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苏梦枕摇摇头,说道:“当年内情,清楚的人着实不多,也从未有人提起过雷姑娘的身世。”
温文不甚在意地说道:“什么内情,无非是些情情爱爱的旧事。”
苏梦枕原本是想请温文细说的,但听了这话,也不好再多言了。
温文望着院中女子的身影,语气里带着几分叹息,说道:“我到今日才明白,红颜无过,错的都是男人。”
苏梦枕想到雷纯,想到这些年做过的无数呼吸都带着血腥的噩梦,那是他唯一的美梦。
——不必要让她知道,这本就是他独自一个的美梦,梦里的雷姑娘美丽,聪明,善良,和他有一段真挚的感情,梦里没有金风细雨楼,没有六分半堂,甚至连第三个人都没有,梦里的雷姑娘不是那个只见过几面还有些陌生的雷姑娘,她很好很好,好到即便他是一个活不过三十岁的病秧子,她也肯嫁给他。
苏梦枕知道这是他在做梦,因为只有在这样的美梦里,他才敢稍稍放松一些心神,无所不能的苏梦枕心中住着一个病弱自卑的苏梦枕,除他自己和心里的那个雷姑娘之外,谁都不会知道。
可惜连这样的美梦他都很少做。
苏梦枕又咳嗽了起来。
李凝一刀收势,一抬眼就见到了咳得弓起腰背的苏梦枕,也跟着觉得肺疼。
苏梦枕的咳嗽是止不住的,吃什么药都一样,李凝起初还会觉得惊慌,现在都有些习惯了,然而一见到苏梦枕手里帕子上的血,她还是有些难受得慌。
温文试了试茶盏的温度,发觉不冷不热刚好,把手里的茶盏端给了李凝。
李凝连忙把茶盏递给咳完的苏梦枕,问道:“楼主,你还好吗?”
苏梦枕轻咳了一声,说道:“我、咳……没事、咳咳……”
他说着又咳出了一口血。
李凝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自己这个样子可能会比较伤人,她摸了摸鼻子,小声地说道:“实在难受的话,不如早点回去歇息吧?”
苏梦枕咳出血后反而好过了一些,也没在意李凝先前的退却,倒是见她脸上透出关切的神色,微微一怔。
李凝更觉心虚,声音又低了些,说道:“立秋都过了,虽然还有些余热,但是早晚已经开始凉起来了,楼主容易咳嗽的话,一早一晚都要少出来见风才对,尤其是这里四面迎风……我明天自己到玉塔去,楼主可以先教我招式,然后站在玉塔上看我练就好了。”
她说着说着,越觉自己欲盖弥彰,关心得十分虚伪,不由得又摸了摸鼻子。
苏梦枕半晌没有说话,李凝小心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那双黑沉沉的好看眼眸。
李凝眨了眨眼睛。
苏梦枕轻声说道:“好。”
李凝站在小院门口,苏梦枕已经走得只剩个背影了,她这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发觉茶盏还拿在手里,就喝了一口。
茶已经有点冷了。
温文笑道:“苏公子生平不肯对人示弱,倒是很受用姑娘的关心。”
李凝连忙说道:“你不要乱说,白公子说过,苏楼主是有未婚妻的,传出去……”
温文笑容里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说道:“白副楼主说的没错,可他也忘了跟姑娘说,苏公子的未婚妻正是六分半堂的大小姐雷纯,杀父之仇在前,婚约早就不算数了。”
李凝惊了一下,没想到这里面还又这样曲折的内情。
可她在意的也不是这个,摇摇头,说道:“不管苏楼主有没有未婚妻,这话都不要乱说,要避嫌的。”
温文这次的笑容比先前明朗了一些,可眼里仍带着几分沉郁之色。
隔日一早,杨无邪来了一趟,温文并不住在李凝的小院里,但他每天都会在离开小院之后在外面守夜,清早刚好是他回去睡的时候。
杨无邪是来给李凝送新刀的。
李凝有些惊喜地接过杨无邪带来的新刀。
和杨无邪那把用旧的刀不同,这把新刀不仅长短合适,外观也极为漂亮,刀柄是檀木缠金的,使得刀的重量减轻许多,刀锋竟是玉做的,莹润如雪,泛着隐隐的光泽,能照见人影。
刀身也不知是什么玉质,敲击时有金铁一般的嗡鸣之声,质地十分坚硬。
李凝把玉刀拿在手里挥了挥,发觉握着手感也极为舒适,不由得笑逐颜开,惊喜地说道:“谢谢杨总管!”
杨无邪见她笑,也跟着笑,但听她谢自己,却连忙摇摇头,说道:“姑娘要谢就谢公子吧,这刀是公子让我送来的,他说昨天见你挥刀太重,收刀的时候又太慢,才注意到刀不合用,也是我这个做了两个月师父的人太粗心,没注意到我合手的刀,不合姑娘用。”
李凝怔了一下,没想到苏梦枕只教了她一个时辰,就能注意到连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细节。
杨无邪走后不久,又有人来敲门,只是这一次的敲门声很重,不像这些天里来过的任何一个人。
李凝把门刚打开一个缝隙,外面的人就大力地向里把门推开,李凝差点被推了一跤。
来人是温柔。
李凝拧着眉头看她,并没有请她进去坐的意思。
温柔一见李凝,也忘了还要往里挤,她怒气冲冲地说道:“你这个人还要不要脸?”
她说完,就抬手要来打李凝巴掌。
李凝两个月的刀法不是白练的,脚下踏金莲一转闪身避开,随即一把抓住了温柔的手腕。
也就是这一握,李凝才恍然发觉温柔的力气其实也不是她想象得那么大。
温柔挣扎了几下,发觉挣脱不开,又气又恼地嚷道:“你松开我,你还想打我不成?你……”
李凝抿了抿唇,看着温柔道:“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温柔高声叫道:“我找不得你吗?昨天纯姊派人来找大白菜,你凭什么不让他去?你知不知道纯姊她哭了一夜?你到底要招惹多少男人,你说!”
第37章 黄昏细雨红袖刀(12)
李凝见温柔一副底气十足又气恼非常的模样, 不由眉头蹙起,如果不是她确信自己不认识温柔口中的什么纯姊,她自己都差点相信了。
李凝深吸一口气,松开握着温柔手腕的手,说道:“昨天白公子是来过一趟, 但我们没说什么,我更没拦着他去见什么人,你如果不信, 可以去问王少侠。”
温柔更加委屈了,叫道:“都是你!自从你来了,小石头一直在躲着我!”
李凝一早就知道温柔是个听不进话的人, 略略后退一步, 说道:“我不管你来找我想做什么,现在这里不欢迎你。”
温柔又急又气,说道:“你知不知道纯姊是个多好的人?你招惹师兄也就算了,他们本就成不了的,可你为什么连喜欢她的人都不肯放过?”
李凝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温柔说的纯姊就是和苏楼主有过婚约的雷纯姑娘,可雷纯姑娘和白愁飞又有什么关系?温柔明明喜欢白愁飞, 又为什么一副来为雷纯姑娘打抱不平的样子?
温柔其实不是一时之气,她从昨天晚上从六分半堂回来就在生气, 只是听说温文守在外面才没敢靠近,温文回去不久,她才急匆匆地赶过来。
按照温柔的想法, 她必是要好好地教训李凝一顿的,然而进门刚动起手来就发现李凝这两个月练的不是花架子,就歇了动手的心思,然而她一贯都是打不过就嚷,所谓输人不输阵。
有温家的名声在前,温柔还真从未输过阵,但在李凝看来,温家人有温柔这样油盐不进的大小姐,也有温文那样知礼懂事的谦谦君子,从不觉得温家有什么可怕,故而面对温柔,她压根不像常人那样战战兢兢。
温柔一通话说完,见李凝面色不变,越发生起气来,怒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二叔在,我就要躲着你走?我告诉你,我已经把你们的事情寄信回家了,我二叔娘是蜀中唐门的人,你惹了她,她一定不会放过你!”
李凝怔了怔,她倒是没料到温文已经有妻子了。
但她想了想,并不觉得自己理亏,看着温柔道:“温公子奉命保护我兄长,我兄长又请他来保护我,仅此而已,我和他之间没有半点私情,我之前不知温公子有家室,日后一定避嫌,如果姑娘觉得不妥,我也可以寄书一封,请洛阳王再换一位护卫人选。”
李凝说完,也无法再忍耐下去,按住温柔的肩膀,把她朝门外推了推,合上院门。
温柔拍了一会儿门,到底怕真惊动了温文,不多时也匆匆离开了。
李凝的思绪其实有一些乱。
她已经不是人事不知的小姑娘了,离开大夏之后,她和李澈在隋末待了也有十几年时间,虽然没再嫁人,但该懂的她也懂了,隋末毕竟是个乱世,就像李澈说的,稍有些本事能入眼的男人,不是花心薄情就是早有家室,她不嫁人也只是没遇到合适的,和温文相处的这些日子,她虽然没动那方面的心思,但不可避免地觉得温文是个不错的男人。
李凝从来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如果不是温文处处表露出爱慕之意,她是很难察觉到的。
李凝仔细地回想了很久,发觉自己确实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举动,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温文中午来时,立刻就发觉了气氛不同以往。
他面色变都没变,一切照常,李凝起初有些不大自在,过了一会儿才习惯了些,放松下心情在院中练刀。
温文仍旧炼毒,只是比往常多了一句轻轻的话,“再有三天,沾衣香就能配齐了。”
李凝嘴角才扬到一半,忽而想起了什么,硬生生收敛住,应了一声。
温文垂下眸子,不再开口。
临到傍晚,李凝带着玉刀去了玉塔,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她刚走到玉塔下,苏梦枕也刚好带着杨无邪从玉塔中走出来。
苏梦枕看了看她,说道:“楼中有些事务需要立刻处理,姑娘先进去等我一会儿。”
李凝摇摇头,说道:“我可以在外面练一会儿刀。”
苏梦枕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忽然听李凝说道:“楼主多带件衣裳吧,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天已经凉了,在屋里还好,出去过一会儿就冷起来了。”
李凝看了看苏梦枕身上那单薄的衣裳,只觉得苏梦枕这一趟出去回来就得咳上好几天,耳朵立刻一嗡,实在有些忍不住提醒他。
苏梦枕一顿,看了杨无邪一眼。
杨无邪起初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随即脑子一个灵光,连忙命人回去取件厚实的大氅来。
实在不怪杨无邪,苏梦枕武功高深,有内力护体,即便身体不好,时常咳嗽,在穿衣吃饭这方面还是比较像正常人的,这会儿天刚凉,李凝倒是知道把自己穿得暖暖的,但大部分人都还没翻出秋裳来。
苏梦枕的目光落在李凝握刀的手上,旋即收回,轻声说道:“这是短刀,比较轻省,握刀时应该向后一些,使力方便。”
李凝试了一下,先前用杨无邪的刀不仅长,而且重,所以她习惯向前握刀,保持平衡,如今换了一下位置,才发觉确实更好使力气了。
她收了刀,才对苏梦枕笑道:“真的是这样,多谢楼主指点!”
苏梦枕嗯了一声,取大氅的人还没回来,李凝犹豫了一下,小声地说道:“还没谢过楼主赠刀……”
苏梦枕说道:“不用谢我,这也在令兄的人情里。”
说话间取大氅的人回来了,苏梦枕对李凝点了点头,披了大氅,带着人离开了。
一走两个时辰。
李凝练刀练了一个半时辰,歇了半个时辰,又困又倦,原本是想离开的,但又觉得这也算是她正式学刀的头几天,苏梦枕原本就有些恼她了,不好再给他留一个偷懒的坏印象,即便夜色已深,也还是等在玉塔外面,歇一会儿练一会儿,练一会儿歇一会儿。
守卫玉塔的护卫多费了一些灯油,把平日里遇到喜庆事情才会点的灯笼都点亮了,照得玉塔前一片暖融融的灯火光亮。
照得回来的苏梦枕也是一怔。
习武之人夜视如白日,多少次夜半回玉塔,等他的都只是塔前两盏长灯,他也早就习惯了,可真有那么一天,满室灯火照归途,心中的感觉仍旧是不一样的。
李凝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回过头来,正见苏梦枕一个人影影绰绰站在暗处,她不大看得清他面上的神情,只觉奇怪。
苏梦枕醒过神来,收敛了心绪,走到灯火亮处,才轻声说道:“你一直没走?”
李凝已经练了快两个时辰的刀,生怕苏梦枕还要误会她偷懒,连忙说道:“我一直在这里练刀,只歇了一小会儿。”
她看向守卫玉塔的那些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