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泺掐紧了两指间的香囊,冷着脸没有说话。
“啊,我的意思呢,”佳蕙郡主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尴尬,觑着裴泺的脸色缓缓道,“哥,你帮帮我嘛,我知道父王和母妃都不同意,但要是你帮我的话,最后也未必没有转机……等我入了宫,我第一个同意傅敛洢入宫,到时候你不就可以娶她了?”
“你现在连自己入宫都做不到,”裴泺被妹妹的天真给生生逗笑了,“还念着日后能干涉旁人入不入宫?”
“你拿什么来‘不同意’?你的‘不同意’又有几分重量?”
“那还不是家里的人都和我不一条心!”佳蕙郡主被裴泺踩中痛脚,跳起来口不择言道,“若是你们帮我的话,太子哥哥那么听母妃和父王的话,中宫之位,除了我还能有谁……”
裴泺一把捂住佳蕙郡主的嘴巴,面无表情地捏紧了,冷眼看着她挣扎扭动的身子一点点安静下来,及至最后弱得只能惊恐地望着自己。
佳蕙郡主恍惚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对面的人是真的恨不能掐死自己。
“你知不知道,单凭你方才那一句,”裴泺双目沉沉地盯着佳蕙郡主,“就可能害得满府上下,死无葬身之地。”
佳蕙郡主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却不是被裴泺话里描述的场景,而是被自己一贯温文尔雅的兄长今日那可怕到极致的脸色。
“家里人都和你不一条心,”裴泺低低重复了一遍,闭了闭眼,自嘲一笑,“家里人只是不愿你入宫,在你看来,就是都和你不一条心了……佳蕙,我真想知道,谁能和你一条心?你又和谁一条心!”
裴泺骤然发难,一胳膊甩过去,小几上的茶碗盘子叮叮当当地碎了个满地。
佳蕙郡主倒吸一口凉气,跌跌撞撞地后退三两步,惊恐地喃喃道:“你,你发那么大的火干嘛,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裴泺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转身欲走,待到门口,又站定了身子,缓缓道:“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
“不过佳蕙,你找我作‘同盟’,却是找错人了。我不会娶傅敛洢,她想嫁给谁,都与我无关。”
“至于你……既觉得我们都和你不一条心,那这以后,你尽请自便吧。”裴泺缓缓回头,冷冷望着屋里的佳蕙郡主,“在入宫的事情上,我再不干涉你了。”
裴泺言罢,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屋外不知何时有雨落了下来,顷刻间,越来越响,隐隐成水天一线之势。
第10章 醒酒汤
雨声起的时候,钟意还在静安师太那儿,静安师太留她喝了盏茶,把先前的《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收了,简单看过,便又毫不客气地换了另外两卷给她,打发她回厢房埋头苦抄,还美其名曰:心不静,宜抄经。
钟意也不知静安师太是真看出来自己心神不宁、举棋不定,还是单纯觉得这个代笔做的还行,故意挑些轻省话把这活扔给自己了。
但“心不静,宜抄经”这句,静安师太也是真说对了。
写完两页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后,钟意成功地把先前在裴泺那里受的挫折郁气一扫而空,神台清明,精神百倍地打算重整旗鼓了。
——怕什么,不就是人家不喜欢你么?本来就是自己上赶着求庇护,哪里有那么好的事,你去求势对方就正好能看上你的色了?真要有这么容易的话,林氏怕不一开始就把自己塞轿子里抬到燕平王府去了……
大好时机,还是自己在林氏面前立下军令状才求得的,若是就这么放在眼前看着它一点点飞过去了,岂不可惜?
不,是近乎于愚蠢了。
钟意在心里琢磨着,孔圣人有言:饮食男女。既然美色无用了,不如去小厨房露两手。
——由那些借着林氏的东风打听来的消息可知,裴泺嗜甜异常,而对于做点心,钟意自忖绝不输人。
就连先前骆琲上赶着追在佳蕙郡主身后大献殷勤时,用来讨好人的杏仁糕都是特意向钟意要来的独家秘方。
钟意想清楚了,拿了把厢房里的伞刚出得门来,却正好遇着了自己方才在心里翻来覆去惦记的人。
钟意愣了愣,下意识要后退半步行礼,又被手上撑着的伞碍着了,再一看对方湿漉漉的衣发,犹豫了下,没有行礼,直接走过去把伞撑过头顶,遮住了朝廊边吹来的大半风雨。
“雨下得大,世子还是打把伞再走吧。”犹豫片刻,害怕交浅言深问到什么不该问的尴尬,钟意连外面下着大雨这位裴泺好好的干什么要出去淋都没敢问,只关心了对方一句出门要带伞。
裴泺微微侧过脸,像是不认识般仔细瞧了钟意半晌,眸色像是被水染得一般渐渐深了,片刻后,才恍然回过神来,后退半步与钟意隔开距离,歉疚道:“抱歉,我身上全是水……可以帮我问下,哪里有厨房,让人给我煮碗醒酒汤么?”
钟意这才意识到自对方出现时,风里就隐隐约约带了股酒水的气息,只是外面风大雨大,钟意也好多年没有碰过酒水了,只隐约觉得味道奇怪,竟没有意识到那是对方身上的酒气。
——裴泺竟然在大雨天里伞都不带就跑出去喝酒?
钟意一时竟分不清这句话里的哪个部分更让自己惊讶了。
“我认得路,殿下随我来吧。”钟意心知山上可能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变故,不过这变故既能让裴泺雨天买醉,怕牵扯之深,对她这样的人来说,还是不知道要比知道好的多。
钟意一边带路一遍神思不属地在心里转悠着各式各样的想法,不曾留意的时候,裴泺的手已经与自己碰了个正着。
钟意摸到一片温热,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自己先退开了,连带着手里的伞也倒了下去。
好在裴泺身手不差,与钟意的指尖一触即分后还能稳稳接住被人松开的伞,撑在二人头顶,温和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我虚长几分个头,这伞还是让我来撑吧。”
钟意抿了抿唇,偏头望了望身侧的裴泺,又望了望顶上的伞,又高又稳,由对方来撑着,确实是比自己好多了。——至少钟意不至于踉跄着湿半个身子了。
只是若是之前钟意给身边人撑着伞,还可以说是对方把自己当成了个随手喊来的撑伞丫鬟,可换成裴泺给二人撑伞……
钟意是万不敢把对方当个撑伞的下人的,钟意想,也没有哪个丫鬟能在雨天躲在主子的伞下面逍遥清闲了。
二人间不知不觉就弥漫起了股莫名暧昧的气氛。
“钟姑娘原先从没有碰过酒水么?”连绵不绝的雨水下,一眼望去,四面八方全是密不透风的雨帘,恍惚间,两个人似乎被困在了同一方小天地下了般,这种与世隔绝的氛围似乎缓和了两个人之间的陌生感,让裴泺突然起了三分谈兴。
裴泺好笑地望着身侧人的发顶:“方才我说要醒酒汤的时候,钟姑娘似乎很惊讶的样子……我身上这么浓的酒气,钟姑娘竟闻不出来么?”
钟意怔了怔,她自然是碰过酒水的,不过真要算起来,也是上辈子在赵府时候的事情了,赵府时候的事情,现在想来,倒是确确实实的“隔世”了……
“府里舅母管的严格,姑娘们的院子里,不论大小,平日里都是不许见酒水的,”钟意一边想着,一边慢吞吞地回道,“年节的时候,偶尔会沾一点。若是跟着舅母外出赴宴,也会见一点,不过我不会喝,也不敢在外面乱喝,都是胡乱推拒了的……”
钟意自觉自己这一段说的平平,也没有什么真挚动人或者能让人记得深的,或者说的再直白点,钟意甚至觉得这话题起的莫名其妙,她有没有喝过酒、会不会喝酒,好像和那些男女之间风花雪月的东西没什么干系,甚至差的有点远吧……
钟意甚至在心里想自己这话是不是说的太“俗”了点,可惜对方问的突然,她也没来得及去编个漂亮又有内涵的说辞。但当钟意偏过脸,看向身旁人的时候,却能明显感觉到裴泺眼底那抹初见时的疲倦敷衍已经被擦了个一干二净,对方像是她在说什么很有趣的东西般,十分认真地听着,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那笑容,怎么说呢,与钟意先前见过的不同,甚至与先前钟意偷偷瞧着他与身边人的都不太一样……真要说的话,原先的笑容虽然温和可亲,但好像都隔着层纱,雾蒙蒙地看不清晰,瞧得久了,反而还有种沉甸甸的感觉,似乎心里堵堵的,有什么心事一般。
而现在的,就是那种好像放下了什么一般,轻松惬意的笑。
裴泺察觉到钟意的视线,低低地笑了一声,空着的那只手松松按在钟意的发顶,轻轻地揉了下,柔声道:“还是个小孩子呢。”
钟意怔了怔,她是活过一辈子的人,重活一世,身边也没有人真把她当成小孩子过,这还真是两辈子来的头一遭……钟意哭笑不得地在心里算了算,若是加上上辈子年纪的话,对方得改口叫她一声“姨”了吧?
裴泺是真心把对方当小孩子看的,起码在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比他妹妹还小的年纪,而他如今已是快加冠的年纪了,对方于他来说,确实是个“小”的。
不过当裴泺手痒似的连着揉了对方的头顶好几下,把对方的发髻都揉松了,那小姑娘怔怔的、愣愣的,像是无奈又似乎欲言又止地从他手底下仰起脸来望着他时,裴泺心口微微一窒,再无法单纯地把身边的小姑娘当“小孩子”看了。
裴泺得说,这实在不能怪他如何禽兽,实在是……钟意长了一张任何男人都拒绝不了的脸。
不看那张脸时,裴泺尚能把那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当成没长大的小妹妹来看顾,但当对着那张脸时,裴泺总觉得……应该没有人看着能想到多么正经的东西。
裴泺轻咳了一声,压下喉间莫名的干痒,别过眼去,感觉自己确实是喝昏了头了。
好在小厨房终于到了。
醒酒汤做起来简单,倒是用不着钟意去如何大显身手,钟意甚至没有多惊扰人,只叫了个窝在角落里的小尼姑起了火,自己一个人便煮了汤。
裴泺站在离她三步以内的距离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一时竟然也不知自己的脑子里究竟想了些什么。
等汤滚起来需要些时间,小厨房里太静了,连烧火的小尼姑生完火后都不知道又跑哪里去偷闲了,钟意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扫过身后的人,见对方脸上没有疲倦不耐的意思,抿了抿唇,轻柔地开口找话题道:“这雨好大啊。”
裴泺却似乎被猛然想起的声音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抬眸扫了钟一眼,然后才慢吞吞地回道:“是啊,这么大的雨,今晚大家应该都下不了山了。”
——倒是天公作“美”,正好合了佳蕙郡主的意。
裴泺以为当自己想到连老天都在“帮忙”时,心里应该是充满了讥诮的怒意的,然而事实上,真在这时候,他的心绪却是十分平和的。
就连佳蕙郡主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如何了,都只是如一颗石子般在他的心湖上荡了一圈,很快便消逝无波了。
她的嗓音真好听,裴泺只是忍不住这般想到。
然后恍惚了片刻,又意识到最开始的时候,自己就是因为这把嗓子,才心血来潮地来了个戏弄人的把戏。
想到当时的初见,裴泺不禁又想到了今早来前,自己是给小北山清了场的。
裴泺脑海里那些无边无际飘飘忽忽的思绪突然定了下来。
醒酒汤滚开了,钟意没再留意身后人的动静,只熄了一半的火盛了碗汤出来。
裴泺伸手接过,却没有直接喝,而是盯着那碗上氤氲的水汽,像是在观赏什么鬼斧神工、夺天地造化的世间美景般,仔细地看了很久。
看得那碗上氤氲的水汽都要散完了。
钟意愣了愣,还以为他是猫舌头怕烫,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已经不怎么烫了,醒酒汤放凉了就没用了。”
裴泺把手上的醒酒汤放下,摸到腰间的同心佩,轻轻地摘了下来,放到灶台边干净的小几上。
钟意愕然又奇怪地望着他。
裴泺觉得自己今天确实喝太多了,也确实需要一碗醒酒汤,他把面前已经放冷了的醒酒汤一饮而尽,然而似乎身边那小姑娘说的对,放凉了就不解酒了,他喝了醒酒汤,但仍觉得酒气上涌,在胸口窝着盘旋不去,甚至直直地朝着脑门上顶。
裴泺想,自己需要的可能不只是一碗醒酒汤。
“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么?”裴泺回身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没有经钟意的手,也没有指名道姓,只在这一间雨天里恍惚要与世隔绝的逼仄厨房里,灶台旁,轻轻地开口道,“可需要我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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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同心佩
钟意沉默着没有开口。
她不懂对方为什么要这样问,更不知道对方这样问的深意何在……眼前的燕平王世子,似乎已经超越了钟意可以的理解范畴。
这是自然的,他喝多了,钟意想,不能跟喝多的人醉鬼计较。
更不能把喝多了的醉鬼的话当真。
但自己今日来为的不就是如此么?钟意忍不住又踌躇了,醉鬼不认账又何妨,现在他喝多了,岂不是该更好骗了点?反正正常情况的话,有些事情,是根本就不会发生的。
比方说,对方把自己腰上的同心佩解下来,放到小几上。
那个对钟意来说触手可及的小几上。
“小北山上,我是提前清过场的。”裴泺感觉自己喝了两碗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用,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现在还是睡过去比较好,比较安全,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许下不该许的承诺。
但偏偏裴泺现在又精神极了,那股想要冲破什么的欲望在他胸口蒸腾着左突右撞,直引得他不断犯戒,不断沉沦,不断放纵:“陛下和长沥他们都不知道,当然,也许都看得出来,毕竟大家都不蠢……不过我没有跟他们说,小北山上,是我亲自去说的要清场。”
裴泺确实喝多了,这一段话说的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但钟意还是听明白了。
——今天换成除了这位裴泺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站在这里,钟意都尚还有三分辩驳“偶遇”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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