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大夫考虑是肺结核,给了她抗结核药治疗。当时好像是有了点儿效果,但是没过多久,情况又反反复复,始终不见好。而且吴彩霞瘦得更加厉害了,整个人看着就像是要不行了一样。
吴家爹妈不敢再耽误,索性又带着女儿辗转看病。可惜的是,医院没少跑,但一直没有找到明确的病因,治疗也不见效果。
一家人在绝望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无痛分娩的宣传纪录片,在里头发现了韩朝英的身影。抱着托熟人的关系找传说中的神医瞧瞧的心态,他们过来找了韩朝英。
严格来说,吴彩霞算是找错地方了,她的病情表现应该是呼吸系统的疾病。余秋比较倾向于认为是传染病,不管怎么讲,都不应该跑到妇幼保健院来,毕竟专科专治。
然而吴家人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为了这个女儿,吴家父母几乎已经倾尽所有。女儿还这么年轻难不成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女儿死掉?现在女儿已经吃不下饭,因为喉咙太痛了,每天只能依靠米糊糊还有藕粉续命。
余秋一边询问病史,一边翻看吴彩霞先前治疗的病例资料。
她得夸一声吴家人做事仔细,从一开始的就诊到现在,每样东西都留得整整齐齐。在这个时代能有如此意识,其实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吴彩霞的父亲焦急不已:“大夫,我女儿到底是什么病啊?为什么吃了这么多药还不见好?她也挂了水呀。”
这个问题真是无解,几乎每一个去医院看病的人都有这样的疑惑。谁都希望尽快明确病因,然后给予相应的治疗。
治病这件事情有两个让人崩溃的点,一个是不知道是什么病,第二个是不晓得要怎么治。大部分疾病痛苦就在前者。毕竟不晓得怎么治的,那基本上是绝症了,反而心里头有数,没有那么被吊着的痛苦。
余秋看着这年轻的姑娘,其实如果现在常规开展hiv筛查。她第一反应就是给她查一个这个。可惜世界上第一例艾滋病人报道是1981年的事,现在她就是想查也没有检测试剂。
余秋拿起患者之前拍的胸片,x片的确显示炎性浸润改变,结合她的病史,余秋的第一反应也是考虑肺结核。不过这么长时间的抗结核治疗并没有明显的疗效,那么与其考虑结核病的抗药性,不如想想是不是其他疾病。
“这样吧,我们再复查一个片子看看情况有没有进一步的变化。”余秋看着手上的x光片道,“这是你们三个月前拍的了。”
她叮嘱吴彩霞的父亲,“我开个单子,麻烦您过去约一下,看什么时候能做到。”
她又转过头来喊吴彩霞的母亲,“阿姨,你去给吴彩霞冲点儿藕粉吧。他现在喉咙痛也得吃东西,不然的话病魔没有打倒她,她身体就先垮了。”
等到吴彩霞的父母都各自去忙碌,余秋才关上诊室门,认真地询问吴彩霞:“下面我问你的问题,不是我要窥探你的隐私,而是为了尽快找出病因。请你老实地回答我,你有没有谈朋友?你嗓子痛,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就好。”
吴彩霞迟疑了半天,才轻轻点了点头。
余秋又接着追问:“那你们之间有没有发生过关系?或者是有人欺负过你?”
见那姑娘茫然地看着自己,余秋又解释了一遍,“就是性.关系。”
韩彩英赶紧拿了本健康教育读本送到吴彩霞面前,这是计划生育小组为婚姻登记处准备的夫妻生活知识解读宣传图册。
吴彩霞立刻摇头,因为她的脸已经皮包骨头,余秋根本看不出来还有什么表情。
余秋点点头:“那我还要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抽大烟之类的嗜好?不要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
那姑娘一个劲儿地摇头。
“好,我接着问你。你在这一次生病去医院治疗之前有没有打过针?什么时候打针的?”
吴彩霞摇摇头。这个时代的人其实很少打针,生病的时候连药吃的都少。
余秋这才放下心来,目前她暂时不考虑是艾滋病。因为主要的传播途径都没有,那么是艾滋病的概率极小,她得考虑其他问题。
吴彩霞的父亲回来了,表情有些激动。x光机现在刚好空着,可以立刻去做检查。
余秋没敢怠慢,直接推着这姑娘过去。不推着不行,她已经虚弱到完全没有办法自己走路。一个20岁的大姑娘瞧着比80岁的老人还孱弱。
余秋瞧着吴家父母头上冒出的银丝,只觉得心酸。
她刚推着人出诊室门,就叫廖副书记凑过来的大脸吓了一跳。
瞧见这张圆滚滚红扑扑,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粉嫩嫩的脸,余秋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咬牙切齿:“书记,您有事吗?我正忙着呢。”
廖副书记随口问道,“哎呀,忙着啊。”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结果他眼睛瞥见吴彩霞的时候,廖副书记吓得整张脸都缩成了一团,本能地“啊”出了声。
真不怪廖副书记少见多怪,而是任凭谁看见骷髅坐在轮椅上都没办法淡定吧。
吴彩霞立刻挣扎着要围起头巾。可惜她母亲去打开水准备回来泡藕粉的时候,顺带着将头巾拿走了。一时间她竟无处躲藏。
余秋暗恼自己考虑不周,赶紧往回跑,准备找个应用棉口罩给吴彩霞挡着脸。
无奈她还是慢了一步,旁边的女先生立刻解下了自己脖子上的丝巾,温柔地帮着可怜的姑娘裹住了脸。她目光温和地看着吴彩霞,还毫无忌讳地抓住她的手,安慰道:“别害怕,既然已经来了医院,就好好配合大夫的治疗。病总有一天会好的。”
廖副书记尴尬地笑,又一叠声地夸奖起来:“对对对,没错,哎呀,你们来找我们小秋大夫可算是找对人了。你们别看她年纪小,可能耐着呢,一定会给你们想出办法来解决问题的。她可是我们主席专门派给贫下中农治病的。”
余秋毫不客气地怼回头:“人家是从市里头下来的。”
廖副书记从善如流:“要不主席怎么说赤脚医生就是好呢。看看,现在城里头人也知道咱们赤脚医生实在了吧。”
余秋槽多无口,完全懒得搭理他,只朝老夫人道谢:“奶奶,谢谢您,我先陪她去做检查了。”
廖副书记本来还想讲话呢,可惜眼睛一碰上那病人就吓得又缩回头,丝巾包裹不了眼睛啊。那眼睛黑洞洞的,往里头凹,瞧着就像两个黑窟窿一样。
余秋毫不忌讳地白了他一眼,示意这人立刻滚蛋,现在可不是他耍宝的时候。
讲个不好听的话,眼下的杨树湾人不要凑过来的千万别沾身。不然搞不好自己踩上地.雷了都稀里糊涂的。
要不是看在陈朝娣和他家姑娘的面子上,她都懒得搭理他。
余秋看到片子皱着眉头,x光片可以看出阴影,呈现出毛刺状。假如可以进一步做ct检查,大概具有更多的提示性。
吴彩霞的父母眼巴巴地看着余秋,满怀期待地询问:“大夫,你看这是什么病啊?”
余秋迟疑片刻:“我现在没有办法确定,感染性疾病以及器质性病变都有可能。”
甚至光从现在的表现来看,肺癌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虽然吴彩霞现在还不到20岁,但年轻的肺癌患者也不罕见。
余秋倾向于在支气管镜下做个活检,再留取肺泡灌洗液进行病原学检查。
不过因为条件限制,这些检查目前杨树湾没办法开展,他们还得去城里头的医院,等拿到检验结果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吴彩霞父母脸上明显浮出了失望的神色。这大半年的时间已经让他们心力交瘁,说句不太好听的话,杨树湾已经算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要是再解决不了问题,他们真的撑不住了。
吴彩霞现在早就从父母家中将户口迁入到插队的地方了,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就连看病都没办法按照职工子女报销一半的标准解决医药费的问题。
四处求医问药这大半年的功夫,已经将一个普通家庭这些年攒下来的点儿家底子全都折腾光了。再来来回回折腾的话,他们真的吃不住。
这话听上去很残酷,但现实就是如此。治病是一场战役,烧的也是钱,后勤保障至关重要。
余秋微微皱眉,沉吟应该如何解决问题。她迟疑半天:“这样吧,我先给她做个全身检查,完了你们先去红星公社卫生院住院。这儿是妇幼保健院,基本上都是生孩子的大肚子跟小宝宝,你还是先去综合性医院。后面我看能不能想办法从上面请大夫下来帮你做相关检查。”
吴家父母明显有些失落。他们更加愿意让孩子住在杨树湾。然而目前的情况的确不允许,人家在这儿生娃娃呢。他们家女儿这个样子叫旁人看到了,人家怎么可能没意见。
吴彩霞的父亲沉重地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大夫。”
余秋又推着病人往检查室走。已经是立冬,气温下降的厉害,她得把人转移到暖和的地方才好做全身检查。
她推着轮椅经过走道的时候,迎面撞见何东胜领着两位中年男子走过来。
余秋一看清人脸,赶紧打招呼:“路医生,周医生,现在有桩事情,想麻烦你们二位帮忙,不知道可不可以?”
何东胜奇怪地看了眼余秋,不知道她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这两位一位是老人家的保健医生,另一位是那位小桨先生带过来的。他们来医院就是为了拿点儿要用的东西。
余秋没什么特别的药,她纯粹就是觉得机会难得,有两位名医在场,赶紧拉着人帮忙会诊啊。她一个妇产科大夫看呼吸科疾病,压力也太大了。
路医生与周医生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抬步走向余秋,开口询问:“怎么了?”
“我现在有个病人,情况很复杂。”余秋指着吴彩霞道,“现在我想麻烦您二位帮忙看看,到底能有什么好办法帮她解除痛苦。她吃过消炎药,也做过抗结核治疗,效果不太好。”
路医生与周医生没有推辞,直接跟着余秋进了检查室,一边看病历资料,一边询问吴彩霞的父母,然后又拿了听诊器仔仔细细地进行听诊,还数了脉搏。
两人看完之后,路医生主动与周医生商讨:“我个人现在感觉还是肺结核不排除。”
这其实近乎于一句有用的空话。因为结核很难被排除,但同样结核病菌也很难被找出来。临床诊断很多时候是依据临床表现,然后进行经验性治疗,有效果了就代表对症治疗成功。
周医生推了推眼镜:“我倒是觉得应该取标本做活检,我们不能排除lung cancer。”
他说的是英文,但是吴彩霞的脸迅速灰败了下来。原本因为喉咙痛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年轻姑娘现在颤抖着声音:“我得了癌症吗?”
她说话的腔调很奇怪,带着血淋淋的艰难,因为颤抖,简直叫人听不清楚。
说话软软的周医生面上立刻浮现出尴尬,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土里土气的大陆女病人居然能够听懂英文。
余秋安慰了一句她:“你不要太紧张,我们把检查做了,早点明确诊断,早期治疗效果最好。”
吴彩霞呆呆的,整个脑袋垂在脖子上,像是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
路医生与周医生都还有自己的事要忙碌,不能在旁边一直陪着这位可怜的姑娘。他们表达了自己的同情与关心,然后保证后面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只要他们还没离开,他们一定跟进帮忙看看。
但是这些话并不能安慰到吴家人,他们也不知道这二位医生是多么赫赫有名的业界大拿,他们只有气无力地表达了感谢,目送二位大夫离开。
余秋打电话给红星公社卫生院,让王大夫想办法找出床位来。最好是单间僻静的,好安排吴彩霞住进去。
她如此积极地到处奔走忙碌,吴家人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表示感谢。走廊上那位气质雍容的老夫人尚未离开,看到他们沮丧的模样,还给他们打气:“不要太担心,医生肯定会想办法帮助你们女儿的。她还年轻,生命力顽强。”
吴母眼睛已经红了,她听丈夫说了丝巾的事,赶紧要解开女儿头上包裹着的丝巾还给人家。抓到手上的时候,她又琢磨着应该给人家洗干净的,不然太不礼貌了。
老夫人却阻止了她:“不用,这是我送给她的,希望她能够早点好起来。”
余秋挂了电话,又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赶紧招呼夫妻俩:“就坐这班船吧。你们过去以后直接找急诊的王医生,我跟他说过了,他会给你们做安排。”
吴家夫妻赶紧匆忙向老夫人道谢,推着女儿去渡口坐船。
余秋抬头看着窗户外往西边掉的太阳,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到底是什么病呢?要不要再增加抗结核药的种类?只是抗结核药物的副作用相当大,增加种类也增加了风险。
还是赶紧先安排气管镜下活检吧,取了病灶标本做病理检查。肺泡灌洗液不知道能找出来什么。
她收回视线的时候,又撞上了廖副书记凑过来的脸。
余秋本能的头痛:“书记,您日理万机,还是不要光盯着杨树湾了。您现在是全省的干部,给其他的地方都跑跑,不然人家会说你的。”
廖副书记嘿嘿干笑:“我这不是跟杨树湾感情好,要带人过来多取经嘛。我跟你说啊,小秋……”
他话没说完,韩朝英双眼红彤彤的过来找余秋了。
她才系统学医一年多点的时间,现在听说自己的老同学有可能是得了癌症,年轻的未来大佬根本承受不住。
她抓着余秋的胳膊,眼泪都掉了下来:“彩霞人可好了。她还说等她好了请我去她下乡的地方。他们那儿可好了,这个季节可以逮竹鼠吃。”
“等等,你说什么?”余秋突然间变了脸色,抓着韩朝英表情严肃,“你说吃什么来着?”
韩朝英有些茫然:“竹鼠啊。”
她中午吃了腊肉饭,不过是田鼠干。吴彩霞他们家到的时候,她刚吃过饭,于是话赶话的就说到了吃鼠的问题。
余秋毫不犹豫地抱住了韩朝英,在未来的大佬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揉揉她的头,夸奖道:“真乖,说不定你立了一件大功,救了你的朋友。”
竹鼠是什么呀?是惨遭丧心病狂的滑轮兄弟□□的小可爱,是108种惨死被吃的受害者。
有一次他们闲暇刷视频的时候,正好呼吸科的老主任过来会诊。饶主任因为有糖尿病,饮食极端受限制,瞧见他们看吃播,立刻吓唬他们说竹鼠不能吃,会传播马尔尼菲蓝状菌。该病好发于免疫力低下人群,比如说艾滋病患者、霍奇金淋巴瘤等情况。
这个病比较少见,但是病情很凶险,因为它具有吞噬性,它可以吞噬掉患者肺部、皮肤、骨头、骨髓、血液、大脑等组织器官。
临床上,它常常会被误诊为肺结核。目前唯一的诊断办法就是进行病菌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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