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沐沉夕瞥见孟珞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她冷哼了一声,心里却很生气。明明是她们嘲讽她在先,到最后,只有她挨了罚。
永巷是通往宣德门的必经之路,朝臣们来回都要经过此处。皇上如此安排,就是要让她颜面尽失。
沐沉夕咬着牙,一声不吭。但她万没想到,最先走来的却是她爹。
瞧见沐澄钧步步走来,她委屈地瘪了瘪嘴,正要扯着爹爹的衣袍诉苦。沐澄钧瞧了她一眼,却没有近前来,只是隔了三四步远的距离看着她。
“爹…”她叫了一声,满心委屈。
“你的事,皇上已经告诉我了。你可知错?”
“她们污蔑爹爹,她们说你——”
“她们说便由得她们说,是与非自有心证。你单凭一张嘴,又能辩驳出什么来?更何况是对长辈口出恶言,我们沐家没有这样的家风!”
沐沉夕低了头,声音有些哽咽:“可你明明为了他们,好几次浑身是血地从战场上下来。她们凭什么那么说你?”
沐澄钧沉默良久,轻轻笑了笑:“无论是保家卫国,还是享受锦衣玉食,都不过是选择罢了。你总是记着自己为旁人做过的事情,心心念念要别人去回报,最后只会将自己困在囚笼里。夕儿,爹…爹在战场上那些功绩换来了今天沐家的满门的荣耀,已经得到了因果。”
那时候,沐沉夕并不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
她抬起头,父亲的身影很高大,替她遮挡住了阳光。他抬起大手揉了揉她的头:“你呀,是该好好反思一下,若是一直如此任性妄为,早晚还要吃苦头的。”
沐沉夕瘪了瘪嘴,闷闷地应了一声。
那一年,她已经十六岁了。正是青春韶华,已经知道了姑娘家的羞耻。跪在永巷这件事让她觉得颜面无光。
路过的朝臣们不少也好奇地打量着她,然后看向沐澄钧远去的背影,忍不住交头接耳道:“这寒冬腊月的,沐丞相还真忍心自己女儿跪在风口上?”
“怕是做样子给旁人看,高风亮节嘛。”
“那姑娘是不是七岁杀金国太子的那个?”
“沐家一共一儿一女,除了她还有谁?”
“啧啧啧,这脾性,将来谁娶了她都要倒霉。连太后都敢顶撞,我看沐家也是教女无方。”
“可不是么,小时候在宫宴上赠人家定情信物也就罢了,童言无忌。这都多大了,听说还女扮男装进太学缠着谢家公子,伤风败俗。”
沐沉夕忽然想起,谢云诀也入朝为官了。若是他路过此地,岂不是要看到她挨罚。
旁人看到无关紧要,可是被他瞧见了,实在是丢脸。
沐沉夕心下慌张,也没敢抬头。傍晚时分,远处倒是跑来一道身影,气喘吁吁地停在她身边。
裴君越蹲下身,塞了些糕点给她:“这是晚膳时御膳房送来的梅花糕,我特意替你留下的。还热乎着呢。”
沐沉夕鼻子有些发酸,红着眼看着裴君越,说话也带了些哭腔:“阿越,他们为什么都说我错了?我哪里错了?”
“你当然没错。可长安本就是个不讲道理的地方,你偏要同他们讲理,他们辩驳不过你,便强要你低头。说来说去,不过是谁权势大谁占理罢了。成王败寇,一向如此。若是将来我得了权势,便要昭告天下,只要是你说的,便都是对的。”
沐沉夕咬了一口糕点,红着鼻子笑了起来:“那岂不是也不讲道理。”
“我本就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你就是我的道理。”
“歪理。”沐沉夕正笑着,忽然瞥见裴君越的身后,一道熟悉的身影愈发临近。
她慌忙扯过裴君越替她遮挡,裴君越嗤笑:“你还怕羞?”
“替我挡一挡。”
裴君越就势抱住了她,她身形娇小,他宽大的衣袍将她尽数拢住。待谢云诀临近,裴君越高声道:“你看你,衣裳穿的这么少,是不是冷了?”
沐沉夕没有瞧见谢云诀。
若是她能抬头看一眼,会发现谢云诀的手中其实搭着一件狐裘。他原是特意去求见了谢妃,讨了件狐裘想替她披上。
只是瞧见眼前的情形,谢云诀修长的手指紧了紧,终究是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沐沉夕从裴君越的肩头看到了他大步走过的身影,永巷的风吹过,一如她心底的寒凉。
裴君越松开手,沐沉夕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糕点,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她放了下来,颓然对裴君越道:“你回去吧,若是让皇上或者太后瞧见了,怕是连你一起都要陪我受罚。”
“罚就罚,我陪你一起跪着。”
沐沉夕摇了摇头:“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有些心灰意冷,眨眼认识谢云诀九年了,却连他的一个回眸都得不到。沐沉夕觉得,自己可能此生都入不了他的眼了。
第64章 订亲
长安真是个伤心地, 她很想回雍关城。在哪里,若是不开心了,她可以纵马扬鞭, 行到水穷处。对着无边无际的旷野吼出所有的不快。
可是在这里,她是那么格格不入。无论做什么都是错。
暮色西沉, 她的腿早已经失去了知觉。永巷的地很冷,风更冷, 吹进了人的骨头缝里。
沐沉夕觉得, 太后的气可能永远也消不了了。
她仰头看着星空,今夜无月,可是天却异常地亮。有冰凉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 一点两点。渐渐的,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
她张开了手, 闭上眼睛, 任由初雪飘落在脸上, 融化成水。
可是雪越下越大,无声无息,很快将她覆盖成了一个雪人。她不觉得冷,一日的风吹得她麻木了。
在沐沉夕看不到的角落, 谢云诀握着一把纸伞,胳膊上还搭着那件狐裘。
他原是在家中作画,忽然发觉一片雪花飘落进来。那一刹那,谢云诀想起了永巷中的沐沉夕。
再看看外面,已经覆盖了一层白色。
一瞬间, 所有的疑虑和误解都不再重要。他匆匆忙忙赶来了永巷,看到了雪地里那孤零零的身影。
谢云诀走了过去,挡住了落在她身上的雪。她最喜欢穿红衣,白雪映衬着红衣,如同冬日里的红梅,凌霜傲骨。
夜晓接过伞,谢云诀抖开了狐裘,俯身想要替她穿上。可是狐裘落在她身上的刹那,她却身子一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那冰冷的身躯靠过来的时候,谢云诀的心猛地一揪。他慌忙唤她,却没有任何回应。
谢云诀立刻抱起了她,对夜晓道:“快去禀报陛下!”
夜晓领命离去,谢云诀抱着沐沉夕大步跑向了太医署。沐沉夕蜷缩在谢云诀的怀里,轻声呢喃着:“爹爹…我…我想回雍关去…”
那一病,几乎要了沐沉夕半条命。人人都以为她自小习武,很是皮实,却谁也没料到她会病得那么重。
高烧了三天三夜,一直在说着胡话。其中一半是和谢云诀有关的,起初皇上和沐澄钧都没有来,沐沉夕便拉着谢云诀的衣袖哭哭啼啼说着自己的委屈。
他不做声,只是由着她拉着他的衣袖。
心里忍不住在想,她明明很好,为什么他以前会厌恶她?为什么那时路过永巷,他不能停下脚步替她披上衣裳,任由她在雪地里跪了那么久。
寒冬腊月,她再坚强,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谢云诀缓缓抬起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忽然,夜晓自外面进来,通禀道:“陛下和丞相已经赶来。”
他收回了手,起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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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沐沉夕的记忆里,自知道自己在雪地里冻晕过去了。那时候又伤心又难过,病了许久。
那一段记忆里,娘亲经常熬姜汤给她喝。她不喜欢生姜,总是被辣得直皱眉头。心底里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要生病了。
等病一好,她就回雍关城。
可谁承想,她病好的时候,却听到了谢家和王家订下婚约的消息。
听到消息的时候,沐沉夕正入宫面见圣上。月余未见,皇上和姑姑都很关心她。她欢快地跑进皇上寝宫之时,听到了长公主和姑姑的对话。
“这谢家公子真是薄情,我们夕儿如此待他,他怎能就这样和旁人订了亲?”
“夕儿也是一厢情愿,谢家公子似乎对男欢女爱之时并不上心。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说夕儿病才好,若是知晓了,该多难过。”
沐沉夕呆呆地站在门口,也不知过了多久。姑姑身边的丫鬟沉舟惊叫道:“小姐,你怎么站在风口上?!”
沐沉夕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长公主和沐贵妃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皇上听闻沐沉夕到来,也自御书房赶了回来。
那日的她全然没了平时的机灵劲,只是木木地看着她们,喉咙有些干涩:“他真的…和旁人订了亲?”
三人都露出了心疼的神色,皇上大步上前,揽着沐沉夕到一旁哄道:“谢家那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福气。我们夕儿将来要出嫁,那一定是要以公主的规格出嫁,要嫁便嫁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爱妃,你说是不是?”
“是。”姑姑走了过来,捏了捏沐沉夕的脸,“你瞧你这小脸憔悴的,姑姑今日备了你最爱吃的松鼠鳜鱼。听说你病中缠了你娘亲许久,今日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沐沉夕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我不想吃。”她说着挣脱开来,大步走了出去。
皇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拳砸在一旁的榻上:“这姓谢的臭小子,有眼无珠!朕明日就将他贬官流放!”
长公主无奈道:“皇兄,金口玉言,话可不能乱说。”
皇上叹了口气,瞧着眼前的妹妹和爱妃:“夕儿也是个实心眼,从小到大一门心思就想着谢云诀,他有什么好?”
长公主嗔怪道:“陛下不还亲口夸赞过,他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中正守礼,谦谦君子,国之栋梁。只差亲自为他写赋了,还说他有什么好?”
皇上撇了撇嘴:“那丫头也真是不省心,喜欢谁朕都能替她做主,可偏偏是谢云诀……”
姑姑瞧着沐沉夕远去的踉跄的身影,淡淡道:“求不得原是人世常态,谁又能一世称心如意。她还小,兴许过几年心思也就变了。”
沐沉夕踉踉跄跄走了许久,最后来到了谢府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恍然回过神,又转头走了。
踏着皑皑白雪,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她没了去处,漫无目的走上长安的大街,最后来到了一家简陋的小馆子前。
她扣了扣门,一扇门板移开,露出了一张圆圆的脸,是个虎头虎脑的青年。
他瞧见沐沉夕,立刻转头唤道:“娘子,小姐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盘着发髻的女子跑了出来,拉着沐沉夕的手进了屋:“你瞧你,这大雪天,也不多穿点衣裳。这手怎么这么凉?”
沐沉夕低着头,声音几乎轻不可闻:“有酒吗?”
“有!有!”她忙不迭应了,进屋取了烧刀子来,又开伙炒了几道菜。沐沉夕就这样喝着酒就着菜,日日买醉,度过了一整个寒冬。
那个冬天真冷。
她现在回想起来,都能感觉到那时候的寒意。
沐沉夕抬起头,指腹轻轻触碰着谢云诀的脸,只觉得如今像是做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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