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这就要说到另一个难题了——岁月是把杀猪刀啊!我但求能活得长一点,才能将事做完,否则天纵英才不到三十就死了,那这事儿是肯定办不成的——我尽量少作点死,作也别作大死。”
“活得足够长,就有足够的威望保证自己立派的理念可以不被扭曲、利用地延续下去,时间长了,学生多了,这种理念也就牢固了。我如果的有三千弟子,那这事儿也就算成了一半了。只有弟子们一代一代的传下去才叫真的延续,单单我一个人活别人三、五辈子的时间也不算延续。”
“说到岁月,事情得一件一件的办,饭也要一口一吃的吃,抽空我写个十年发展纲要、五年计划把细节抠出来。我不打算一口吃个胖子,一下子就盖个百亩庄园、拢百八十个徒弟,那是人傻钱多买来的乌合之众。我现在精力教不过来,先从这个孩子开始吧。下面就得说到最重要的事儿了——”
“我没要明天就拉个帮派出来,却现在对大家讲这个事,不是我沉不住气。医术我跟张先生学医的时候就说过,我没拜他当师父。可是一身武艺、我现在这个人,确是源自顾家的,我得对大家报备一下。”
徒弟们都看顾清羽,顾清羽道:“只要孩子好,教教自然无妨。若能为我母亲的师门留下传承来,我也是高兴的。顾家的绝学却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做得了主的。”
白芷道:“路上我问过了,这孩子才九岁,身体也需要调养,他统共认识二、三十个字而已。我得先给他治了病、教他识点字才能教授武艺,否则深奥的武学他也听不懂。这段时间,我想与您商议一下武学的事。我对入门的功夫有点想法,想用您教我的功夫做底子,以人体为本,稍作修改调整得更合人体的规律。”
说到健康之类,白芷就算是个权威了,顾清羽也乐见其成,一点头:“若能将本门武学去芜存菁,我是求之不得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
白芷道:“开宗立派是我的念头,我想得挺美的、计划得挺大,这个搞不好一开始是个无底洞。我不想坑大家来填这个窟窿。开始决定气质,二世祖玩儿的性格可不行。需要帮忙的时候我肯定不会客气,但有些事情还是我自己来吧。至如本家的绝学,我想这孩子先打个基础,还不至于用到惊动本家的程度。我是绝不想把您扶墙头上下不来的。”
顾清羽一笑:“好。既然如此,你先将这孩子的身子调理好。”
说完,将目光投向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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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及有点畏缩,他至今如在五里雾中,一半迷糊一半醒。一时想我不再是个没人要的人了,一时又担心这是做梦。这位顾小姐既然给了他名字,就是认了他了吧?虽然不知道为啥要叫“白及”还说是跟了她的姓。
不过白及的人生经验,只要是赐名,就是一种认同,白及心里有点美。
在回来的车里,他就有点畏畏缩缩的,马车那么的豪华、顾小姐那么的漂亮、连丫环都比铸剑庄许多侠女威风。这些都是真的吗?他不会被半路扔下车吗?
到了快意庄,顾清羽的气质比白芷又高一层,他生便是连天城的小公子,白及直觉得他会比白芷更难应付。
顾清羽其实是个十分温和的人,白芷自己都承认自己是个流氓但顾清羽是个斯文人。但是白及就是隐隐觉得白芷身上有股亲切的劲儿,让他想靠近,而顾清羽与他不太像是一个世界的人。
顾清羽的目光落在他的右臂上,白及忍不住缩了缩,他九年的人生当中已经总结了一些将残疾的右臂遮掩住的小窍门。顾清羽扫了一眼便体贴地不再看,对白芷道:“将这孩子带下去安置了吧。”
经历使白及敏感,这位“老爷”是师父的亲爹,可这样不算是想认了他这个徒孙的样子。是赖下来,还是?白及闭紧了眼睛,说:“我、我知道我、我是个残废!我……别赶我走!就算当个仆人也行!我……”
顾清羽有点无奈,问道:“我这么吓人吗?阿芷?”
白芷轻笑一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而已。来吧,跟我走,带你收拾收拾。对了,五年计划等我收拾完了再写啊!”
顾清羽摆摆手。
白芷对三个师兄甜甜一笑,商陆反射性地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动作,惹得她笑得更大声了,领着白及扬长而去。
屋子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顾清羽留了足够的时间给三个徒弟思考。好一阵,说:“都说说吧。”
商陆想得少,容易被乐观向上的情绪感染,说:“事情被她一说,我都觉得也不算是妄想。她做事自成法度,我都想参与一二了。”
陆英点点头:“她说的都是概要,没说细务,一件事成与不成,还得看细务做得如何,否则都是纸上谈兵。不过她做事一向有她自己的章法,确实都做成了,不是一个只会空想的人,她又说要做规划,我看不必急着阻拦。”
三人都看向白微,白微缓缓地说:“她说,从小学过屠龙术。我当时以为半真半假,现在看来她说的也许是真的。”
屠龙术!
陆英问道:“当时她说了什么?你仔细想想,都说出来。”
白微当时就半是理解半是糊涂,复述的时候不免有所遗漏,用词也不如白芷的原话那么直白。白微说完又加了一句:“这么看她收一个残疾的孩子也不算是毫无征兆。”
顾清羽道:“避难所?所以现在才说江湖不止是避难所,还应当是希望之地?”
白微道:“我想,再细问一下她想建成一个什么样的门派,想怎么约束门人弟子,再谈其他。”
陆英道:“不错!布局上我是觉得可以的,难处她也算有准备了。要说做事,我也信她有成算。但是她说了这许多,没说她这一派的宗旨是什么。只有将这个弄明白了,才不至于南辕北辙。只要这一条明白了,我是不介意听她召呼的,能相帮做成这样一件事情,我也乐意。她自从到咱们家,不曾对不起我们。”
顾清羽也是这个意思,白芷做事的本事他不怀疑,但做一件大事,必得立场先行,否则就会走很多弯路。
白微道:“我找她谈一谈。”
顾清羽道:“我也去。”陆英与商陆自觉地充当他的哼哈二将。
到了白芷的住处,新鲜出炉的师徒连拜师礼都没行过,徒弟就已经拆完了大礼包——洗漱换新衣服兼诊病、心理辅导——现在正在“吃饭”。
白及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穿新衣服,还是绸子的,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摆了。白芷仔细地研究他的右臂,之前她也看过,有了初步的判断,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右臂确实有缺陷,想弄得跟左臂一样那是不可能的。
白芷量了量他两臂的长度,右臂整整比左臂短了两寸。这孩子有点自卑,恨不得右胳膊消失,平常也不大用它,兼之营养不良,这就更让它萎缩。继续这样下去,两臂的差距就会越来最大。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差距可能最终会定格在四到五寸左右。有适当的持续的锻炼,可以让右臂萎缩的情况得到控制,使两臂长度的差距限定在两寸以内。
“师、师父,”白及小声地说,“我、我的右胳膊治、治得好吗?”
“嗯?”
白及跟她说话就好很多,也敢说:“它是个残废,我也是个残废。我知道的,要不我也不会求那位使左手剑的大侠。”说到大侠的时候,他有点不开心。
“它是短点,不是废,”白芷扶着他的双肩,直地望进他的眼睛,“你还有一只比别人好的左手。”
“我宁愿左胳膊不比别人好,也不想右胳膊比别人短。”白及声音闷闷的。
“没有人身体的左右两边是完全一样的。惯用右手的人,右手就会比左手粗壮一点。用左手而不用右手,右手就会细而短。你平常要试着用它,再不用它,才是真的要废了。这些都是大夫应该知道的,以后我都教给你。有一天你医术比我强了,能比我做得更好也说不定。”
有童年经历如白及,多少会在心中留下阴影,白及还算好,也遇到过好心人,没有发展到憎恨全人类,但小小的“苍天不公”、“父母血缘都是狗屁”之类的想法还是会有一点的。此时只觉得心上被扎了一针,戳破了一个小洞,好些令人不舒服的念头流走了,只剩下浅浅的痕迹。针的名字叫“希望”。
白及笑出了九岁孩子的开心:“哎。”
“吃饭吧。今天休息一天,我最近事儿多,明天早上教你几个字,你自己写、自己背。江湖中人,读书识字也很重要。”
“哎。”
顾清羽到的时候,白及心理辅导课刚上完。其实白芷对儿童心理学也没个研究,就记着一点——别瞎忽悠灌鸡汤,说点实话没坏处。白及这孩子能活到这么大,有脑子找左手剑拜师,有毅力暴雨里跪着,他就不能是个纯然的傻子。
所以她不骗白及说能治好,也不说这右臂很正常,对,是有缺陷,但没到那个份儿上,别瞎抑郁,别怂,就是干。这孩子心理上的问题不是几句话就能消弭的,真正顶用还得靠言传身教耳濡目染。都是水磨石的功夫,急不得。
饭菜端了上来,每样都很精致,份量却不多——白芷特意定下的量。白芷道:“我头回当师父,你也多担待吧。听说要言传身教,我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你以前吃穿都不大好,就不能吃得太急、太饱,肠胃会受不了。先吃这些。”
白及眼睛不时看看饭菜,没得命令还是忍住没动筷,说:“我懂的,老人们都说这样,还说病人也不能那样吃。”
“吃吧。”
白及这才飞快地扒起饭,白芷不时往他面前推推菜肴和汤:“别只吃饭!”
白及眼圈红了,低头对着饭碗碗说:“它香。”不用就着菜就香得能吃三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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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羽师徒到的时候有点傻眼,顾清羽拣三个徒弟的时候,仨人情况都不好,也没有惨到只会吃白饭不夹菜的。
陆英有点担心白及是个傻子:“这孩子怎么只吃饭?”
商陆更直接,问白芷:“你不会只说了吃饭,他就只吃了‘饭’吧?你说句吃菜试试!这孩子忒实诚了。”
白芷道:“你没教过徒弟别瞎说!”
有人来了,白及飞快地把最后两口饭塞嘴里,以更快的速度舔了一下碗边,飞快地将碗筷放下。两手都垂了下来,右手更紧地贴着身侧。白芷说:“都怪你,吓着他了。”推了汤让白及慢慢喝。
白及道:“你、你们有事要说,我出去。”
白微笑道:“我看这孩子不笨。你先喝完汤再说,我们没有刻薄一个孩子吃饭的道理。”白及还是很快地喝完了汤,亏得顾家仆人专业,上的汤温度适宜。白微装好人的时候是真好:“外头下雨了,别出去,就在廊上蹓跶消消食,别走远了。”
白及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好相处,看白芷点了头,才小声说:“师、师父,我出去了。”还贴心地把门给带上了。
门一关上,四人表情都变得严肃。白芷道:“大家想说什么?”
顾清羽道:“是想问你一件事。”
“您说。”
“你要怎么教弟子,怎么管门派?宗旨是什么?”
白芷没搞过帮派建设,打击黑恶势力从来打不到她,这也造成了在这方面操作上的没经验。只好参照了一点小说、游戏设定,她自己要坚持的就是:“有教无类,按劳分配,兼顾公平。”她可不想发生什么穷小子进山门被歧视然后逆袭打脸——打的还是她的脸——的事儿。
接着她又解释了一下:“凡想习武的,哪怕他是个佃户的子弟,都可以来试。这样人数会很多,肯定养不起,也不能吃大锅饭磨洋工养懒人。所以弟子也得干些营生,耕读嘛!达标的就有奖,这个标准公开。功勋点积累,种田也算、击杀匪类也算,等等。这个标准也是公开的——我还得仔细算一算,别真的弄成无底洞。大家看看这法子能不能行得通?行不通咱们再调。”
白微问道:“可以调?”
“做起来肯定跟想的会有出入,只要稳得住大局,其他的改一改又如何?要实事求是嘛。开始我会先订个总纲,别出格就好。”白芷说得很轻松,她没打算揩顾家的油,就没有心理负担。
她也希望眼前的人能给点意见,她毕竟是个外来户,这师徒几人才是土著,再好的理论也得本土化。
不过有些东西她不打算放弃,比如能上能下,多劳多得,保证最低者的生计、尊严,她还想普及个文化教育。
这么一解释,顾清羽就点头了。他反对本家原来那种森严的等级,反过来不就是白芷说的这个吗?顾家已经两百年了,一旦撒手立时会被反噬。一个新的门派就不一样了,从一开始它就充满活力。门下弟子劳作也不新鲜,不少门派都这么干。白芷与他们不同的地方就在标准公平公开,并且给每个人机会,这个顾清羽赞成。
白微想了一想,笑道:“也好。”
白芷道:“你是想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吧?那又怎么样?如果有一天,这个门派变成了一个讲出身、讲排场的地方,那就让它完蛋吧!”
顾清羽起身指着门外道:“先把‘初’做好。细务可以慢慢做,算账的本事我们还是有一些的。”
白芷笑道:“哎~明天教他读书。”
陆英道:“我使人送两本发蒙的本子来,回去请几个蒙师算了。”
白芷道:“不了,我亲自编教材!”
白微觉得她这事即便办不成,也不至于弄成个大笑话,心态也就轻松了,取笑道:“不错嘛,这就有开山祖师的范儿了。祖师,你这派叫什么名儿啊?哪怕还没选址,名字也要取出来。”
白芷道:“斜月三星洞!”
白微脚下一个踉跄:“你还不如叫水帘洞算了!”
第49章 不跪
“水帘洞湿气大, 对关节不好。”白芷认真地说。
白微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来:“你还真想过了呀?我差点忘了,别装啦, 拿出来吧!”
白芷惊讶了:“什么玩儿就拿出来了?你要啥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什么?”
白微抱着脑袋:“你闭嘴!你那什么计划书呢?”
白芷道:“还没写呢!”
“呸!我才不信!”白微刷地放开了脑袋,“你会没个成算?”
“真没有,刚才捡他的时候想到的,哪来得及写啊?我要是早琢磨这个事儿,早就跟你们说了, 不会事到临头再讲我要用你家武功。那不是先睡了大姑娘再说要娶人家吗?”
“呸呸呸!你怎么说话的?”商陆终于有机会表现得像个师兄了,“你一个姑娘家,算了, 这个就不提了。你现在是有徒弟的人了,你得注意自己的言行!”
白微的表情极其复杂,抬手把商陆摁了下去,认真地问:“刚想到的?一时兴起?”
二白之间的关系很怪, 他们两个都有点小心机,哪怕对亲近的人也会隐瞒真性情装得像个好人,唯独两人之间相处出奇的坦诚。大约是互相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 也清楚自己在对方眼里是何等混球。
白芷道:“刚想到的,大概会成为终身的事业。你说我是一个爱规矩的人, 老爷子也说我连自由都是计划的。其实我一直很痛苦,我被形势推着走,从学医到习武都是如此。一旦没了推动, 我就四顾茫然了。江湖是那么的不羁, 与我这样一个无趣的人格格不入, 为了显得洒脱,我连抓阉的办法都想过了!反而让自己像只没头苍蝇。”
“现在我想明白了,以前是我着相了。我要用最无趣刻板的规划去做此生最浪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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