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裴泺心中是极愤怒的,他厌恶宣宗皇帝这般以强权高位来压人,却又心知:倘若对方当真看上了钟意,他也确实是一点挣扎反抗之力都没有。
——毕竟,他与钟意虽有婚约在身,但到底是男未婚、女未嫁,宣宗皇帝将人抢先一步收入宫中,严格说来,虽有风流之嫌,但也确实与礼法无碍……这本就算不得什么强夺臣妻的丑事。
反是他,若是因为这件事而与宣宗皇帝撕破了脸去,自毁前程仕途是一,却也还显得他没有为人臣子的本分了。
但,理智上虽然清楚此事在钟意入宫那一刻便已尘埃落定,自己早无从挣扎,但裴泺胸口翻涌不息的愤怒却是这样的真实而炽热,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完全无法克制住自己心中涌上的恶意。
他甚至想直接回怼宣宗皇帝一句:“今日才算确信了,陛下与先帝当真乃亲父子也。”
他的脑海里甚至还浮起过一些掺杂着恶意与忌妒的嘲讽,比如说,“可惜臣弟与钟氏早在小北山时便私定了终身,陛下到底来迟了一步,如今能抢得了人去,以后就定能争得过心吗?”
或者是极高姿态地冷冷一笑,不咸不淡地提醒宣宗皇帝道:“臣弟那同心佩上如今尚且在钟氏处,陛下既要了人去,干脆就帮臣弟把那玉佩也一并砸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的重要玩意儿。”
…………
…………
裴泺脑海里闪过了许多许多恶意的念头,这其中,倒也未必件件都是为了钟氏入宫一着……或者说,大多都不是。
钟意之事,仿佛就像点燃雷弹的那条引线,疏尔炸出了裴泺心中过去那二十年里积年累月的隐忍与不甘……也就是这时候,裴泺才恍然发觉,先前傅敛洢之事,他也并不是像当日对傅长沥所说的那般,一点也不记恨旁人。
事实上,他相当在乎,在乎的很。
——这天底下就没有几个男人能忍受得了自己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堂而皇之、广而告之地向自己的手足兄弟献殷勤。
小北山那日,裴泺对傅长沥说“陛下从不会在意这些……我倒还不至于误会这个”,但他其实又哪里是“不会误会”,只不过是“不能误会”罢了。
——傅敛洢看上了宣宗皇帝,裴泺尚且还能对着人发上几句牢骚,但若是反过来,换成是宗皇帝看上了傅敛洢……那便从头到尾,就压根没有什么裴泺能说话的地儿了。
比起投放出去情感的落空,这般毫无尊严地被人肆意践踏着自尊……才是让裴泺更加难以忍受的。
裴泺与宣宗皇帝年岁相近,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文、一起学武,武宗皇帝还在时,尚且是太子的哲宗皇帝对当时被过继出去的弟弟燕平王十分亲厚: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打碎了骨头尚且还连着筋;静淑皇后未出阁前,与燕平王妃郇氏亦是闺中多年的手帕交……一直到哲宗皇帝对燕平王府正式翻脸前,裴泺与裴度兄弟二人都吃喝一处、形影不离。
燕平王被贬谪后,二人中间略略疏远过一段,但很快静淑皇后的死讯传开,燕平王妃带着一对儿女连夜自燕北奔赴洛阳,亲求到两国大长公主身前,硬是顶着哲宗皇帝的打压与敌视在洛阳城里重新住了下来,带着郇相府后人的旗号为当时尚且根基薄弱的东宫四处斡旋奔波……那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他们兄弟二人亦是在一处习文、一处学武。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心里竟不知不觉间便隐忍了这么多的不甘与敌意呢……裴泺自己都不知道。
或者说,方才那短短的一瞬间,自己心头浮起的那些恶意、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恶毒的念头,连裴泺本人都给震慑住了。
发热的大脑稍稍冷却下来之后,裴泺又不由痛恨于这样的自己来,因为他心里明明清楚的知道:从小到大,他二哥待他一向不薄……不然他也不至于敢去对着一位皇帝说出这样放肆的话来。
但……裴泺的眼圈不知不觉变红了起来,他压抑着心头涌起的百般滋味,神色复杂道:“为何就偏偏是钟氏呢……”
——为何就偏偏是钟意,偏偏是在裴泺刚刚艰难地认识到兄弟二人之间的君臣之别,已经在心里无数次告诫自己:身为臣子,甘为倒影、甘为附属,甘为陪衬,甘为所有需要他应该为的一切的一切之后,好不容易才重新寻到的一个全新的寄托来,便又这般被宣宗皇帝毫不留情的打碎了。
——他到底是去得了津都大营,却也再听不得钟意的箜篌了。
想到添音台里的箜篌,裴泺便又不由想到了宣宗皇帝先前与他提过的定西侯世子之死……现今想来,这才恍然了。
裴泺怔怔地抬头望向神色难看的宣宗皇帝,缓缓道:“原来是那时候……原来陛下当时问臣弟那句……原来是因为……哈。”
裴泺想着想着,不由自己都被自己当时的愚蠢迟钝给逗笑了。
宣宗皇帝紧紧地抿住唇,半响没有开口说话。
“既如此……”裴泺长长的叹了口气,深深地跪伏在汉白玉石阶上,神色平静道,“臣弟是不是该再识相些,就此去了燕平府,再不回洛阳来招致陛下眼烦了。”
“你若想回洛阳,随时都可以回,”宣宗皇帝淡淡的回道,“同样,你若想去燕平府,或者津都大营哪里历练……朕也绝不会拦着。”
裴泺点了点头,低低地应了声好,然后三跪九叩,神色从容道:“那臣弟便就此告退了。”
宣宗皇帝平静的点了点头。
“对了,陛下,”裴泺便从地上爬起来往外退,临出殿门前,突然又站定了,回声缓缓道,“其实敛洢她心悦您好多年了……您还不知道吧?”
宣宗皇帝听得愣住,脸上浮起了明显的错愕之色来,下意识摇了摇头,皱眉道:“怎么会?你从哪里听来的?什么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你不要听风就是雨……”
裴泺定定地望着他,倏尔一笑。
“二哥,”在心头重重压了那么久的一句话问出口了,裴泺骤然觉得浑身一松,他放缓了声色,一如许多年前,宣宗皇帝还未登基、燕平王府还没有被哲宗皇帝肆意打压、两人的身份之差还远不如今日这般悬殊时那般,心平气和地反问宣宗皇帝道,“你之前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么?”
宣宗皇帝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只能一头雾水的反问道:“朕难道应该知道些什么吗?”
裴泺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笑着笑着,他的眼泪也一并顺着落了下来。
“陛下,燕平府太近了,而且在臣弟父王的眼皮子底下,被一群人紧巴巴的看着,摔跤都摔不痛快,更别说在军中学到什么真本事了,”裴泺忍着喉间的哽咽,避开宣宗皇帝探究的目光,垂着头缓缓道,“臣弟想去阴山以北的淮城历练历练……直接与母妃说,她肯定不会同意的,陛下便允了臣去吧。”
“淮城太危险了,那里距敕勒川不过百里,一旦北部蛮族有异动,淮城必首当其冲,”宣宗皇帝听罢,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不甚赞同道,“你若想历练,东南有岭侯,西北长宁侯那边……尽可你挑去。淮城的话,不要说叔母不同意,朕也不会同意你的。”
“可是陛下,臣是真的想去,”裴泺抬起头,隔着大半个宫室的距离与宣宗皇帝四目相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平静,“说来不怕陛下笑话,臣也算是打从记事起便跟着父王开始习武了,可如今年岁越长,手上的功夫却越是生疏,再这么蹉跎下去,怕是一身功夫都要彻底荒废了。”
“陛下,臣弟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指望去读出个什么状元郎来了,就让臣去北边历练历练吧,杀几个贼首,得一二军衔出来,日后倒也不至于混成个酒囊饭袋,或可还能为陛下去守一守边疆呢。”
裴泺想,他这一辈子,打从记事起,便被周围几乎所有人不停灌输着日后要尽心尽力辅佐他二哥的念头,但如今想来,二十年后,文治武功,他却是样样都远不如他二哥本人……心底涌过的那些让裴泺自己都震惊错愕的恶毒念头,与其说是因那些风花雪月之事而涌起的不甘,倒不如是深深的自惭形秽。
——他早已习惯了嫉妒,又强行隐忍下嫉妒,便似乎连自己都险些骗过了自己,还当真以为自己不会去嫉妒了。
如果不是今日这件事的话……
但裴泺现在却不想再这样了。
掩耳盗铃,固可能遮掩一时之丑,但终究是骗人骗己,徒贻笑大方。
宣宗皇帝迎着裴落那沉稳的、明亮的、坚韧的双眼,沉吟许久,缓缓道:“如果你是真心想去……不是故意与朕置气的话,朕便允你去。”
“不过,临知,”宣宗皇帝顿了顿,复又坚定的补充道,“二哥要你保护好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给二哥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
“那是自然,”裴度被宣宗皇帝的这一句关怀激得险些落下了几滴眼泪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情绪,笑着应道,“若是臣连淮城都历练不过,日后那更是不必去提什么替陛下守边疆的大话了……二哥,弟弟走了。”
裴泺拱了拱手,退出了慎思殿,略掀起衣摆拾级而下时,望着远处宫殿巍峨的檐角,还有那被它们挡住了大半的蓝天云团,裴泺的心陡然宁静了下来,不知怎的,裴泺突然想到了幼时祖父武宗皇帝与他们兄弟俩描述过的:在那阴山北部,有漫而无际的青青草原,牛羊闲闲散散散步其中,有红衣女郎执缰挥鞭,驭马红妆……
裴泺心里突然对淮城之行充满了无尽的期待。
——虽然是方才一时念起、骤然脱口而出的请求,但此时此刻回忆起来,习惯了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先计划后行动的裴泺,竟然不觉得丝毫的后悔,只余有满心的痛快。
不过抹短暂的痛快,在裴泺回到燕平王府、进得燕平王妃的内堂后,就骤然消失了大半。
燕平王妃寒着脸端坐在堂上,见裴泺进来,二话不说,先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裴泺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掀起衣摆跪了下去。
燕平王妃以眼神示意众仆妇退出三十步以外,待四下无人,只余母子两个,这才缓缓开口道:“泺儿,你真是让母妃太失望了……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入宫这一行,母妃之前悉心为你做下的盘算,便全都毁于一旦了。”
“那钟氏便有那么好?”燕平王妃简直是越想越不明白,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底下跪着的儿子道,“勾得你失了魂去、值得你如此冒冒失失的冲进宫?”
“回了洛阳,你进都不进王府、问都不问母妃一句,就那么梗着脖子去与陛下对着来?”燕平王妃越说越气,恨得连拍身边的案几道,“你是嫌你父王在燕平府呆得□□生?还是嫌我们家如今的好光景得的太轻易?……你这般自甘堕落、不求上进,是想为了一个女人,生生了断自己的仕途吗?”
“母妃,其实儿臣也一直很想问您一句,”裴泺木着脸跪在地上,扯了扯嘴角,抬起眼来,认真地凝视着燕平王妃道,“这么多年,您不累吗?”
第56章 寒心
燕平王妃被自己儿子这一句问得一怔,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您心思细巧,处处敏锐,待人周到,体贴入微,”裴泺说着说着,便不由垂着头低低笑出了声来,既是苦笑,亦是自嘲,“您看着陛下对钟氏起了些心思,便毫不犹豫地坐视杨家人出面,毁了钟氏的名节去,然后再顺水推舟,将钟氏送入宫中……从头到尾,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只是您这样的‘细心周到‘,”裴泺轻笑一声,颇觉好笑般望着燕平王妃,低低反问道,“您真觉得……陛下他就会因此感到很高兴吗?”
“陛下他高不高兴倒还在其次,但他既收了那钟氏去,”燕平王妃冷着张脸,寒声道,“难道还不能够证明,母妃这事儿做的是对的吗?”
“是是是,您总是有道理的,”裴泺闭了闭眼,木然道,“只是有时候想想,母妃,您这样的‘体贴周到‘……未免也让人感觉太过可怕了些。”
“母妃这样处心积虑着又是为了谁?”燕平王妃被裴泺这话气得倒仰,捂着胸口痛心道,“若不是你先瞧上了那个祸根儿,那祸根儿又招惹了陛下去……母妃又何苦为此熬得夜不能寐、殚精竭虑着想替你把这事悄无声息地抹平了去!”
“如今你倒还反怨恨上了母妃的多事儿,难不成,你还想先纳了那钟氏,然后再叫陛下强抢去……”燕平王妃越说越糟心,恨声道,“最后兄弟间因为一个女人闹得一地鸡毛,宫中府中连带着让人一起看了笑话去!”
“我若纳了钟氏,陛下定还会再抢了她过去,”裴泺听着不由低低地笑出了声,忍不住反呛了燕平王妃一句,“原来在母妃心里,陛下竟是个这般的性子……真不知道陛下倘若听了母妃今日的这番‘心里话‘,心中又会如何作想。”
燕平王妃听闻裴泺入宫,心情本就不豫,又被裴泺当下几次三番的顶撞,登时大恼,怒不可遏道:“无论源头究竟是陛下先看上了钟氏、还是因为我将钟氏送与了陛下……事到如今,左右已尘埃落定、不可更改,你今日又何苦到宫里去自取其辱、与陛下枉生龃龉!你都这么大年岁,早不是个小孩子了,做事还一点轻重都不知道么!”
“母妃,你是不是直到现在也一点也不后悔,甚至觉得自己颇有先见之明、做的处处都对,”裴泺定定地望着燕平王妃,缓缓道,“您不想我娶钟氏,难道真的只是因为陛下看上了她吗?”
“那不然呢?”燕平王妃被自己儿子质问的很难堪,狼狈而愤怒地站起身反问道,“那钟氏那等身份,自你在我面前提起,我确也不大愿意,但还不是念着你喜欢,忍着性子去与承恩侯府那骆家人走动来往……”
“母妃你所谓的‘走动来往‘,”裴泺忍不住轻笑着打断燕平王妃道,“就是第一回先派了两个下人过去随便赏赐了些东西,第二回再直接叫人家往旁人府上去相看,第三回更是指了个丫鬟过去肆意改动人家的院子、给人家来上一个下马威……母妃,您既早已对钟氏如此不满,又何必非得拿了陛下的事儿来做这块遮羞布呢?”
“您若是能直接大大方方地与儿子说说您心里的不满,儿子倒也未必非得要忤逆着您纳了钟氏来……可您却一面对着儿子装作副很满意的模样,扭头去肆意去践踏人家……”裴泺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无甚意思了,只木着脸,低低地评价道,“说真的,儿子我感觉挺恶心的。”
燕平王妃从未想过会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此评价,气得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胸口软软地坐倒了下来,颤着嗓子道:“你,竟然连你也如此想母妃……就因为钟氏一个女人,你便如此对母妃说话……泺儿,你可真是让母妃寒心。”
“母妃,我们母子之间的隔阂,真的仅仅是因为钟氏入宫这一件事吗?”裴泺摇了摇头,不待燕平王妃反应,先自顾自地否决了,“母妃方才说,我今日这般说话,真是让您寒心……可您这么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又岂止是寒了儿子一个人的心呢?”
“父王为什么宁愿待在燕平府都不回洛阳,”裴泺淡淡道,“都这么久了,母妃您不会还觉得,父王只是一时与您置气吧?”
“你倒还有脸提你父王!”燕平王妃听了裴泺这一句,顿时更为愤怒了,激动得指尖发颤道,“他瞧上了旁人,要纳了那个人进门,我恨不得八抬大轿地替他把人接进来……如此做得还不够吗?这倒还反成了是我的过错吗?”
“够啊,简直是太够了,只是儿子有时候想想,未免有些替父王不值,”裴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面色平静的反问燕平王妃道,“这么多年,您真的有爱过父王他么?”
“我,我若是不爱你父王,”燕平王妃气得险些要落下泪来,趁着嗓子道,“我又何苦要嫁给他!我何苦要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嫁给他!”
“您真的是因为心悦父王才嫁给他的吗?”裴泺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我只知道,父王当年娶您,是因为他真心仰慕您,甚至不惧被自己的兄长猜忌打压,也一心一意一定要娶了您进门……可是您嫁给他,难道不是为了郇相府吗?”
“因为满朝皆知,郇相其时与东宫不睦,这才有了您与父王的婚事?”
“为了郇相府?为了郇相府!”燕平王妃被裴泺这无稽之言给生生气笑了,连连冷笑道,“我若倘真是为了郇相府,早在夜门之变时便挑唆你父王反了!何苦于忍受着那无才无德、刻薄寡恩的先帝这么多年,在他手下艰难地护持着太子殿下长成,苦熬到如今!”
“憋了这么些年,您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底话了,”裴泺定定的望着燕平王妃,缓缓道,“这些年来,你宁可住到临坊也不愿意回燕平府,与父王越走越远,说到底,还是因为当年夜门之变时,您恨他袖手旁观,没有拉扯郇相一把,是吧?”
“难道你外祖父就活该死吗?先帝刻薄!先帝寡恩!先帝因一个莫须有的陵山之谜而乱造杀业,以一言而害人全家,难道昔年郇相府上上下下数百口人,都活该白白去送死么!”燕平王妃气得风度大失,口不择言道,“是,我是恨你父王当年冷眼旁观,可是我难道不该恨吗?那是我的父亲、你的外祖父,那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我又没有在强逼你父王为我再做别的什么去,我如今倒是连恨都不能恨了嘛!”
“是啊,您是没有在逼父王做什么去,您只是就此彻彻底底地把他当成了外人,再不把燕平王府当成自己的家了,”裴泺面无表情道,“您整月整月地呆在洛阳,您悉心看护着年幼的陛下,您为了拿捏先帝而收养佳蕙……我算什么?父王算什么?我们这些人都不算什么,甚至连陛下都不算什么!他也就不过只是一个实现您报复大计的工具罢了!”
“是,郇相当年死的惨,您心怀不忿,郁郁不能平,您要报复先帝,您总是对的,我们总是错的,”裴泺低声冷笑道,“若只是如此,我原也不是不能理解你,可是这些年来……您不觉得您变得越来越偏激刚愎了么?”
“您说您恨先帝因一言而乱造杀业,可是如今的您比之他,又能强到哪里去呢?您瞧不上钟氏出身,便坐视杨家人屡次三番地动手脚……你方才说钟氏是个祸根,招惹了陛下去,可您知道,她与陛下第一回私下里打交道,是因为什么么?”
“……是因为杨家人给定西侯世子与佳蕙搭桥,引定西侯世子入府,想在您的生辰宴上奸污了钟氏去,却不成想被陛下正好碰见,恰巧搭了把手……换言之,若这真是个‘祸根‘,这兄弟阋墙之祸,难道不是您纵容着杨家人亲手栽下的么!”
“您说您是因为郇相之死,抑郁不能平,苦苦支撑到今日,可郇相的遗志,您又继承到了哪里呢?”裴泺摇了摇头,弹了弹袍角的灰尘,缓缓地站了起来,俯视着燕平王妃道,“我说我不娶杨家人,您百般不愿意,只觉得我是在胡闹……杨石德考中的答卷有问题,您真的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吗?”
——杨石德乃是杨四娘之小叔,余姚杨氏一门四进士里的最小的那位。
“宋戴方不过是一个落魄穷书生,他的话,不严不实,不足以作为佐证,”提到杨家人科考舞弊这个传闻,燕平王妃登时严肃的神色,毫不客气道,“若是街上随便来个落第书生,皆可能作为指证进士及第之人科举作弊的人证的话,那这大庄早便乱了套了!”
“是吗?”裴泺微微冷笑道,“那倘若儿子说,儿子手里现在已经有了他切实可靠的舞弊证据呢。”
燕平王妃脸色当即一白,想也不想便严词呵斥道:“这不可能!泺儿,你不能因为你自己不想娶杨四娘,便凭空捏造证据去诬陷了旁人的清白!”
“母妃啊母妃,”裴泺微微叹息着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您还是一味觉得,您总是对的,我们都是错的。”
“你心里瞧不上钟氏,便任由杨家人随意欺辱了她去,你心里认定了余姚杨氏清清白白,就算儿子把他们家人科举舞弊的证据放到了你眼前,你也会觉得是儿子捏造诬陷的……就算是郇相在世,恐怕也不敢有您这么大的自信。”
“我小时候时常迷茫,不懂得您前前后后做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裴泺眼皮微垂,淡淡道,“您说您与父王感情淡薄,不可能是为了王府富贵;说你贪恋权势吧,陛下登基后,您倒也知道急流勇退……说是为了我,那就更无稽之谈了,我原先有很长一段日子还一直以为,您是想光复郇相的遗志,不过如今我却不这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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