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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镜相(二)

    太清宫新来了个寓居的读书人,住在青云斋里。
    每天钟一敲,那书生就踩着饭点来盛供粥。
    道观里虽然有田产,但也禁不住给人白吃白住。
    其实道人也没有微词,只不过有一个小道士跟那书生起了口角,他就每日等饭点过后再敲钟,也不通知书生。
    偏偏书生也不生气,照常拿个空碗来回,后来年长的师兄知道了,训诫了一番小道士,继续供粥。
    那天小道士到书生门前骂得很凶,连敛寒也问起随从来。
    而后她转头吩咐随从,感念太清宫多年看顾,每日都送宫观中人素菜包子,直到归家为止。
    宫观的人,不止有道士。
    *
    那天东风恬暖,书生移了笔墨到石桌上写文章。
    一阵春风词笔,纸张被吹得飞起,飘过了墙垣,落到了地上。
    敛寒正坐在秋千上慵懒地晒太阳,瞥见一页纸,好奇地拾起。
    上面题了一首诗,倒也算得上佳作。
    她正得闲,旋即备了笔墨,又应了一首诗回之,抛向了墙外。
    林昙未料及被纸团击中了额头,正想找那始作俑者。
    依着墙角徐徐移步,耳畔也听到衣角拂过的悉索声,还有踢过石子的声音,明月石洞处。
    他略微抬头,看见一袭雪青色衣衫的少女,扬起清削下颏看着他,春葱玉指并作两根,捻着他方才写的诗,问道:
    这是你写的?
    他点点头。
    以后随我一起念书吧,给工钱。
    *
    同书生讨论书中问题时,敛寒时常凝眉看着素笺,只堪堪目光触到书生时,又转到那一行字上。
    他惊讶于她的睫毛如此长,像后山养的孔雀开屏时的翎羽,轻颤时舒卷,是两帘幽丽。
    她的皮肤很白,书生想起今早她送来的上好宣纸,突然生起将那雪白揉碎,点墨的念头。
    林公子?她轻唤了他一下。
    他缓过神来,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又是恭谦的儒生模样。
    敛寒说道:“这篇文章写得倒是不错。”
    他内敛地微微颔首,状似害羞,目光停留到她右手边的风月话本上,微微惊讶。
    那风月话本,是他写的。
    他不知情爱,话本写得生硬。
    迫于生计,才眉枯思尽地写了本书来。
    奈何没有人买,书铺掌柜本来说不收他的书了。后来又告知,有人订下他的书,连着付了半年的定金。
    他简居寒素,一下子得来这么多钱,秋闱去府城的盘缠也够了。
    不免也好奇那豪客是谁人?
    原来是她。
    司宵子近日也是有些繁忙,又有那借着上香缘由寻他解签的贵女纠缠。
    他揉了揉眉心,不声不响地走在前往后山的路上。
    眸光瞥见敛寒坐在石凳上很是认真地看书,旁边竟然挨着一个布衣书生,他想起来,是一个借宿的白衣秀士。
    他们很是专注地凝神讨论,靠得极近。连司宵子过去时也没有发现。
    花善主今日倒是用功读书。司宵子一拂衣摆坐了下来。
    他又转头看向林昙,这位是?
    敛寒反应过来,接道:道长怎么来了?这位是林公子,借宿宫观欲参加秋闱。
    司宵子颔首,见过林公子。
    林昙也拱手作揖,一副文人做派。
    道长好。
    他低头压平宣纸褶皱,有些愧然地笑道:我与寒姐姐一见如故,就借此后山讨论诗书,没有打扰到道长吧?
    敛寒咦了一声,有些意外他怎么忽然改口自己叫姐姐了,目光落到林昙身上,他带着少年青涩的笑,频频侧首瞥她几眼。
    让她愈发奇怪。
    这里大多时候只有司宵子与敛寒在,如今倒像是林昙反客为主了。
    司宵子不以为意地挑眉,余光睨向敛寒,并无。若是寻常典谟问题,贫道也可加入。
    敛寒展眉一笑,“也好,道长来就是锦上添花了。”
    林昙抬眸看着一方流云,略带惋惜地说到:“可惜,清谈终是虚幻的,放旷山水之间,话天地玄黄,也不过是独善其身的避世之谈。”
    他似乎话有所指,摇头道:清谈误国,区区亦知。
    敛寒挑眉,是对他说的话有点意外。司宵子眼波横睨她,
    区区修玄学清谈,是为了入仕。谁人不是笼中雀,谁又是能不染世俗陈念?即便,我对这清谈深恶痛绝。
    闻言,敛寒抚掌赞道,君子不器,林公子倒是个明白人。
    司宵子却若有所思地看着书生,不置一语。
    拢了拢衣袖,水墨清雅的衣襟铺散,掐指正色道:贫道测算天象,须臾之后,就要降雨了。林善主还是尽快离开,把笔墨纸砚撤去,免得淋湿了。
    林昙微蹙眉,迟迟不起身。
    可区区看这天色很是明媚。
    司宵子语气凝重了几分,五戒之中,忌妄语。怎么,林善主不信?
    林昙还是没有收拾的意思,“既然清谈论辩,就要乘兴而归,怎么能半途终止呢?”
    敛寒因两人突然跳跃的话题怔怔,面色猝然渐渐苍白,像一朵霁白无暇的栀子花,被逆风摧折。
    司宵子眼疾手快,袖袂一动,牵住了她的手,运气渡与她。
    揽住了她要倾倒的肩膀,皱眉道:“可是不舒服了?我带你回房。”
    林昙也顺势起身,关心道:“寒姐姐不舒服吗,我去喊郎中。”
    敛寒靠在司宵子怀里,闻到那淡淡焚香味,倒觉得清爽了许多,摆摆手不欲开口,神情恹恹。
    林昙面色如僵,看着他们离开,眼里的纯质微微沉敛。
    两人姿态极为旖旎地走在路上,惹得过旁的香客很是惊异,倒是那些道人习以为常了。
    司宵子的声音飘入耳中:“此人功利心过重,与其说看得通透,倒不是说是不加掩饰的野心。”
    “你身份尊贵,也免不得被暗中觊觎。”
    他顿了顿,又说道:“入世出世都是修行,贫道从不是胆小怕事的人。”
    敛寒牵唇一笑,“我知道的。”
    *
    秋闱去府城的时候也到了,林昙走得很匆忙,旁人都说那书生是个凉薄性子,连一直惠及他的寒枝居士都没有拜会一下。
    而敛寒归家那日终是到了。
    一线的山间阶梯石道。
    秦陵游自知不应叨扰清净地,就命家仆在正山门前停下,自己亲自去接应。
    他头缚网巾,青丝缓簪,一袭冻蓝色长衫直裰。似江南烟雨里走来的儒生,从容蕴藉。
    倘若清梦可裁,他会披拂成衣。
    也不过是举世荒凉,所栈恋的一袭温存。
    她是虽则迢递遥遥,却于他可期的清梦。
    翠微掩映,脚下薄叶踩得簌簌声。
    他想起梦里,昏黄烛光下,她丹唇点染成潋滟水色,递来的一页诗。
    俱往矣。
    后悔吗?
    不,不后悔。
    他从未后悔杀了她。因为他是如此爱她,才会亲手杀了她,在爱意浓时。
    夫人,我来接你了。
    秦陵游唇角微微上扬。
    那扬起的弧度忽焉僵住了。
    他看见,着嫩黄衣衫的少女偏头与一个年轻道人同行谈话,时不时微笑点头,很是怡然的样子。
    赫然是画像里的家妹,也是他梦中的妻子。
    他顿足淡去了表情,斯斯文文地说道:寒妹。
    突然看见一个衣着不凡的儒衫男子,随行的仆从同敛寒小声附语,那是丞相收的义子。
    敛寒了然,母亲同她信里说过。
    眼神触及秦陵游时,敛寒的目光倏地凉了,毫无波澜,陌生又分外拘谨。
    没有掺杂任何感情的声音,见过大哥。
    秦陵游有些恍惚,竟没有应下。
    她当初入道观静修,被游方老道告知十五年内不能回家,往年母亲若是思念,也会来看她。
    唯独没有见过这个名义上的大哥。
    其实秦陵游是唯恐惊触了她,亦不知如何见她。
    他回过神来,对着敛寒温醇一笑。
    她却眼神也没有投注于他,转头同司宵子继续讲话,道长,若是想我了,往后可去燕京找我。
    他点点头,花善主,保重。
    启口悱发,欲说而不能,倒头来只寥寥撇下苍白的保重二字。
    司宵子挂在肩后的拂尘一扬,冲秦陵游施了个子午诀。
    见过秦学士。
    此时阖国重道,司宵子是道门天师,秦陵游虽是侍读学士,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秦陵游不咸不淡地应下,目光一直在敛寒身上,看着她慢慢从司宵子身边向自己走来。
    眼里掩藏的灼热一点一滴积蓄。
    司宵子亦是在看她,斑驳的树影将他与她隔绝成两幅画,泾渭分明。
    突然生起一种荒谬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养了很久的兰花,突然被别人拔出。
    寒妹,我们该走了。
    敛寒对这个名义上的大哥没有任何感情,刻板地点点头,与方才同司宵子说话时的灵动大相径庭。
    秦陵游眸底幽昧,原来她都不记得了啊。
    也好。
    未料及的淡淡失落感在心间蔓延,秦陵游终负手掖着袖子,将那丝不该生出的怨悱压了下去。
    多谢太清宫多年照顾,我与寒妹此番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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