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翻山越岭抵达卫生院时,要跟车一块儿走的病人已经有五位了。
除去他们以及没办法坐起来只能躺在推床上的小芬,救护车还能再勉强安置下一位病人。
余秋直接跟那位怀疑是大动脉炎的女病人谈:“你要不要跟着车走,一块完善检查?”
那女病人又开始慌张:“我又没什么,我好的很呢,我不要去城里头。”
余秋才不哄她呢,她开门见山:“第一,你的情况会逐渐加重;第二,你要不去的话,这个名额我就留给别人了啊。”
结果女病人一听还有人跟她抢,立刻改了主意:“我去,我马上收拾了东西走。”
说话的时候,她就手脚麻利地打好了包裹。
余秋看的目瞪口呆,不由得在心里头暗念,果然饭有人抢才香。赶紧送这位烫手的大姨走吧,大动脉炎发展起来也会要人命的。
小芬被从待产室里头推了出来。
上午有大肚子过来生孩子,她就让出了产床。
年轻的新手妈妈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她还没有带过宝宝,可就觉得这小东西可真有意思。
大人要转院,宝宝不好跟过去,她婆婆抱着出生还不满24小时的孙子,突然间眼睛红了:“这娃娃还没喝过一口奶呀。”
原本热热闹闹的妇产科病区一下子安静下来。她之前表现得太坚强了,医生护士这会儿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了。
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小芬什么时候才能给宝宝喂奶,他们甚至不能保证宝宝还有机会喝到妈妈的奶。
生命就是如此残酷。有的人仅仅是活着,就要竭尽全力。
“没奶水啊。”护士站前头正在办出院手续的产妇突然间回过头来,“哎呀,是三婶婶你啊。我小芬妹妹生啦?我还以为得再过半个月呢。”
她走到推床边上,抓住了小芬的手,笑着安慰惆怅的小妈妈:“没事,你放心,我奶水多,我们家这丫头装大家小姐,吃饭斯文的很,压根就吃不完。”
她伸出手,逗了逗小芬的儿子,“叫我一声嬢嬢,以后嬢嬢保准把你喂的白白胖胖。哎呀,小东西,认得嬢嬢啦?还晓得睁眼睛看。”
小芬婆婆立刻擦眼睛,朝远房侄女儿笑:“桂娣啊,要你费心了,你家娃娃要不够吃的。”
“够吃够吃,她吃的少,我涨的厉害呢。”说着,她直接从小芬婆婆怀里头抱起小家伙,抱着人去医生办公室喂起奶来。
说来也有趣,不少小孩子出生后要把胎粪排的差不多了才有胃口。小芬的儿子一叼上乃头,立即开始用力吮吸,吧唧吧唧吃得香的很。
桂娣笑得合不拢嘴:“哎哟,你们瞧瞧,我们小归小,我们能吃又能睡,聪明的很呢。”
孩子是天然的调和剂。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登时欢快起来,就连救护车上跟的医生都夸奖:“这孩子瞧着就是个小机灵。”
小芬的丈夫满心欢喜,一个劲儿地跟远房堂姐保证:“五姐姐,以后我顿顿给你摸鲫鱼。”
桂娣赶紧摇头:“不要不要,我随我妈,喝山芋粥奶都多的很。你就照应好小芬才是真的。”
她也不讲究,直接抱着小家伙站起来,一边喂奶一边走到推车边上,安慰小芬,“你就放心大胆地去看病。慌什么啊,娃娃我给你喂得饱饱,保准你回来的时候胖的你都抱不动。不怕啊,小芬,主席给你派这么多教授看病呢,有什么好怕的。”
她肯定地朝小芬点头,“我娃娃一百天等你回来过。”
小芬并不知道害怕,她先只是舍不得儿子。
这会儿孩子也有人帮忙了,她立刻点头:“不怕的,五姐姐,我回来喝你家小二子的百日酒。”
桂娣连连点头:“好好好,到时候我烧你喜欢吃的豆腐鱼。”
推车下了楼梯,小芬的父亲一路将女儿送上救护车。
车上位置有限,他不能陪女儿过去。
余秋看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民眼巴巴地目送女儿被推上车,嘴唇嗫嚅了半晌,只冒出一句话:“小芬,你放宽心治病啊。家里还养了两头猪呢,不怕的。”
小芬婆婆立刻喊住亲家公,摆下脸来:“讲什么怪话呢。不到这地步,我余了钱,准备开过年给他们起间新瓦房。正好昨儿上午我问了,现在砖头没货,官面跟底下都没货。那就不急着起房子,等再干一年,盖间更大的。”
小芬也欢喜地点头:“嗯,妈,我们多纳鞋底,我给鞋面绣花。”
她婆婆摸她的脑袋:“对,我们小芬手最巧了。”
余秋将柿饼摆在她床头:“你拿着,通气以后先少吃点儿,甜的东西容易胀气。”
小芬咧开嘴巴笑:“我晓得唻,大夫。”
救护车的门关上了,滚动的车轮带走了病人,相送的家属也渐渐散去。
余秋双手放在白大褂口袋里头,长长地吁出了口气。
有的时候,无知是福,不知道害怕反而能够更加坦然地面对人生经历的一切。
余秋自己没有信仰,但现在她能够理解教徒了。将自己的一切交给神来安排,全心全意地去信任神,那就会活得轻松很多。
何东胜在边上冲她笑:“我说吧,家里头和睦的还是占大多数。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没有难,也小算盘珠子打得直接散了架。”
余秋看他努力撑出一本正经的架势,忍不住想笑:“行了,你最好啦,摊上你就是捡到宝。”
她眼睛珠子打转,故意捉弄人,“你都忙完啦?不跟人多聊会儿?”
何东胜哭笑不得:“有什么好聊的。他们就是要挖鱼塘,山坡种橘子,塘边养鸡养鸭养鱼。我们明天就抽人过来帮忙挖塘。”
余秋惊讶:“速度够快啊,她有那么多砖头用吗?我刚才听小芬婆婆说现在黑市都买不到了。”
何东胜意味深长:“干部搞了把大的,当然就有货咯。她消息多灵通啊,立刻就动手了。”
余秋哼哼:“哎哟哟,人家可是人才啊。”
何东胜立刻强调:“我有一说一。”
余秋笑出声:“好了,我知道你最好。”
何东胜脸发烧,却压不住小雀跃,大着胆子邀请:“那走吧,我们坐船回杨树湾。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余秋认命地捏捏眉心,犯愁地指着挂号处还排着的队,有气无力道:“吃什么饭啊,我还有这么多病人没看呢。”
曲教授跟郑教授是走了,可病人都大老远跑过来了,总不能叫人家看不上大夫吧。
余教授还有堂课没上呢。
不行,还得拆分时间。以后余教授白天就上下午的课,上午让这帮崽子们补文化课去。
真是亏心啊,现在的初中到底是怎么上课的?最基础的知识都没掌握。
何东胜立刻垮下了脸,表情简直可以说可怜兮兮:“你不跟我走啦?”
余秋叹了口气:“年轻人,以工作为重。”
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又突然间回过头,朝满腹惆怅的生产队长眨眨眼睛,“加油哦,我看好你哦,小哥哥。”
最后三个字,她拉长了声音,又绵又软,像蝴蝶飞过她的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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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腊八就是年, 一直到喝完腊八粥, 江县人民开始准备过年的时候, 医院这股汹涌的人潮才稍稍缓解。
情况不危重的,基本上都打算过完年再来看病, 病情平稳的,则一个劲儿磨的大夫,要求赶紧出院。要过年了嘛,哪里有留医院过大年的道理。
小芬注定这个年估计得在省工人医院过了。曲教授他们把她带上去之后完善相关检查, 拍了x光片做了a型超声又做血管造影,已经明确主动脉夹层的诊断。
叫曲教授他们哭笑不得的事,这个才20岁的姑娘听说自己的确是主动脉夹层后,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害怕,而是觉得小秋大夫实在太厉害了。
她就听听摸摸看看, 居然就晓得是什么病。那双眼睛就好像孙悟空的火眼金睛, 可以透过人的肚皮,看到里头到底长了什么东西一样。
小芬还兴致勃勃地跟婆婆打商量,以后让她孩子也当赤脚大夫。他们两家都是三代贫农,政治绝对可靠。
小芬婆婆特地给余秋带来了她家院子里头长的小红枣,理由是小芬觉得家里头最好吃的就是枣子, 一定要让余秋也尝尝。
“这丫头真是命大。”当婆婆的人也是笑着直摇头, “大夫说她那口子破的大,灌进去的血又基本上被挡回头了, 所以疼了一阵子就不疼了。教授说先给她控制血压, 要是持续情况比较稳定的话, 不一定要立刻开刀。他们把技术练熟了,到时候万一小芬需要,再给她做手术。”
余秋先是替这姑娘高兴,在血压控制良好,内科治疗有效的情况下,稳定的stanford b型主动脉夹层,药物治疗的结果肯定优于手术治疗。
后面她又忍不住担忧:“教授有没有说她要观察多久?”
其实她担心小芬出院之后万一病情变化,会很危险。毕竟现在交通不便了,到时候想转省城就艰难了。
小芬婆婆立刻摇头:“不回来,曲教授说像他这样的病人少见,要持续追踪观察。”
余秋诚心实意地替这家人犯起愁来:“那要是长期住院的话,你们怎么办?”
小芬可不是端公家饭碗的人,她要干活挣工分的。况且她住院的话,身边肯定得有人照应,其实是件相当麻烦的事。光是她跟家属吃饭就是个大难题。
小芬婆婆左右看看,压力声音道:“小秋大夫,你可不能跟旁人说,曲教授帮我忙呢,让我在城里头卖功夫。”
所谓的卖功夫就是当保姆,再确切点儿讲,其实是在医院做护工。工人医院的心血管内科住了老干部,需要人照应。家属看小秋婆婆手脚麻利,曲教授就帮她做了保,举荐她去照应老人。
现在可不比2019年,保姆这种听上去就带有剥削阶级色彩的名词实际存在却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干这个行当的人尤其需要稳妥,出身清白不说,最重要的是嘴紧,千万不能在外头嚼舌头。
所以不是知根知底的人,主家肯定不敢找。这回也是他家老爷子要的急,曲教授又帮忙说好话,这才让她担了差事。
“大队干部也好商好量。我说了情况,又在公社盖了章拿回去给大队书记一看,就批了我外出务工。”小芬婆婆十分知足的样子,“到时候我拿钱买队里的工分就好。我算了账,够我跟小芬两个人的工分了。”
她看着余秋,脸上带笑,“小秋大夫,亏得你跟余教授哦,不然我家小芬没了都不晓得是怎么没的。我就说这丫头命里头带着福,净碰上好人了。”
余秋抓住她的手,诚心实意道:“婶婶,小芬最大的福气就是嫁到你们家,有你这样的婆婆,有你儿子这样的丈夫,把她真正当成自己家人。”
到了2019年,在保大人保小孩这个问题上,依然会有很多婆婆跟丈夫毫不犹豫地选择保小孩。何况现在孩子已经生出来了,还要他们砸锅卖铁地给儿媳妇治病,有多少人会不打小算盘啊。
小芬的婆婆也笑:“她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人啊。这都嫁进门了,怎么还能是外人?”
余秋笑着送她出去,到妇产科门口,她们迎头撞上何东胜过来。
小芬婆婆主动打招呼:“你来接小秋大夫回去过节啊。”
何东胜赶忙点头:“等她回去喝腊八粥,她昨晚没回家。”,他又关心了几句小芬的情况。
待送完人,余秋显摆手上晒干的小红枣:“看,小芬送我的红枣。说不定我今天就能集齐了腊八粥。”
何东胜看着她笑:“那是,小秋最能干了。”
余秋得意的眉飞色舞,立刻抓了只干枣塞给何东胜,双眼亮晶晶地看他:“甜不甜?”
其实枣子裹着一层皮,又不曾放糖腌渍,放在舌尖上的一瞬间,根本尝不出任何味道来,然而年轻的生产队长却只觉得那股甜蜜直达心底:“甜!”
甜得他整个人都像泡在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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