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她正儿八经自己亲自动手的第一例显微外科手术,意义绝对非凡。
说起来也不怕人笑话,做完这个手术的当天晚上,余秋死活没敢离开卫生院。
因为担心护士没护理过断指再植术后的病人,余秋自己盯了一整夜,始终观察小柱的手指血运情况。
术后第2天早上,小柱原本红润饱满的指头发白干瘪的时候,余秋真是差点要给他跪下了。这要是发生术后动脉栓塞,再次手术探查的话,再植成功率可就要大幅度下降了。
亏得后来余秋注意到,小柱的手指头之所以这么凉,是因为他住的位置刚好对着病房门的风口子,每每有人进出,他的手就冻到了。
后来余秋给小柱采取保温措施,又给予镇痛治疗,忙活了半个小时,这孩子的手指头终于恢复正常了。
余秋真想烧高香,感觉自己供菩萨都没有这么虔诚过。
接下来的日子,她也是心惊胆战的,生怕又突然间出现什么问题。就算没有动脉栓塞,来个静脉栓塞也很叫人头痛啊。
好在老天爷估计实在可怜这年纪轻轻的小孩,居然允许妇产科大夫做断肢再植术成功的希望。
一直过了术后7天的高危期,小柱的手指头都还在健□□长。
余秋检查完毕,朝他家里人点点头:“目前看情况还好。等到停药之后,他就可以出院了。后面就按照我们指导的进行复健,这做完手术以后三个礼拜,就可以进行轻微的活动了。嗯,到时候你们最好再过来一趟,我再教一次他怎么做。”
小柱父亲千恩万谢地送余秋出病房。
虽然当时大队赤脚医生是说娃娃的手指头有机会保住,但小李大夫一贯有点儿夸张,谁晓得这事儿有几分做准啊。
李伟民要跳脚了,他就没见过这么会过河拆桥的,当初要不是他坚持把人送卫生院,手指头早就没了。
王大夫在边上笑,只眼睛盯着病人的手指头,难掩羡慕之情:“真好,真厉害,余秋,你会的实在太多了。”
余秋不以为意:“你想学吗?你要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以后这种手术你做的多了,自然也就会了。”
李伟民在边上吓唬王大夫:“我告诉你,这手术可难做了,你那个什么剖腹产啊,还有卵巢肿瘤啊都难做。”
“难做也得有人做。”余秋瞪眼,“你不是说你们大队有好几个少了指头的人吗?要是当时你会做的话,说不定他们的手指头就能保住。”
李伟民支支吾吾,想要退缩。余秋却坚决不给他机会,拉着他到边上去做思想工作。
没办法,她太缺人手了。不管开展哪项手术,都必须得有一个团队。
妇产科手术她可以带着闵大夫还有陈敏跟宝珍;麻醉这块张医生带着侯向群;外科这一块,她目前就只能指望赶紧把王医生跟李伟民带出来。
要不是何东胜实在太忙,而且人家也没心思当医生,余秋连他都不想放过。
红星公社依山傍水,山上的木头定期都要砍伐运走,支援国家建设。各个大队也都有铡草喂牛的习惯。这里工业不发达,但不意味着断指病人少。
只要断指再植术的团队建立起来了,经过多次手术的锻炼,那么这项技术就会越发成熟。一旦推广开来,绝对可以造福四方。
人都是锻炼出来的,缺人手的时候,只要是个人,都得往死里逼。
当年川军是出了名的双枪兵,号称一杆烟.枪一杆汉阳造,风评极差。
全国抗日的时候,他们主动出川抗战,却没有人愿意接收他们。他们靠着两条腿走到上海时,持续了三个月的淞沪会战都打完了。
后来还是徐州会战,李.宗.仁实在缺兵,这才要下他们。
结果藤县一战,川军扬名天下。李.宗.仁也坦言,若无滕县之苦守,焉有台儿庄之大捷?
八年抗战,三百万川中子弟出川抗战,伤亡了64万人,俱位居全国之首。他们用鲜血践行了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
李伟民听她滔滔不绝了半天,总算回过味儿来:“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呀。你怎么能拿我跟国民党反动派比呢?”
说着,他赶紧把余秋拉到边上,认真地告诫她,“这话跟我讲讲也就算了,其他人你可千万不要说。人心隔肚皮,你自己一定得小心,省得回过头人家就把你卖了。”
唉,李伟民觉得自己真是操不完的心。别看余秋在手术台上比老师还老师,实际上还是个小妹妹嘛,一点儿生活经验都没有。
余秋瞪眼:“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年纪轻轻吊儿郎当个什么劲,你看看陈敏再看看郝红梅,大家年纪都比你小,可比你有干劲多了。”
李伟民还想嘟囔什么,医院门口突然间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一队戴着红袖章的人大声喊着:“谁是余秋?”
余秋下意识地想要躲,李伟民也把她往后面推,然而队伍后面走出了那位断了节手指头的县革委会委员。
他发出一声冷笑:“余秋是吧?好大的能耐!”
病房里头的小柱父亲听到动静伸出脑袋。他不知道这干部模样的人是来干嘛的,只本能觉得应该要替小秋大夫说话。
于是老实巴交的牛倌大着胆子开了口:“小秋大夫很能耐,技术很好的,我儿子的手指头接上了。”
他还没有挖空心思的说什么为评价中农服务之类的话,那干部就鼻孔里头出气:“好厉害的,什么时候黑五类子女也能当赤脚医生吗?简直不拿贫下中农的命当命!”
他手一挥,厉声呵斥,“拿下,上台好好接受广大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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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断你的手指头
变故来得又急又快, 李伟明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余秋就被拖出了医院。
等到他们拔脚去追,哪里还追得上。
陈敏吓哭了, 嘴里头一个劲儿的喊着:“干嘛抓小秋, 小秋又不是坏人,她跟她爸爸都不是坏人,他们是好人。他们被冤枉了!”
再说伟大的领袖都说了,即使出生不好, 也不代表就不是好同志。
李伟明立刻催促她:“别哭了,打电话去杨树湾找人帮忙。”
他自己则撒开两条腿, 拼命地朝街上跑。
他要去找刘主任, 这会儿,只有公社革委会出面才有可能保住余秋。
刘主任十之八.九不会待在办公室里, 那就只能去公社广播站, 通过广播找刘主任。
余秋晕头胀脑的,她被人架上台子的时候都有点儿回不过神来。
她穿越过后一直没有亲眼目睹过劈斗场景,没想到第一次经历就是自己切身而行。
过了立冬黑的快,吃晚饭的时候天就擦黑了,这会儿更是夜色笼罩大地,然而她眼前一片雪亮, 压根就没有黑暗存在的余地。
大灯开着, 那白晃晃的光刺得人眼睛疼, 因为太亮了, 她反而看不清周围人的脸。
那一张张脸在强烈的灯光照耀下, 全都扭曲变形了,仿佛是哈哈镜里头的世界。
对,那一张张脸上闪烁的全是兴奋的光,个个急不可耐。
人人心中都隐藏着恶之花。荒谬的时代,会将人心底的恶意与暴戾扩大到极致。
纵使无冤无仇,看到旁人倒霉受罪,也要兴奋得哈哈大笑。
也许台子上挂着横幅吧,也许还有更多的人在挨劈斗,不过余秋看不清楚。
一开始是灯太亮了晃花了人眼,等到她的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这种强光刺激,她的脑袋又没办法抬起来了。
余秋不知道自己身后站着谁,她的膝盖后窝挨了重重的一脚,然后她不由自主地被踹得跪倒在地上。
真疼啊,跪倒的瞬间她又担心自己骨裂了。人的膝盖最脆弱,偏偏又承重负担极大。要是膝盖坏了的话,以后她还怎么上手术台开刀啊。
可是她很快就来不及再哀叹自己倒霉的膝盖,因为一根麻绳迅速地从她颈后勒过,然后绕着她的手臂下过来,在她的胳膊上迅速缠了几圈
余秋还没从这种仿佛毒蛇缠身的恐惧中反应过来,她的脊背就被什么东西抵住了,然后两股大力拽着她的胳膊猛力往后。
那绳子绕得极高,又勒得死紧,余秋的两条胳膊几乎被并拢在后背。她感觉自己的上半身被撕裂了,剧烈的痛意让她不由自主地发出被从医院带走后的第一道声音,一声惨烈的痛呼。
太痛了,她怀疑自己的肩膀胳膊都脱臼了。她痛得直接倒在了地下,摔倒的痛意都在这股剧痛下显得不存在了一样。
“装样!”她的头顶上响起炸雷般的呵斥,然后腰上又挨了重重的两脚,“资产阶级的娇小姐,黑五类的狗崽子最会装模作样。”
那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这种声音本该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毕竟少女合在一起就是个妙字啊。
可是现在整个世界都不妙,整个世界只有荒谬。
树上架着的大喇叭还在播放公社广播台的稿子:“断掉了手指头接回头,这是我们人民医疗卫生事业的巨大胜利,这是我们伟大的领袖,为我们贫下中农送来的赤脚医生。她妙手回春,他让我们贫下中农也感受到了主席的温暖。”
那是郝建国的声音,那小子从断指再植术后第二天就跑过来要采访她跟穆教授,坚持要大力宣传。
他得让广大社员都知道伟大领袖的阳光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上。
余秋头上罩着的却是寒光,她只觉得冷,她救回了别人的手指头又怎么样?她大概要失去自己的手了。
在乌鸦嘴这方面,余秋觉得自己真是无比的灵敏,因为那个奇怪的县革委会委员已经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她的手看。
对了,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始终记不得。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明明她对病人非常敏感,但凡是找她看过病的病人,她基本都有印象,为什么偏偏想不起来这个人呢?
哦,明白了,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人。这不过是团黑烟般的影子,笼罩着人性最残忍的恶意。
余秋觉得自己变成了阿q,居然依靠精神胜利法来获得心理上短暂的安慰。
“好一双巧手啊!”那团黑烟终于发出了声音,听上去居然像是人在说话,“就是这双罪恶的黑手,在我们贫下中农中兴风作浪。广大革命小将们,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
哈哈镜里头那些扭曲变形的脸,又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她头顶上的那道声音最大,简直兴奋得难以自抑。
据说有的人施虐时可以达到姓高朝,余秋不知道她头顶上是怎样一张扭曲变形的脸。
或许在这个极度压抑的时代,这些奇怪的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获得兴奋。
广播里头突然传来一声吼叫:“什么?他们抓走了余秋?!他们凭什么抓小秋大夫。”
那团黑影发出了奇怪的笑声,他大声询问他的拥趸们:“我们凭什么?”
“凭我们是革命小将,凭她是黑五类狗崽子!”
头顶上的那道声音又兴奋的嗷嗷叫,她的脚一下接着一下踢着余秋的后背与后腰。
讽刺的是,此刻的余秋居然要感谢那雨点般的踢打,因为它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缓解了她对胳膊的注意力,她的胳膊实在太疼了。
她很害怕,她现在真的非常害怕,她害怕自己的胳膊手都废了,那她以后就再也没办法上台开刀了。
赤脚医生的狼狈痛苦极大的取悦了那团黑影,他高兴地喊着:“我们要怎么办?”
台下响起了七嘴八舌的声音,最后还是余秋头顶上的那道声音压倒众筹:“我们要斩断黑五类狗崽子的黑手!”
啊,这是多么美妙的建议。黑乎乎的影子满意地点头:“好,我们就一根根的折断狗崽子的黑手!”
余秋眼前发黑,她不知道自己是痛的还是吓的。她觉得自己要休克了,她整个人都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头,又冷又痛,似乎每个细胞都被冻住了,脑袋瓜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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