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立在角落里回头一看,只见谢危今日着一身宽松的苍青道袍,以青玉簪束发,眉眼淡不染尘,唇边含着点惯常的笑意,与另三位上了年纪须发已白的老学究从殿外走了进来,论仪容气度实在有些鹤立鸡群,更别说是在朝中同品级之人里过于轻的年纪了。
有先前还嘲笑过旁人提起谢危脸红的世家小姐,见了才知道那人当时没说瞎话。
一时有许多人不敢直视。
姜雪宁更是看了一眼之后便立刻垂下头去:她倒不是不敢看谢危,而是希望谢危无论如何不要注意到自己,只需要答完卷交上去等他喊自己滚蛋的时候有点存在感就足够了。
只是……
谢危夹着卷起来的一摞题卷入殿,刚将其置于案上,抬眼一看,眉梢便微微一动。又把向角落里扫看一圈,这才见着那昏暗角落里垂首立着的姜雪宁。
他拆卷的手指便微微一顿。
旁边一位老翰林问他:“居安,怎么了?”
谢危只点了一旁侍立在殿门口的宫人,淡淡道:“往后若非疾风狂雨烈日,都把东角的窗扇打开。”
宫人立刻应声:“是。”
然后从姜雪宁身边走过,把先才紧紧闭着的窗扇推开了。
外头的天光顿时倾泻进来,全洒落在她的身上,也把她面前的桌案与笔纸照了个亮亮堂堂。
这一瞬间姜雪宁觉着自己无处遁形。
心里面已是骂了一声:这架势,分明是怀疑本宫要趁暗作弊!嗤,看本宫今次给你交个“好”答卷,教你领教领教什么叫做“不学无术”!气不死你!
第29章 小报告
这一摞题卷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毕竟只是用于探探公主这帮伴读的学识修养,整体来讲并不复杂,所需的数量也不大, 所以都是先生们各自出好题后交由人誊抄了十二份, 文字大小一律,规规整整,全是漂亮的馆阁体。
谢危吩咐完便低头继续拆卷。
拆完微微垂着眼眸将题卷的数目点过一遍,然后问同来的三位老翰林道:“几位老大人过目一下?”
三人都站着没动, 摇了摇头。
其中一位老翰林叹了口气,道:“一帮小女娃子读书,这考校也跟儿戏似的, 有什么过目不过目的?不都是那样吗?谢少师看过也就是了。”
谢危看他一眼, 没说什么,只将题卷递给了宫人。
宫人双手将题卷接过, 而后一份一份地发到了每个人的面前。
姜雪宁正好是最后一份。
题卷一摆到面前,她就迅速过了一遍:这上面的题目与她上一世做的相差无几,也与燕临昨夜交给她的那一分一般无二。
然后便听上首谢危道:“此次考校只是为了看看诸位伴读的学识修养在何种层次, 各位先生拟的题目都相对简单, 作答的难度也不高。所以答卷的时间只有一个半时辰,到巳正一刻便要请诸位将答卷交上。而我与三位先生则会花上两刻的时间,当场阅卷, 做个评判。现在便可请诸位开始答卷了。”
他声音平平淡淡, 不起波澜。
落在人耳中,竟有一种清风拂面似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这话中藏有宽慰之意, 轻易便消解掉人原本进入殿中时的紧张,略略放松下来。
下方如萧姝、樊宜兰等人, 皆是学识修养俱佳,胸有成竹,听得谢危此言,便都起笔蘸墨,对着发下来的题卷在空白的宣纸上完整作答。
倒是姜雪宁盯着题卷看了半天。
足足过了有好半晌,才伸出手去,五指屈着,形似鸡爪,把旁边一管小笔抓了起来,在答卷上歪歪斜斜、不紧不慢地写了起来。
上头几位先生这时已经到了左边设的那几把椅子上坐下,只叫宫人沏了茶端上来。
他们都是翰林院里的老学究,一瞅那边正在埋头答卷的十二个小姑娘,就忍不住直摇头。
方才回谢危话的那位老先生道:“一个公主闹着要读书,圣上纵着随便请几个人来教就是,总归女儿家也不须懂得什么太大的道理,在家听父母,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学一学《孝经》《女戒》也就罢了,偏还要搞出这般大的阵仗,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是哪位皇子出阁读书呢。老夫在翰林院也算是兢兢业业治学十余载了,到如今竟跑来教一群女娃娃,像什么话!”
谢危坐在他旁边,低眉端了茶盏,揭了茶盖,没有接话。
倒是旁边两位先生被这番话勾起了几分不满。
其中一位也叹了口气,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老夫入仕这么多年,还从未有人叫我教过女娃娃!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读的是四书五经,来教公主和伴读,恐怕也只合讲些入门的东西。倒不是我高看自己,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光你我也就罢了,毕竟也不过是几个在院中不得志的迂腐老头儿,可似谢少师这般平日里主持经筵日讲的,圣上竟然也点了来给公主和这些个伴读讲学,实在让人想不通。谢少师竟然答应了,就更让人想不通了。”
这些老先生都是翰林院清贵出身,自有自己的气节在,便是皇帝在面前,很多话也是不顾忌的。如今他们说的这些,也都在朝堂上讲过好几遍了。
奈何沈琅偏宠长公主,一意孤行,听不得人劝。
所以讲了也没用。
谢危在朝上就听他们抱怨过了,且每每把自己拖出来说上一说,倒好像这件事他也有多大的不满似的。
但他也并不表露出自己对此有太多的情绪。
当下只朝一旁正在认真答卷的那些个伴读的世家小姐看了一眼,目光也在姜雪宁那握笔的姿势上定了一定,不觉微微蹙眉,吹了茶略饮一口,却是道:“诸位伴读都在作答,我等还是少说些话,以免搅扰了吧。”
几位老先生这下便不好再多言了。
历来考场监考便甚为枯燥。
谢危自带了一本《守白论》来,坐在边上一页一页慢慢地看。
那几位先生却不大坐得住。
圣上点了他们来教长公主并一群伴读的世家姑娘,本来就叫他们有些不满,在这儿坐了没两刻,既不能说话,又无心看书,索性便称去外面透气,竟连“监考”这件事都扔了,相携从奉宸殿出去,只留下谢危一人在此。
从头到尾,谢危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翻着自己的书。
姜雪宁虽坐在角落中,方才却也将那几位老先生的话听在耳中,又见这几人没坐一会儿便出去了,一时没忍住皱了眉。
要不说怎么是“老学究”呢?
老成这样,合该埋进土里!
回头即便不留下来为伴读,这几个糟老头子的小报告,她也一定要打给沈芷衣才是。
第30章 杠精答卷
想起上一世尤芳吟所说的她所在的那个世界, 再想想自己待的这地方,姜雪宁也不知为什么,心底里不大爽快起来。于是埋头重新盯着这些先生们出的题看时, 也越看越不顺眼。
原本她是准备装个不求上进的废物。
但现在, 盯着盯着就生出几分抬杠的心思来:反正也不留在宫里面,还怕得罪这帮老头儿?
姜雪宁纤细的手指提着那一管笔,慢慢在手里面转了转,唇边忽然就挂上了一抹笑。
整张题卷确如谢危先前所说, 并不是特别难,所考校的内容大多都是孔孟之道,另加上一些诗文韵律, 乐理知识。
现在她已经用狗爬一般的字答了一小半。
至于这剩下的一大半……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 匹夫不可夺志也。当作何解?如何论‘君子贵立志’?”
姜雪宁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在答卷上画了个王八,然后写:“一说, ‘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 此不足为勇也’, 二说‘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既是‘匹夫’,便属庸碌,何来有‘志’?既无志, 有什么夺不夺的?予不知当作何解, 唯明了一事:圣人原来也胡说八道!”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请以‘德’字立论。”
这话的意思是,孔子说, 上天给予了我这样的品德,宋国的桓魋能把我怎么样?
据说孔子去陈国时经过宋国, 宋国的司马桓魋听说后,便去加害孔子。当时孔子正与弟子们在大树下讲周礼,桓魋便带人砍倒了大树,想要杀孔子。
这话是孔子在逃跑途中说的。
读书人向来将孔子奉为“圣人”,凡孔圣人说的都是对的,便是瞎说鬼扯也能给你附会出一堆的道理来。
姜雪宁看着这句白眼差点翻上天。
一个人具备了“德”,就能逢凶化吉、不惧别人的加害?扯什么淡呢。而且这还是形容自己,吹起自己来也真是不脸红。
对于这一题,她可有太多的“论”想要立了。
当下便又刷刷在答卷上奋笔疾书。
除了字丑一些外,没什么大毛病。
一个半时辰很快过去。
这时殿中其他人多已经停了笔,宫人敲响了殿中的铜磬,便上来收卷。
收到姜雪宁面前时她还趴在案上一通写。
宫人咳嗽了一声:“姜二姑娘,交卷了。”
姜雪宁不为所动,都不抬头看她一眼,只道:“哦,等我写完最后一句。”
宫人不由为难,下意识转头看向已经站起身向这边看来的谢危。
谢危没说什么。
那宫人便只好垂手侍立一旁,安静地等着姜雪宁写。只是她这“最后一句”好像格外地长,刷拉拉又写了许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一时心底都有些纳闷:不该呀。姜雪宁先前给他们押过的题好像都考到了,由此可见她是早有准备的,而这题卷也不是很难,似萧姝、樊宜兰这样的,其实只花了一个时辰便将答卷写好了,只是都不愿出风头,没有提前交罢了。怎的她需要这么久?
好不容易,她终于搁了笔,这才把写得密密麻麻的答卷从案上揭了起来,吹了吹墨迹,然后交给了等待已久的宫人:“有劳了。”
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只当是这位姜二姑娘对待考校格外认真,学识渊博,因而答卷才这样满。可当她接过答卷来一看,这满眼鬼画符似的字是认真的?而且还写了这老多……
额头上冷汗都差点出来。
宫人也不敢多言,收好所有答卷做了一番整理后,便呈上去给了谢危。
这时便算考校完成。
众人多少都放松了一些下来。
方妙坐的位置距离姜雪宁近些,看着上方的谢危接过答卷来在案头上铺平之后,便将脑袋凑到她身边,问:“你怎么答了那么久?难道是题中有什么不大容易发现的玄机?”
玄机是没有的。
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杠精的智慧。
姜雪宁也抬眸向上面看了一眼,见谢危并没有注意下面,才转头压低了声音道:“我只是比较笨,所以答得比较久。”
笨?
她看着像是跟“笨”字沾边?
方妙瞬间不想跟她说话,只觉她这是“明明很厉害却偏要谦虚两句”的虚伪,于是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就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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