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汤世广的前车之鉴,冯和不敢托大:“启禀娘娘,奴准备不周,还请娘娘恩准奴明日具书上呈,禀明详情。”
沈宜秋点点头。
冯和心里一松,便听太子妃接着道:“我听宫人说,你们叫人抬了好几口大箱子到宫门口,不知是何物?”
两人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
冯和硬着头皮道:“回禀娘娘,那些是内坊和家令寺的名簿和出纳帐簿。”
汤冯二人偷偷对视一眼,他们抬了这么多账簿,便是要给新主母一个下马威。
东宫事务庞杂,账簿不计其数,单是一年的帐就装了好几箱,太子妃想必不曾见过这种阵仗,见了必定慌了阵脚。
然而这一番敲打下来,两人默契地决定,对此事绝口不提,怎么抬来的,一会儿怎么抬回去便罢了。
偏偏她不依不饶地问起来,也只能据实回答了。
沈宜秋道:“既然已经到了门口,何不叫他们抬进来。”
太子妃这么吩咐,他们也只得从命。
不一会儿,所有大木箱都抬进了屋里,沈宜秋扫了一眼,一共有七箱。
两个内官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低垂着头不敢看太子妃。
沈宜秋却是神色如常,叫小黄门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卷轴,少说也有几十上百卷。
太子妃问道:“这些是多久的账?”
汤典内回答:“启禀娘娘,是上一年的细账。”
沈宜秋认真地点点头:“不错,待我不眠不休将去年的帐看完,又可以接着看今年的了。”
两人吓得几乎魂不附体,连道恕罪。
沈宜秋只想敲打他们一二,并非真想治他们的罪,看着差不多了,便缓颊道:“这些细帐我也不耐烦看,两位是殿下信重的人,难道还信不过?既然都有成例,那就萧规曹随,诸般事宜都按旧章来办,细账也不必交我过目。”
她顿了顿道:“我只看一年总账,进项比往年多,出项比往年少,我这里自然有赏,如若不然……”
见两人脸色一变,她又笑道:“岁有丰欠,这我当然知道。若是进项少出项多,两位便要备细述来,只要情有可原,我自不会苛责两位。若是出入大过一成,便交由殿下定夺。
“殿下监国,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哪里丰哪里欠,他都了然于胸,我一个后宫妇人不懂,殿下却是洞若观火的。”
两人汗流浃背,连称从命,叩头谢恩。
沈宜秋起初不明白尉迟越为何要用这两个人,后来才明白,他们心细而胆小,纵然人品不值一提,但也只敢贪些小利,水至清则无鱼,他们是不可能事事躬亲的。
敲打了两人一番,沈宜秋便道:“两位还有何事?”
两人便即告退,沈宜秋扫了一眼堂中的七口大木箱:“这些也一并带走吧。”
汤冯两人连忙命小黄门抬箱子,沈宜秋忽然改了主意,摸了摸下巴道:“且慢,留一箱下来。”
当天黄昏,尉迟越从太极宫回来得有些晚,生怕又错过承恩殿的晚膳,连公服都没来得及换,便骑着马径直到了宫门前,走进去一看,却发现自己多虑了。
正殿里黑黢黢静悄悄的,东侧殿内却是灯火通明,宫人内侍时不时出入其中,见了他都行礼问安。
尉迟越好奇地走到侧殿中,只见沈宜秋坐在书案前,手里捏着支笔,面前摊着好几卷书和一卷空白的绢帛,正在灯下奋笔疾书,察觉他来了,这才撂下笔上前来行礼。
尉迟越扫了一眼案上书卷,却原来是账簿,不由恍然大悟:“今日内府和家令寺来人了吧?”
沈宜秋点头:“汤典内和冯寺丞今早来过了。”
尉迟越道:“内务冗杂,可遇到什么难处?”他不过是随口一问,上辈子沈宜秋一嫁进来便接掌了内务,没多少时日便能上手,从头至尾无需他过问,十分省心。
不料沈宜秋却道:“臣妾愚钝,只觉千头万绪手足无措,没有数月之功,恐怕难以胜任。”
在尉迟越的记忆中,这还是沈氏第一次说自己有难处,讶异之余,尉迟越有些歉疚,他自小受储君的教养,不满时岁便上朝听政,一点东宫内务自然信手拈来,却不曾考虑,沈氏一个闺阁女子,一时间要理清楚恐怕不容易。
上辈子沈氏什么都不说,这回却坦言自己有难处,大约是自己这几日的体贴,让她放下了几分心防。
他心头蓦地一软,再怎么要强,到底只有十五岁,便即温言道:“不必急于一时,哪里不明白,给孤瞧瞧。”
沈宜秋身子一僵,她不过是装装样子,只是为了得几日清闲,哪里看过这些帐。
尉迟越不是最嫌弃别人愚笨么?怎么突然转了性?
她忙推辞:“殿下日理万机,怎么好劳烦殿下,不懂的我已记下了,明日再召汤典内他们问问便是。”
尉迟越道:“也好,他们若是敢偷奸耍滑,你尽管敲打。”
沈宜秋越发不解。
尉迟越又道:“天色不早了,先用夕食。”
沈宜秋方才吃过菓子,不过这会儿又想吃点咸口的,也不想为难自己的舌头和肚腹,便即叫人去典膳所传膳。
两人在堂中用了晚膳,沈宜秋便道:“殿下,趁着时候还早,妾去理一会儿帐,请恕失陪。”
尉迟越今夜过来,本是打着歇宿的主意。在他看来,沈宜秋上回入宫受了委屈,这几日他体贴温存,已经过了三日,想必有什么不高兴也该淡忘了。
今夜月朗风清,正是良宵佳夕。
不过太子妃这么上进,还真有些不太好启齿,他沉吟片刻道:“这些事先放一放,不必急于一时,太子妃也辛苦一天了,不如早些安置。”
沈宜秋大义凛然道:“谢殿下体恤,妾是东宫主母,这是妾职责所在,若是不能早些理清楚,妾实在寝食难安。”
尉迟越拗不过她,又不能直说要与她行周公之礼,只得忍痛应允。
沈宜秋连衽行了一礼:“谢殿下关怀。”
太子妃忙于内务,尉迟越在一旁看了会儿,有些惭愧。
沈氏身居后宫,也这样勤谨,他还有许多奏疏未及细览,却流连后院,消磨时光,实在很不应该。
太子顿时起了见贤思齐之心,起身道:“孤先回书房,太子妃早些安置,”
沈宜秋搁下笔,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账簿上挪开,起身送尉迟越到殿外:“妾恭送殿下。”
听得尉迟越的辇车声渐远,沈宜秋将笔一撂,从堆积成山的帐簿底下抽出一卷传奇,叫素娥取两碟淋了酪浆的鲜果来,歪躺在榻上,有滋有味地看起来。
第29章 省亲(二合一)
太子受了太子妃的激励,这几日越发变本加厉地勤勉起来。
这次山东大旱,京都粮廪捉襟见肘,和籴只能解燃眉之急,却不是长久之计,幸而去岁风调雨顺,还支应得过来,天灾发生在此时,却是与他示警,江南至京都的漕运该好好整顿一番。
他前日着工部和户部商议献策,至今也没有可行的方案。
此外还有遣使与吐蕃议和的事宜;江南盗铸钱币、假币恶滥的问题。
由此又想到,钱荒愈演愈烈,钱贵物贱,百姓纳税以钱计,这样一来,实际缴纳的粮帛比应天年间高出一倍不止,可更改税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
对了,差点忘了他还有个不省心的阿耶,吵着闹着要建避暑行宫,不知怎的突然又要派遣花鸟使去各地采选美人充实后宫。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少不得还得亲自去一趟华清宫,当面劝谏一二。
正盘算着,有内侍捧了一摞书卷进来:“启禀殿下,这是昨日收到的行卷。”
是了,又到了一年一度进士明经科举的时候。
本朝科举试卷不糊名,公侯高官可向主试官举荐,往往还未下科场,状元便已定下。
各地的举子一入夏便陆陆续续入京,将自己的得意诗文制成卷轴,上京都各路达官贵人门前投献,以便得到贵人赏识,一朝平步青云。
径直上东宫门前行卷的虽然不多,可太子总揽朝政,自然有人想方设法通过各种门路将文卷塞到他眼前。
平日他再忙也要抽空看上几眼,不过最近实是分身乏术。
正要命黄门暂且收起来,忽然想起前日听来遇喜提过一嘴,承恩殿的黄门这几日似乎从市坊搜罗了一些往年的旧行卷,供太子妃闲暇时观览。
他完全懂得,理账是极枯燥乏味的事,很需要调剂一二,这些举子为了引人瞩目,在行卷中花样百出,不但有诗赋,还有许多荒诞不经的传奇故事,堪可娱目娱心。
他想了想,沈氏虽无出众才情,毕竟知书识礼,想来好坏还是能分清的,倒不如把这些卷子交予她阅览筛选一遍,将好的挑出来。
他打定了主意便道:“将这些送到承恩殿去,让太子妃替孤筛选一遍。”
内侍微露迟疑之色,尉迟越一哂:“无妨。”
科举是国之大事,虽然只是替他审阅行卷,却也有瓜田李下之嫌。
不过尉迟越向来不以为然,自己庸懦无能没有主见,才会格外敏感,成天担心后宫女子干政。
他是由巾帼不让须眉的张皇后手把手教出来的,上辈子他对张后心存提防,说到底忌惮的还是张家手中的北门禁军。
对嫡母本人,他既敬且佩,张皇后出身将门,于军国事上多有见解。便是监国多年,边事防务上他还是习惯与嫡母商讨,有时得她点拨一二,真有醍醐灌顶之感。
上辈子死时,他也是深憾嫡母已不在世,若有她掌舵,定然可保社稷平安、万民无虞。
沈氏的才干打理后宫算得游刃有余,可前朝之事却不能放心托付于她。
太子殿下宵衣旰食,忙得焦头烂额,太子妃也是废寝忘食,忙得不亦乐乎。
前日搜罗来的传奇集子都叫她看了个遍。
好在又到一年进士明经科举之时,每日有许多新的行卷被达官贵人的门房、奴婢卖到书肆。
隔几日她便遣个识文墨的黄门前去搜罗一番,每次都能有所斩获。
不过她也不是镇日不务正业,百忙之中抽空看了看尉迟越的家底,田产不少,仓廪却空了一大半,她不用看帐簿,便知太子又拿私产去补贴国用了。
饶是她与尉迟越两看相厌,她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难得的贤明君主。
这一日,她囤积的书卷又将告罄,正要叫黄门再去一趟市坊,便有两名长寿院的内侍,各抱了一大摞书卷来。
得知是尉迟越的吩咐,她不由诧异,举贤任能事关国祚,后宫干政不是最犯忌讳的事么?难不成因为沈家不行,所以没了这重顾虑?
她不明白尉迟越此举何意,但既然太子有令,那她也只好奉命行事,横竖还省下一笔买卷子的钱。
待那两个传话的内侍一走,她便饶有兴味地看起来。
连看了几个卷子,水平参差不齐,她一边看,一边将卷子分作上、中、下三摞,以青笔勾出佳句,略作点评,一晌午便判了五六卷。
用过午膳,她小憩了一会儿,起来用了点茶汤和菓子,回到案前,又抽出一卷,刚一展开,差点没叫菓子噎了个半死。
卷头上赫然写着“河阳宁彦昭”,正是宁十一郎的郡望和名讳。
沈宜秋连忙喝了一口枣茶,把梗在喉咙口的面食压下去。
她捧着茶杯,指尖敲敲杯壁,莫非尉迟越是在试探她?
可根据她对尉迟越的了解,他不像是这么无聊又小肚鸡肠的人啊。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