可毕竟是再不复从前上海五大家的辉煌。
这之后不久,白爷爷又查出尿毒症和中风,煎熬病中一年多,最终还是在白倩瑶九岁那年,在一次透析检查之中,身体不堪重压而离世。
葬礼依照他的遗愿一切从简,和早逝的妻子一同合葬八/宝山公墓。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是他们这样的家庭,老人的离去,犹如拔去了白家的一根主心骨。
从此白家只剩下白既明这么一根顶梁柱,既要忍受妻子意外惨死的锥心痛楚,也要扛下整个家庭的责任,做白家的门脸,整个家族大受打击。
白倩瑶永远记得爷爷出殡那天,自己披麻戴孝,白底黑字的横幅拉开,痛哭声不绝于耳。
只有宋家爷爷走到近处,拍了拍她脑袋。
老人没有哭。
杵着龙头拐杖,一下一下,顿地重响。
他说:“我宋达这一辈子,送了太多人走,我的这群老伙计,每一个都算得上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孩子,以后你们白家靠的不是别人,就是你们这一代人。”
他说,你是笑着的,你父亲就是笑着的。你是哭着的,所有人都会不开心。这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
白倩瑶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如父亲一般,除了道谢,从始至终片语不发。
而那时的宋致宁,亦只是站在宋家人队伍的最末,站在他母亲宋如茵身边,冲这头投来淡淡一眼。
宋达停住后话,冲白家爷爷的灵位虚虚三拜。
却不想。
到底是灵前私语,鬼神敬佑。
多少年后,终究一语成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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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没了母亲在旁的归束,再加上父亲无限制的溺爱,白倩瑶的身材很快像吹皮球一样迅速地膨胀。
尤其是爷爷走后,白既明考虑到她年纪已大,也将沈倩的死尽量柔化过程后,如实告诉给她。
恰巧又是食品行业发家,小小的孩子不会排遣情绪,自那以后,便只能愈发依靠甜到发腻的巧克力和永远吃不完的奶糖,在面包上挤成一座小山的炼乳,从前妈妈不让多吃的果酱……一切填饱肚子又腻人的甜食,令脑子里烦乱的思绪不再纠连,只专注于眼前各色各样的食物。
到了九岁那年,她已经是个远超同龄人的一百斤小胖子。
而这唯一的好处,或许仅仅只是令她几乎无师自通地,从一个打小被努力教成淑女的孩子,变成一个丑角般的小胖子,仿佛身上天然便充满了逗人笑的搞笑因子。
也使她,能够在父亲失落的静坐时,开心地奔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腿,说着“爸爸爸爸,我想吃意大利面”,“爸爸我们去游乐园好不好”“爸爸,今天学校开家长会,你要穿很帅很帅的西装陪我去啊”,诸如此类逗笑讨好的话,也一点不显得突兀或虚假。
她是所有人心中幼稚长不大,被保护好的公主。
只把所有不为人知的哭泣无助情绪拧成死结,藏在永远无法舒缓郁结的心底深处,藏在那个永远只有九岁的孩子手中。
好笑的是,看穿这一切的,竟然不是别人,依旧还是那个从来不爱搭理她的宋致宁。
像个躲不过的魔咒似的。
那年宋致宁也九岁,越长越好看,却又褪去那种女孩子气的好看,褪去稚气的婴儿肥,逐渐勾勒出秀挺的轮廓。
他也随即从表姐们的跟班,逐渐成为院子里和学校中都很有人气的孩子王。
哪怕是仅仅才上三年级的小朋友,却也好多都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男女的概念,白倩瑶和他邻班,时常能听到女孩们叽叽喳喳的讨论,而他则经常性地成为话题中心。
虽说后来又多了一个转学来的纪司予,那男孩长得出挑到不能再出挑,跟漫画里拎出来的洋娃娃似的精致,但是好歹纪司予不乐意理睬旁人,宋致宁却是个游走众人中,谁都能聊上几句的“大好人”,不爱说话的小菩萨,和能说话的小帅哥之间,如她们这样的俗人,自然倾向于后者。
宋家的小三少,人气自然也依旧不受影响地保持着极高水准。
除了对白倩瑶略显冷淡疏离之外,和大院里其他的孩子们,以及那些商场上有名富贾的“二代”们,甚至已然逐渐形成个以他们几个宋家孩子为中心的、让人羡慕的“上流圈子”。
这大抵也是种无从置喙的天分。
可以说,如果纪司予是天生的目光聚焦者,那么宋致宁就是天生的组织者和二把手,虽然屈居第二,可是论排兵布阵笼络人心,年幼如他,却绝不输阵。
至于同是大院出身,可在这一点上,连比他半个手指头都比不上的白倩瑶……
别说是成为目光焦点了,也就是凭着家境殷实,背靠政界,这才在这所出了名高门子弟众多的私立小学,免去了诸多小胖墩一概都要经历一次的霸凌。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在爷爷去世后的不久,被彻底孤立了。
因为胖,因为胖了之后逐渐养成无法戒掉的零食瘾,总让人吐槽“吃成猪了还要吃”。
也因为脑子不算特别聪明却格外努力的样子让人看不惯,忍不住暗骂,“反正学不出名堂,干嘛早读读那么响,干嘛作业做那么多,搞得老师拿来跟我们比。”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也努力不打扰到别人,也从不仗势欺人,不自恃家世清高,却依旧还是成为了众矢之的。
“白倩瑶!你家里不是做食品加工的吗,为什么你都一个人吃,不带来给大家都吃一点!”
“白倩瑶,你吃东西不准吧唧嘴……你明明就有,你别狡辩!”
“白倩瑶,你帮我做作业好不好,你反正也最爱做作业了。”
“白倩瑶——”
白倩瑶跟司机叔叔在大院门口告别,又跟门口的警卫员笑着打了声招呼,这才低头耷脑,背着一书包沉沉的数学练习册走进院子里。
她在心里默默算着要完成这样作业的时间,同时还不能被爸爸发现,眉毛纠结成一团好笑的毛毛虫轨迹。
恰是时,从那不远处的空地红墙那传来的喧嚷声,却引去她所有注意。
还是小时候那堆玩伴,可每一个都已经长大,讨论着她也熟悉却永远不能参与的话题。
就像漂亮的小姑娘更漂亮,好看的小男孩依旧精致,唯独她像个格格不入的大山,胖得突兀又难看那样,划开楚河汉界般的隔阂天堑。
她站在那,背着几乎要把肩膀压垮的练习册,呆呆看着跟自己另一个世界的男孩女孩们。
站了不知道多久,那群人却忽然动了。
是那个一直被藏在最中间捧为中心的男孩,突然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孩子们便自动三三两两分开。
伸完懒腰,宋致宁坐在大院的石板凳上,眼神向她飘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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