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贺万玄爽朗的尖笑了起来,可许是年纪大了,没多时笑声便嘶哑下来,他甚至轻咳了几声,然后唏嘘道:“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你是如何知道皇城司那些藏在湖州的买卖的,又是如何知道我暗地里是在支持齐王,不过……事到如今,至少证明了一件事,你的确是一条让人不该放心的狗。最可笑的是,你竟然也有为情所困的一日。”
    “同舟,去吧,像在魑魅营那样,将他打趴在地上!”
    戚同舟离开裴婠,徐徐往萧惕站的方向走去,经过齐王和朱诚的马车,又经过贺万玄的马车,眼看着就要和萧惕交上手,他却忽然脚下一顿。
    “你知道,为什么在魑魅营的时候次次我都能将他打趴下吗?”
    戚同舟手握长剑,没有回头,可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问贺万玄。
    贺万玄眉头一皱,只觉得此刻的戚同舟说话未用敬辞让他很不舒服,然而想着只有戚同舟才能速度解决萧惕,他耐着性子道:“为何?”
    “因为……”
    戚同舟缓缓将长剑拔了出来,似乎在回忆当年在魑魅营之中的场景,贺万玄凝神细听,甚至身子前倾,其实他也好奇戚同舟制胜的法宝,毕竟,少年时的萧惕,在魑魅营之中几乎战无不胜。
    “因为,在魑魅营中……”
    “只有赢了的人,才有饭吃啊。”
    这是贺万玄第一次见到戚同舟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话,他最后一个尾音随风而荡,甚至有些缠绵的意味,这陌生的语调让贺万玄有些反应不及,而就在他愣神的瞬间,戚同舟手挽一个剑花,一个转身,手中三尺青锋,忽然就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他掷来。
    所有的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根本容不得他反应。
    剑锋穿心而过,将老迈的身子牢牢钉在车壁之上,贺万玄喉咙里也开始发出“嗬嗬”的声响,而直到咽气,他都没明白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戚同舟温柔的语调,如同鬼魅耳语一般让他遍体生寒。
    贺万玄连死都没想明白的事情,王寅等人又如何应对的来,暗卫皆是戚同舟安排,贺万玄的血还没染透马车,王寅和朱诚的人头也落在了地上,齐王在血色面前瑟瑟发抖,戚同舟正要回头问萧惕要不要也取了这千尊万贵的二皇子的性命之时,却见萧惕犹如失了魂魄似得,以一种分明急迫到了极点,却又恐惧畏怕的僵硬模样走到了裴婠身边。
    萧惕抱起裴婠,因指尖在发颤,好几次才取下裴婠眼上的绑缚,布带刚拿下来,萧惕便撞进了裴婠急切的眼底。
    萧惕本以为等着她的是裴婠风霜刀剑一般的厌弃,可没想到裴婠只是抓紧了他的衣襟,又语声颤抖的问他,“你……到底是谁?”
    第84章 情钟
    大楚史书记载,建安二十年的齐王之乱是因一场内宫巫蛊之祸而起。
    时年四月二十一,朱贵妃因行巫蛊之术诅咒皇长子厉王而下狱,同日,武安侯府被围。
    四月二十四,武安侯朱越羁押入天牢,齐王李沨幽禁于齐王府。
    四月二十七,皇城司督主贺万玄动用京城暗卫数百,护送齐王李沨与武安侯之子朱诚逃离京城意图谋反,后为金吾卫副指挥使萧惕于京城西门拦截。
    那日情形后来众说纷纭,有说萧惕以一人之力大战百人,有说萧惕早已安插眼线于皇城司之内,那日里应外合之下,皇城司众厮溃不成军,又说萧惕设下埋伏,智取敌首,说法繁多,却无人证实,只因那夜,皇城司督主贺万玄、武安侯之子朱诚、以及随行数十人,皆死于城下,齐王虽保住性命,却因重伤难治死在了三日之后。
    唯有皇城司千户戚同舟以及数十皇城司禁卫趁乱逃走,踪迹难觅。
    而就在那夜,洛州驻军生出兵变,武安侯府故旧军将何清欲率军北上接应齐王,并助齐王谋反,然而军中响应者未至半数,其队伍还未走出洛州,便被京城守军镇压,带领京城守军者,竟是月前被下狱稽查的长宁军统帅裴敬原。
    五月初二,已升任金吾卫都尉的裴琰自江南返京,带回大量皇城司督主贺万玄贪腐的人证物证,贺万玄任皇城司督主期内,于湖州敛财百万,时至今日,竟已抵半个国库,不仅如此,其人豢养私兵暗卫,暗地里资助多处驻军采买兵甲,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五月初十,长宁军案水落石出,长宁军统帅裴敬原为齐王陷害,只追究失察之罪,暂免其长宁军统帅之权,令其返回兵部,左迁侍郎之职。
    五月十六,齐王谋反案,朱贵妃巫蛊之祸案,贺万玄贪腐以及谋逆案,数案并定,朝堂之上受牵连者数百人,地方任上官员军将论罪者无数,整个京城世家,亦受这场动荡波及,最惨烈的,莫过于广安候府宋氏,侯府次子宋嘉彦本是新科进士,却盗用城防图以助齐王,齐王离京当夜,其人亦追随在侧,后来的打斗之中,宋嘉彦身中一箭,命丧当场。
    因此祸端,广安候府爵位褫夺,广安候宋伯庸判流放之刑,虽保住了性命,可宋氏经此一难,未来三代之内,再难有荣华之享。
    一直到了七月底,这场动乱才彻底平息,建安帝保留金吾卫,取缔皇城司,又改六部之能,朝堂之上虽因人事变迁损了几分元气,可整个大楚朝廷却因此生日新月异之象。
    盛夏七月,烈阳如炙。
    裴婠端着冰好的梅子酿,直往主院而去,如今裴敬原不再镇守边疆,虽然遭了贬谪,可不管是裴婠还是元氏,都更宁愿他在京中做个安闲侍郎。
    到了主院书房,裴敬原正伏案写帖子,火红的织金纸薄上,每一个字都是裴敬原亲手所写,为了使帖子看起来喜庆吉利,他放弃了草书,改用行楷,一笔一划风雅遒劲,赏心悦目,裴婠来时,裴敬原正写完一张放在手边。
    裴婠送上冰好的梅子酿,抬手将那张帖子拿起,笑道,“父亲写的真好看,这第一张帖子,我就先拿走送人了。”
    裴敬原道:“哪有你自己送的道理?”
    裴婠明媚一笑,却不答话便转身而出,“我和三叔出门一趟,晚上不要等我用膳啦。”
    裴敬原脸上的笑意霎时一淡,看着女儿匆匆离去的背影没好气的咕哝了一句什么。
    裴婠出了主院,直奔府门,刚走到府门前,便见萧惕站在马车旁侧,裴婠牵起裙裾,步履轻快的一路小跑,萧惕连忙上前,一把将跑下最后一步台阶的她扶住,“这么热跑那么快做什么?”
    裴婠眨了眨眼,“怕他等急了。”
    萧惕失笑,“让他等又如何?”
    二人上了马车,裴婠虚虚靠着萧惕手臂,并不避讳与他这般亲昵,见马车转向往城南去,裴婠轻声道:“当真不让他留在京城吗?”
    萧惕叹气,“他其实不是个受拘束的性子,何况早些年皇城司作恶良多,与他有仇怨者不在少数,他若留在京中,反倒危险,不如像他打算的那样,寻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快活恣意。”
    萧惕一边说着话,一边来握裴婠的手,不自觉的便与她十指交叠,这些日子分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可萧惕却更着紧裴婠,裴婠心下发觉,便对他亲近了几分。
    马车摇摇晃晃,裴婠干脆依靠着萧惕,“那你们岂非数年才得一见?”
    萧惕哭笑不得,“又非生离死别,哪许日日相见?”
    裴婠便不再多言,只和萧惕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旁的,两柱香的功夫之后,马车停在了萧惕在城南的私宅之前。
    二人下马车叫门,很快门从内而开,忠伯笑盈盈的站在门口,而在忠伯身后的,便是消失两月的戚同舟。
    早年间戚同舟一袭撩黑蜃龙袍煊赫骇人,如今没了戚千户的身份,却爱着白,今日白衣翩然,清俊落拓,颇有些兰枝修竹的风流雅然。
    几人同入暖阁,戚同舟语声缓缓道:“昨夜入城之时,盘查我的城卫曾经被我带人揍过,可他却全然认不出我来了,我也只是稍稍易容而已。”
    当日城门下一战之后,戚同舟直接带着手下暗卫离京,如今一切落定,他方才敢回京,因此,这也是裴婠第一次这样近的打量他,裴婠道:“别说是他,便是我都要认不出你了,从前你说话刀锋一般自带杀气,原来你本身说话竟是这般温文。”
    戚同舟轻咳一声,“皇城司嘛,朝廷鹰犬,不凶一点如何吓人?”
    裴婠笑起来,三人落座,萧惕方才问起他这两月情状,戚同舟便说如何安顿了从前的兄弟,又去了某处青山绿水之地,又回了一趟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老家,倒是乐得逍遥。
    萧惕便同裴婠道:“我和他当年皆是孤儿之身被皇城司选中,后来我查到了身世,他却始终未寻到亲故,如今只能将当年记忆中的地方当做族地。”
    戚同舟闻言薄笑一声,“命该如此,不做强求。”
    裴婠只觉戚同舟和想象之中大为不同,如今少了皇城司的外衣,原来也不过一清润儿郎,而从前的戾气和杀戮生出的血腥气,都如同被春雨涤荡过,消失不见了。
    裴婠极少插言,只默默听萧惕和戚同舟聊诸多往事,末了,戚同舟忽然问:“所以我也在好奇,你当初忽然改了性子,要回京城认祖归宗,后来又知道那么多贺万玄死死瞒着我们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惕面对此问,淡淡道:“如果我说我做了个梦,梦到了,你信吗?”
    戚同舟神色古怪的看着萧惕,再看看一旁的裴婠,忽而哂笑,“你这样说,我便只能这样信了,我猜梦里还有裴姑娘,否则你也不可能一入京便那般行事。”
    裴婠微微笑起来,看向萧惕的目光有种别样的动容,萧惕却是不避讳,“我不仅仅是梦到了她,我根本就是为她而来。”
    戚同舟正喝茶,闻言差点一口茶喷出来,一边咳嗽一边笑着抬手点他,“我就说你怎么那么远跑去青州军中救裴世子,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离开之时,裴婠从袖中掏出那织金大红的帖子,“冬月初八,我们在京城等你。”
    戚同舟看了眼帖子,笑道:“先祝你们百年好合,届时人不论到不到,礼一定到。”
    冬月初八,是裴婠和萧惕的婚辰。
    离开私宅,裴婠一上马车便问萧惕,“他真的信了吗?”
    萧惕又握住她的手,仿佛跟她在一处,定要抓着她的手才觉安稳,“信或不信,都不要紧,他是个豁达的人,这些不会成为他的困扰。”
    裴婠松了口气,又有些忧伤的道:“冬月初八,他不会来的。”
    长乐候府大小姐和忠国公三公子的大婚,京城贵胄必定纷至沓来,戚同舟绝不愿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萧惕却捉着她的手亲亲在唇边碰了一下,“且欠他一顿酒——”
    萧惕说完唇角笑意浅淡,目光一错,仿佛看到了前世。
    那两个想冲破牢笼的少年,危机之时露出端倪,可戚同舟一人揽责,为他赴死。
    萧惕将裴婠掌心贴在颊边,语气轻渺悠长,“免得,他真将京城忘了。”
    裴婠倚着萧惕,忽而轻声问:“你和他的事我都知道了,那我们的事呢,你为何总不告诉我?那夜之后又如何了?为何我们会一起回来……”
    萧惕拥裴婠入怀,“那夜之后,便是如今,婠婠,从前大梦一场,如今才是你我长长久久之时。”
    ……
    夏去秋来,几场秋雨之后,便到了秋末冬初。
    冬月初八,万事皆宜,尤其宜婚嫁,这是元氏和胡氏一起去宝相寺高僧那里求来的日子,彼时众人都觉得还有半年,可一转眼,这日已到了跟前。
    这日艳阳高照,一大早,长乐候府之中便是一片忙碌喜庆,大红的帷幔和灯笼高挂,吉时还未至,便听府门之前接亲的队伍要踏破门槛。
    裴婠一袭大红喜服坐在妆台之前,今日的她雪肤花貌,云鬓高耸,妩媚到了极致,只听小丫头不断进来,一会儿说萧惕如何被世子爷为难着作诗,一会儿又说萧惕如何被架着比剑,等刁难足了,萧惕才进了侯府大门。
    裴婠坐在闺房候着,只听外面喜宴大开,鞭炮齐鸣,遥远的热闹人潮穿过侯府庭阁而来,恍惚间又似一场华梦,到了黄昏时分,裴敬原和元氏带着裴琰而来,裴婠鼻尖一酸,起身行大拜之礼,又听外面喜娘唱尽吉词,不多时,一只手牵住了她。
    盖头遮面,那只手本该牵着红绸,可不知怎地,红绸被抽走,她的手被握住,人潮中爆发出笑骂嬉闹声,萧惕低低笑了一声,第一次这般任人作闹。
    直到上了喜轿,裴婠忍着的泪珠儿才滑落下来,钟鼓乐出,趁着黄昏的天光,一路上热热闹闹的朝着国公府而去。
    裴婠是被萧惕抱进新房的,到了国公府,便是他做主之地,礼数半废,众人只瞧见他宠爱娇妻,连萧淳频频色变都顾不上了。
    那夜萧氏灯火通明,府内人声鼎沸,府外广施喜粥,裴婠与萧惕同牢而食,再饮合卺,而后不过在新房等了小半个时辰,萧惕便回来闭门不出。
    入了新房,便见这般冰天雪地,窗前却摆着一盆明艳袭人的昌州海棠,此为今日所收最珍奇之贺礼,贺礼落款处无名无姓,只描画有大江东流一叶扁舟。
    红烛绣幕,美人比海棠还要娇媚,萧惕望着坐在喜床上梨涡盈盈的裴婠,只觉如梦似幻。
    后来,便是如意并栽连理树,同心艳吐合欢花,绮丽暗通鹦鹉语,温存缠作凤鸾交。流苏帐暖,夜色阑珊,裴婠伏在萧惕怀中,恍恍惚惚之间又做了个梦。
    梦里桃花溪,孤坟冢,一人站在坟前,墨发尽除,身披袈裟,一副青灯古佛僧人模样,那人身形已至佝偻,年岁或已古稀,一手拈佛珠,一手行佛礼,口中有词,神色悲戚。
    光看这侧影裴婠便觉悲从中来,然而很快,那人缓缓转身,露出形销骨立的眉眼,而那眉眼若看的仔细,竟隐隐有萧惕的影子。
    裴婠肌骨轻震,半梦半醒了过来。
    入目鸳鸯锦帐,烛火昏昏,萧惕揽她在怀,当她梦中不安,臂弯微紧,望着他浅眠眉目,她顿觉身心一松,又蹭他胸口,更深的嵌入他怀中。
    忽而屋阁外簌簌作响,建安二十年第一场瑞雪,竟在这时静谧溶溶的落了下来,喜房之内,烛火冉冉,暖香盈盈,鸳巢不知寒,新姻两情钟。
    作者有话要说:  意识流大结局,这样就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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