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凝没想到杨无邪这么个看上去很有几分书生气的人竟然也习武。
连金风细雨楼的大部分兄弟都不知道。
杨无邪听了苏梦枕的话,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李凝。
他练的是刀,和苏梦枕一样,然而他的刀正合他这个人,看似弱质书生,图穷匕见时只剩一个狠字。
什么人练什么刀,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大家小姐怎么练得了他的狠刀?
苏梦枕没法当着李凝的面告知杨无邪只要教个花把式,李澈对他有恩,早在李凝挑三拣四不肯下苦工学武时他就做了决定,如果李澈有什么意外,有金风细雨楼一日,就护他妹妹一日,他也许死得会比李澈更早,然而他选定的继承人必然也会把这个承诺代代相传。
在没有串供的情况下,杨无邪硬生生从自家公子的眼神里看出了情况,答应下来。
李凝和苏梦枕同时松了一口气。
因为先前和温柔的那一番恩怨,杨无邪在了解情况之后,给李凝换了个住处,就在玉塔和白楼之间,这是经过苏梦枕同意的。
那地方是老楼主苏遮幕待客的小院。
老楼主西去之后,小院已经很久没来过客人了。
杨无邪是金风细雨楼的大总管,又是白楼楼主,平日里空闲实在不多,苏梦枕将他身上的事务分薄了一部分交给白愁飞和王小石,这才让他得以松一口气,每天晚上来小院一个时辰,教李凝刀法。
杨无邪的刀名为拦不住刀。
每一刀都攻向人的要害,所以刀刀要命,除非对手不要命,否则就拦不住他的刀。
相应的,这套刀法很简单,只要记住了人体的要害,刀足够锋利,动作足够快,就能杀人。
李凝学得很艰难。
不光是杨无邪能教她的时间太少,也是因为她很难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下狠手,引雷术毕竟是引雷术,不是手里的刀,要她一个连血都少见的人下手捅人刀子,这毕竟需要时间。
杨无邪却已经足够惊讶了。
自从温柔来了汴京,金风细雨楼就时常为她收拾烂摊子,从前从未有过人能让温柔吃瘪,然而遇到李凝,温柔除了自己生闷气,竟然连找茬都不敢来,故而在杨无邪心目中,李凝一定是个比温柔还蛮横的大小姐。
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替自家公子收拾这个比温柔还可怕的烂摊子了,然而李凝脾气性格都十分温和,他很少有时间能够练刀,故而教李凝的时候也不肯放松,常常自己就练了起来,李凝竟然也能跟上,每天都是扎扎实实跟着他练满一个时辰,从她的熟练手法来看,不光是那一个时辰,在他走后,她必然也是自己下了苦工练过的。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不到两个月的工夫,杨无邪已经在盘算着让李凝杀几个人练练胆了。
李凝坐在院子的树荫下用冷水敷着酸疼的手腕,温文正在调制一锅闻起来还带着淡淡香气的毒液,据他自己说,是准备等李凝刀法出师之后,替她配一种用来淬刀的毒。
李凝有些稀奇,但她并不觉得毒本身有什么不好,和武功一样,防身的东西再毒再狠,只要不滥用,在她看来就不算什么。
温文制毒的功夫还在兄长温晚之上,温家流传在江湖上的毒每年有一半都是出自他手,也就是跟着李澈这一年半的时间才减缓了他制毒的数目,这会儿重操旧业,除了一开始有些手生之外,一切都显得老辣而娴熟。
李凝问他,“这香气不会有毒吧?”
温文笑容温和,说道:“只是附带的香,毒本身是无色无味的,只是无色无味的毒很难镇得住人,香气还可以调配,姑娘喜欢什么花?”
李凝想了想,她还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花,只好摇摇头。
温文笑道:“那就杏花,杏为贵花,美而不盛,粉而不妖,其他的花不是过于清淡,就是过分俗艳了。”
李凝觉得他像是在夸自己,可又分明是在说花,也就没在意。
温文又道:“这毒名叫沾衣香,如香气沾衣,但凡沾了一点毒,一息之内就要人性命,天底下无药可医。”
李凝起初还在点头,等听到后面,不由得蹙起了眉头,说道:“可要是误伤了人怎么办?”
温文却摇了摇头,说道:“把姑娘逼到拔刀自保的地步,何谓误伤。”
李凝轻声叹了一口气。
大约温文这样的,才能算是江湖人吧。
临到夜晚的时候,杨无邪来了,李凝原本以为他是来教刀的,只是奇怪他为什么来得这么早,然而杨无邪却笑了笑,说道:“请姑娘随我来一趟。”
李凝如今用的刀是杨无邪原先用过的旧刀,半长不短的一把袖中刀,刚好是杨无邪的半臂长短,杨无邪又比常人高出一截来,刀也就很长,如今入夏,她穿的是轻薄裙裳,衣袖自然下垂时还好,稍有动作就露出刀身痕迹来,很是刻意。
杨无邪倒是没注意这个,带着李凝直去了金风细雨楼的地牢。
地牢里关着不少人,但难得并不嘈杂,也有些怒骂哀嚎的人,终究不多。
杨无邪带着李凝来到一个囚笼前,指了指囚笼里一身脏污的中年汉子,对李凝含笑说道:“姑娘来,试试刀。”
李凝怔了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温文按住她的肩膀,回了杨无邪一个笑脸,问道:“杨总管,你先报一下这人的罪名。”
杨无邪看了看李凝略有些苍白的脸色,顿了顿,说道:“这人是六分半堂笼络的一个地方恶霸,平日里以拐卖妇人孩童为业,近来也兼拦路杀人劫财,雷损死后这人得了风声窜逃,楼里花了些时间才把他抓回来。”
第34章 黄昏细雨红袖刀(9)
李凝见过的死人不少。
杀过的人更多。
然而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她从没有过亲手杀人的经历,即便知道眼前的人该杀,可要她拿刀去捅一个人的脖子,实在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杨无邪对这样的情况没什么经验,金风细雨楼的兄弟不说个个都杀过人, 但至少都有杀人的胆气,杨无邪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却都快忘了自己杀第一个人时是什么情形了。
李凝握着刀, 想要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刺下去,温文却道:“看着他,看着这个人断气, 否则这一刀就不作数。”
李凝白着脸, 不敢和那中年汉子对上视线,刀尖对准他的脖颈,然而一到要刺下去的时候,她的手腕就像是没了力气一样。
杨无邪在一旁说道:“看准了再下刀,一刀毙命,不能给敌人一点喘息的机会。”
李凝声音微颤,“我知道……”
杨无邪还待再说, 忽然瞥见她苍白的脸庞,宛如闪烁着繁星的双眸, 怔了怔,没再开口。
李凝的刀尖一寸寸逼近那中年汉子的脖颈,就在即将刺下去的时候, 那中年汉子有气无力地笑了几声,呸出一口血沫,大声地说道:“死在美人手里,老子不亏!老子做了鬼也要来……”
温文按住李凝的手,把刀尖直接送进了那中年汉子的喉咙里。
刀尖传来颤抖,连带着李凝也跟着颤抖起来。
李凝立刻想要闭上眼睛,但又想起温文先前说过的话来,蓄出了泪花也不眨眼,死死地看着那人挣扎着呼吸,发出嗬嗬的声响,明明是个很短的过程,她却觉得长得要令她窒息。
忽然有个人说道:“刀再下一寸,能给他一个痛快。”
李凝正在六神无主的时候,听了这话,下意识地照做,刀尖向下割开动脉,随即就被鲜血溅了一脸。
囚笼里的人彻底断了气。
李凝腿一软,温文连忙扶住了李凝。
杨无邪原本也是想上前看看李凝的情况的,随即就听见了不远处的咳嗽声,他的脚步硬生生地转了过去,果然见苏梦枕正立在地牢的过道处,一声接着一声地咳。
杨无邪惊道:“公子怎么来了?”
苏梦枕咳完,脸色也白了许多,他缓了一口气,说道:“我想亲手杀那几个叛徒。”
六分半堂彻底败退之后,狄飞惊为了平息两家恩怨,又或者说是示敌以弱,将先前金风细雨楼叛逃至六分半堂的人尽数送了过来,其中就有一部分是叛逃之前卖了兄弟做投名状的,如今金风细雨楼得势,这些人自然不能再活。
地牢潮湿且不通风,杨无邪连忙命人去将叛徒提出来,不让苏梦枕再往里走,见李凝仍有些怔怔的,苏梦枕便道:“怎么想起让李姑娘杀人?”
杨无邪有些担心地看了李凝一眼,说道:“李姑娘的刀法练得很快,我才想让她来试试,原本只是一刀的事情,没想到……”
大部分人杀人都会给个痛快,温文显然不是这样,他带着李凝下的那一刀十分精准,只割破了那人的喉咙,并未伤到动脉,想要彻底咽气需要时间,有人能挣扎一个晚上都不死,这种杀法十分残忍,别说第一次亲手杀人的李凝,就连杨无邪看着也毛毛的。
苏梦枕道:“扶李姑娘出去吧,别再让她见血了。”
李凝的眸子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像是醒过神了一样,她脸上还沾着点点血色,宛如雪里红梅,她摇了摇头,轻声细语地说道:“我想留在这里。”
苏梦枕看了她一眼,并未再说什么。
金风细雨楼最初只是依附于六分半堂的一个小势力,老楼主苏遮幕虽然苦心经营,也难抵六分半堂威势,后来六分半堂被雷损接手,尚是少年的苏梦枕出师归家,以少楼主之名统筹金风细雨楼,才使金风细雨楼坐大。
在此之前,雷损觉得少年苏梦枕颇有潜力,于是为他和自家女儿雷纯订立婚约,不想时移世易,十多年后,六分半堂行事越发肆意,与当朝权奸合作,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与此同时在苏梦枕的经营下,当年只能依靠六分半堂的金风细雨楼成为汴京第二大势力,并和六分半堂彻底决裂,终成不死不休之局。
然而无论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如何相争,苏梦枕与雷纯的婚约都不曾被提起过,并非是情深至此,而是从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决裂之初,这份婚约便成了一张废纸。
苏梦枕答应雷损放过雷纯,但他不会放过六分半堂,相应的,任何一个背叛金风细雨楼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李凝看见了那把传说中的红袖刀。
红袖刀极美,刀身宛若琉璃中镶嵌血红脊骨,刀锋竟是全然透明的,也极为锋利,明明美得惊心动魄,要人性命时却也不带丝毫犹豫。
原本李凝觉得男人不应该用这么好看的刀,然而苏梦枕出刀的时候,她却没有感到一丝违和。
明明身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之中,然而刀光漾起一片水红时,却让人莫名地想起了黄昏细雨,美得残忍又动人。
她怔怔地看着那把刀,不明白为什么杀人也能这么美。
直到那撕心裂肺,宛如风灌破洞的咳嗽声再度响起,才让她稍稍回归了几分意识。
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李凝忽然发觉先前因为杀人而格外冰凉的手脚渐渐回暖,原本的心悸和隐隐的惶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平复了下来,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囚笼里的尸体,虽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但她惊讶地感觉到已经不怎么害怕了。
苏梦枕看了李凝一眼,说道:“害怕的话,早点回去吧。”
李凝抬起头看他,轻声说道:“我不怕。”
她说这话时眸子微微睁大,仿佛想要借此来证明自己真的不害怕一样,然而她脸上犹带着些许稚气,越是这样,越显出几分底气不足来。
但已经很好了。
苏梦枕说道:“就算不怕,地牢也不是久待的地方。”
李凝这才反应过来,轻咳了一声。
出了地牢,迎面而来的夏风里带着些许草木清香,远远的还能听见蛙声虫鸣,李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心情格外地开阔起来。
苏梦枕走在前面,小院和玉塔同在地牢的北面,即便李凝刻意放慢了步子,她和苏梦枕要走的也是同一条路。
温文见她步子走得稳当,也没再坚持要扶她,而是落后了一步。
李凝没察觉温文先前是故意下轻了刀,还小声地和他说道:“那个人临死的时候,是不是想说什么遗言?他说的是什么地方的话?”
杨无邪刚要回答,温文笑了笑,说道:“无非是些谩骂,别脏姑娘的耳。”
李凝啊了一声,说道:“我还以为他想交代什么呢。”
温文说道:“像这样的人属下见过不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只能用于君子,对那些恶人而言,就算死了也要恶心人,很没意思。”
李凝点点头。
一路上都是温文在说话,偶尔杨无邪也会说上几句,唯有苏梦枕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