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是太急了些。”皇后说着,面上也有些担忧,“虽说从京城去扬州可坐船免受马蹄颠簸,可他素来孱弱,才淋了雨,又害了肚子,这一路怕是要吃苦头。”
    皇后这回虽然对赵斐心生不满,多年母子情谊,并非虚无。
    “您想一想,按照常理,皇子封王后就会搬去封地,可再怎么着急,也要收拾准备两三月。更何况是六哥这样的病人,倘若真是舅舅劝说父皇册立六哥为越王,舅舅回京在即,父皇却赶着六哥尽快离京,简直就是刻意不叫他们遇见似的。”
    这么说起来,的确是有些古怪。
    “那依你之见?”
    “君心似海,儿子也吃不准父皇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可惜六哥也不肯说。”
    “他心大了,自然不会再同你我多说什么。”
    赵谟此刻对赵斐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只是想到那一夜的长谈,赵谟觉得,父皇册封赵斐为越王,必然是有原因的。
    “母后,六哥就要离京,以后怕是很难回来,您去北苑看看六哥吧。”赵谟劝道。
    或许这是最后一面了。
    “不去,我不去。”皇后顷刻间已经有了决断,“我仔细想了想你的话,这事皇帝的确做得古怪,若是斐儿有苦衷,那便是皇帝刻意要他跟我们疏离,跟你们舅舅疏离,若真如此,我不去找他,不去问他,反而是对他好。”
    赵谟点头。
    “一会儿我叫崔直收些东西,你回北苑,帮我给他拿过去。他封了王,你是弟弟,该去道贺的。”
    “儿子明白。”其实不需要母后说,赵谟也要去长禧宫的。
    他起身预备告退,忽然发觉皇后眼睛有什么东西看着晶亮。
    赵谟心里一沉,故意没有看见,转身就走了。
    出了茶室,望见崔直,便道:“母后叫你收一些东西,我好给六哥送过去。”
    崔直愣了一下,“娘娘可说要收什么东西?”
    “没说,崔公公看着办吧,别进去问她。”
    崔直看了一下赵谟,忽然明白皇后此时的状况。他跟随皇后多年,哪里会不明白皇后的心情。
    皇后是定国公府的嫡女,一生顺遂,高不可攀,偏生子嗣艰难,没了儿子,自己也怀不上了。那几年崔直是眼看着皇后在宫中憔悴,后来是定国公建议皇后收养一个孩子,她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哪里肯去养那些贱妾的儿子,连看一眼都觉得不舒服。
    只有赵斐合了她的眼缘。
    崔直还记得那个时候的赵斐,因为养得不好,瘦弱胆怯,可崔直一看,眼睛就亮了,天底下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小娃娃!
    皇后把赵斐留在了坤宁宫,一心一意地把他当做上天赐给他的儿子,那两年坤宁宫中欢声笑语不断,赵斐养得越来越好,皇后的心情也越来越好。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现在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烦心事了。
    “是。九爷稍等。”
    崔直应下,转身去库房里收拾东西。
    第75章
    崔直理的东西样样珍品,既有补品,又有药材,还有一些发冠玉带等物,足足装了六箱。
    赵谟随身只带了洪安一个人,自然搬不动这六箱东西,因此崔直喊了内侍上前,一起抬着去北苑。
    一行人行色匆匆,没多时就到了长禧宫。
    陈锦听到赵谟来了,忙迎了出来,小声道:“九爷来了。”
    赵谟见陈锦出来回话,便问:“我六哥呢?”
    “主子这几日睡得不好,今儿好不容易睡下了,奴婢实在不想叫醒他。九爷这边若是没什么急事……”
    “没什么急事,我是过来向六哥道喜的。”
    陈锦点了点头,看向赵斐身后的六个大箱子,笑道:“九爷这也太客气了。”
    赵斐道:“这是母后的心意。六哥就要去扬州了,母后叫我给六哥送些东西过来。”
    “如此,那我还是叫主子起来吧。”
    陈锦说着就转了身,赵谟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叫六哥多睡会儿吧,你把东西清点了抬进去就是。”
    “是。”陈锦想了想,道,“主子传了晚膳,到时候九爷再过来陪主子说会儿话吧。”
    赵谟不置可否,“明日六哥几时出发?”
    “辰时。”
    “一早就走?”
    陈锦颔首:“司礼监安排的行程,早上从北苑出发,径直去码头,坐船去扬州。”
    的确太匆忙了。
    “你先点东西。”赵谟说完,转身便离开了。
    陈锦指挥着宫人把六箱东西抬进去,对了单子便叫宫里的内侍拿赏回去了,自己进了正殿。
    赵斐坐在书案前,抬头问:“他回去了?”
    “是,奴婢跟九爷说了,叫他晚膳时再来。”
    “他不会来的。”赵斐道。
    陈锦顿时怔住,却道:“九爷方才还问我明日几时出发,明日主子出发得早,若是今晚不来,指定见不上了。”
    赵斐只是笑,却不说话。
    “主子,九爷送了六箱东西过来,说是皇后娘娘给主子的,这两箱东西要搬到船上去么?”
    “不用了,带去了也用不上。”
    陈锦自是明白,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并非扬州,哪里用得上那些华丽的玉带玉冠?
    “奴婢命人收到后殿去。”
    赵斐颔首,示意他退下,自己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微风迎面吹来,夹带着阳光的气味。
    他常年缠绵病榻,甚少晒太阳,久而久之,便能闻到太阳的味道。
    太阳是有味道的,即使是同一颗树下,树荫里和树荫外的气味是不一样的。
    那种干净、清爽、强烈的气味,比父皇宫中的龙涎香和白笃耨香还要好闻许多。
    赵斐扶着窗户,深深地吸了几口。
    明日,他就要出发南下,长禧宫的里里外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封勇礼几番派人叮嘱,帝陵四周道路难行,要轻车简行,东西拿多了也根本没法带过去。
    因此,赵斐只叫陈锦收拾了几套常服,再带了些随身物品,统共装了一只箱子抬去了船上。
    赵斐回过头,将殿内和院子扫视了一遍。
    他在长禧宫住了七年,在皇宫住了十二年,末了要离开了,心情竟是意外的平静。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
    直到今日,他终于确信,母后和九弟,并不是非他不可。母子间的情谊,不过那六箱东西。兄弟间的友爱,只留在了昨日。
    想通了这一点,赵斐释然了。
    他舒了口气,目光越飘越远。
    也不知道这个时候,陆湘在做什么。
    ……
    陆湘正趴在书案旁发呆。
    书案上,满满当当地摆着陈锦送过来的东西。
    陆湘看着这些书稿,心里想的都是赵斐的叮嘱。
    他要她出宫,要她去他安排好的地方住下,等着他回来找她。
    他凭什么自以为是的安排好地方,她又不缺地方住。
    陆湘原是可以对他的安排不屑一顾的,可到底还有一个盼夏。
    既然管了盼夏的事,就不可以半途而废,半道上扔下她不管。姑且先依着赵斐的安排把盼夏安置过去,若是秦延可靠,自己也可安心离去。
    至于赵斐说他回来要说的话,陆湘不想听。
    陆湘枯坐了许久,方才厘清了头绪,起身找了一口箱子,将书稿和书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一边放,一边看着赵斐写的书稿。
    他的手书写得极好,字体瘦硬,苍劲有力,侧锋如兰如竹,颇有宋徽宗瘦金体之风,然则并非一味临帖而成,收笔多有风姿绰约处。陆湘看着这字,心道古人谓字如其人,诚不我欺。
    赵斐其人,极冷极硬,时常出言伤人,可他若是温柔起来,也是柔得吓人。
    陆湘想,大约是因为他要走了,所以念起他的好了罢。
    她把赵斐所有的手书用锦缎包好,放进锦盒里,最后再放入箱子里,然后将那二十九本书和沈平洲沈约二人已成的书稿放进去,方才将箱子锁上。
    陆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完成这书稿,但既然书稿在她这里,她至少要把他们三人的心血保管妥当。
    收拾完书稿,陆湘便又在屋子里收拾起其他东西来,最后收出了三箱东西。
    她原不是这么着急的,明明是赵斐明日要走,她根本用不着这么着急,可她偏偏就是停不下来,直到将整间屋子的东西都清理了一遍停手。
    也不知怎么地,她忽然觉得她也想离宫,明天就走。
    ……
    清晨帘幕卷轻霜。
    陆湘今日起得早,她心里知道自己在记挂什么,这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好。一时在想将来领着盼夏搬去京城的宅子该如何生活,一时又想觉得京城这气候确实不养人,将来不在宫里住了,她也可以像沈平洲一般游历天下。
    也不是要游历天下,太偏僻太艰险的地方她可不想去,她要游历,也是去扬州这样的富庶之地。
    扬州……去什么扬州?
    她叹口气,强压着心里那些小心思,如常的用膳,如常的去班房晃悠一圈。
    最近后宫里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连沐青青都没有作妖,着实无聊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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