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淑仪、方妙、周宝樱等人只是有些好奇。
尤月却是轻易想起了当日重阳宴上着实称得上是被打脸的一幕,面色不大好,看姜雪宁的目光又隐隐藏了几分轻蔑。
姚蓉蓉则是站在众人后面一些不出声打量。
自清远伯府重阳宴后,勇毅侯世子燕临与姜家二姑娘关系匪浅的消息便在京中传开了,消息稍微灵通些的都知道。且燕临下个月就要行冠礼,也没剩下几天,众人于是都猜燕、姜两家该是暗中定好了亲事,所以也并不去诟病一对小儿女的关系。
外头也没几个人乱嚼舌根。
一则是两家都没说什么,轮不到外人;二则是勇毅侯府势大,旁人也不大敢多言。
可现在萧姝竟然这样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
姜雪宁自忖上一世与萧姝有矛盾乃是因为皇后之位,谁也不肯相让,所以斗了个你死我活,最终谁也没落着好下场;而这一世她也不想当皇后,更不嫁沈玠,两人之间没有了利益的冲突,而以萧姝的世家大族的骄傲与不输男儿的智计,该不至于主动挑起什么争端才对。
也就是说,按道理萧姝不会针对她。
所以在眼下并不知道她是有心还是无意的情况下,姜雪宁只能当她是无心,于是并不发作,只视若寻常地一笑:“‘蕉庵’虽好,可在天下名琴之中只怕不过跻身末流。萧大姑娘虽然错过了这一张,但想必轻易便能寻着更好的一张吧?”
萧姝便笑起来,却也不接话,更不解释什么,只叫了一旁抱琴的宫女跟上自己的脚步,继续往奉宸殿的方向去了。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她的琴上。
可谁也认不出那张琴的来历,只能通过琴囊上挂的和田玉坠子猜测那琴绝不普通。
一行八人,都顺着宫墙走上了宫道。
此刻天色还未完全放亮。
两侧点着的宫灯在沉沉的暗蓝天幕与暗红宫墙相接之处,散发着光亮,这样的路,姜雪宁上一世走了不知多少回,熟悉得闭上眼睛都不会走错,所以心不在焉地落在最后。
姚惜本是走在最前面的,可也不知怎么,她一面走,还一面回头看。
见姜雪宁落在最后,她的脚步便跟着放慢。
不一会儿,便自然地到了姜雪宁身边。
姜雪宁这时才注意到她,昏暗的光线中便悄然皱了皱眉,只想着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问:“姚小姐有什么事吗?”
姚惜注视着她,很认真地注视着她。
过了片刻,才用压低了的声音笑道:“只是忽然之间对姜二姑娘很好奇。若无前几日姜二姑娘好言相劝,只怕我已铸成大错,污人清誉不说,还要错过一桩好姻缘。现在想起来,实觉该感谢一番。不过心中也有些疑惑难解。姜二姑娘说过,叫我什么也不做地等着。当时我不明白,直到昨日见着父亲转的那一封退亲信,才知道姜二姑娘是什么意思。若非知道二姑娘与燕世子是一对,只怕我真要觉着你与张遮关系匪浅了。不过二姑娘,似乎的确很了解张大人?”
姜雪宁垂眸看路,没有接话。
姚惜心底便生出几分芥蒂来。
只是想起昨日那封信,还有萧姝等人对她说的话,又难得觉出了几分甜蜜的羞涩。
她脸颊上悄悄浮上了一点红晕,声音也有了些少见的犹豫和忐忑,对姜雪宁道:“现在我才知道,父亲为何赏识他。他修书给父亲虽是为了退亲,可竟是怕自己将来仕途不顺,恐我嫁给他后跟着受苦。可女儿家最要紧的不就是找个良人吗?我见了那封信后,便想,若真能与他成了姻缘,往后必不会受气。且父亲还会帮衬,未必就差到哪里去。我想写信告诉父亲,我改主意了,姜二姑娘觉得如何?”
“……”
东边已现出鱼肚白,紫禁城里飘荡着浓重的雾气,前方的奉宸殿只在雾气中伸出一角高啄的檐牙,却叫姜雪宁看出了奇怪的惘然。
有那么一刻,恶意如潮涌。
某一道声音在她脑海里疯狂地喊叫:当个坏人吧,宁宁,当个坏人吧。别管旁人怎么看,去抢!去把张遮抢过来!那本是上天赐予你的!
可她不能够。
冥冥中仿佛有双眼透过迷雾看着她,提醒着她,曾答应过,往后要做个好人。
最终这些声音都消无下去。
姜雪宁眨了眨眼,只觉自己已坠入这片迷雾之中,看向姚惜,然后听到自己没有半分破绽的镇定嗓音:“姚小姐本未铸成大错,迷途知返殊为难得,若能与张大人成就姻缘,令尊想必会很欣慰。”
第45章 拉仇恨
“太好了, 我也这样想!”姚惜听了姜雪宁这般话,跟吃了个心丸似的,唇边的笑意也压不住, 融冰一般溢散出来, 又道,“我回头便给父亲写信。想来张遮虽然主动退亲,可并非是不愿娶我,只不过怕我嫁过去后带累我。可若我愿意, 那他必定再没有任何顾虑。如此,如此……”
如此亲事便可成了。
姚府如此高的门楣,她自问颜色、修养在京中都算是一流, 想那张遮怎会有再拒绝的理由呢?
不过, 这话由女儿家来说,有些难以启齿, 所以她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口。
但姜雪宁听明白了。
在接下来的一段路,姚惜都走在她旁边,似乎一改对她的敌视, 想要和她做朋友。毕竟若没有姜雪宁之前劝那一出, 她也许还不知道张遮竟是人品如此贵重的人。
可姜雪宁却不想与她深交。
扪心自问,她真的喜欢姚惜,认同姚惜这个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
对姚惜与张遮的议亲, 她也并不乐见其成。
但此时此刻的张遮, 对姚惜没有任何了解。
这一世,因为有了自己的阻拦与劝告,姚惜并没有利用下作的手段污蔑张遮, 给他盖上克妻的名声,在张遮那边便是清清白白。假如她在收到退亲信后不仅不嫌弃反而还想要嫁给张遮, 那从张遮的角度来看,姚惜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不用想都知道。
出身高门却肯委身寒门,雪中送炭却不落井下石,既不势利,且还重诺。
怎么看都是个极好的姑娘。
张遮该会答应吧?
姜雪宁知道姚惜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觉得张遮该娶她。
可她没有资格再做什么了。
先前训斥尤月、警告姚惜,是因为无法坐视张遮被人污了清誉;现在姚惜愿意嫁了,天底下任何人都能非议、反对,唯有她不能,也没有立场——
因为,她对张遮怀有私心。
如果去破坏这桩亲事,她绝不敢问心无愧地说,仅仅是出于看不惯姚惜的人品。
*
清晨的奉宸殿里,负责伺候的宫人们早将每一张书案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从前到后一共三排三列,九张书案。第一排最中间的那张是紫檀雕漆面,身后的座椅上铺了金红的锦缎坐席,一看就和别的桌案不同,连摆在上面的文房四宝都更为贵重。
这显然是乐阳长公主沈芷衣的座位了。
众人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看出了这位置的特殊,都自觉地落座在其他位置,大部分坐的都与自己第一次到奉宸殿时的位置差不多。
姜雪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挑了那个角落里靠窗的位置。
也就是她最初坐的那个位置。
即便外头开着窗,天光都照进来,可相比起前面两排,这里依旧是最难被先生们注意到的位置——接下来可有整整半年,她可不想选个前面的座位在谢危眼皮子底下坐着。
萧姝和陈淑仪两人显然都对自己的学识和出身有自信,分别选了长公主位置的左边和右边;姚惜则选在了第二排的中间,正好在沈芷衣位置后面;左右两边则分别是方妙和周宝樱;最后一排从左到右于是只剩下了尤月、姚蓉蓉和姜雪宁。
今天算是沈芷衣第一次真正到奉宸殿来。
母后和苏尚仪这几日已经交代过,为她开课上学这件事是皇兄好不容易才同意的,朝堂上对此也颇有非议,多认为此事于礼不合,所以她一定要珍惜机会,不敷衍对待。
于是特意穿上了一身鹅黄织金绣纹的得体宫装。
姜雪宁等八位伴读刚到不久,距离卯正还有一刻,她就带着两名贴身伺候的宫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躬身行礼:“见过长公主,给长公主请安。”
沈芷衣许久没有这样高兴的时候了,一张明艳的脸上挂满了笑容,两只手背在身后,轻快地跳了一下站在门槛上,只向众人道:“以后你们都是我的伴读了,见面的时候还多,就不要回回都行大礼了,你们累我也累,都快起来吧。”
话说着,她目光就扫了一圈。
紧接着就“咦”了一声,竟直接走到了姜雪宁的面前:“宁宁,你怎么坐在最后面?”
沈芷衣额头上缀着一瓣樱粉,自打上回重阳宴后,脸上便少了往日的阴霾,放下了以前故意端起来的长公主的架子,反而变得平易近人,还有几分小女孩儿俏皮。
姜雪宁触着她关切的眼神时,不由一震。
记得自己上一世也曾见过沈芷衣这般娇憨开心的时候,可知道她是女儿家后,这种神情便都从沈芷衣脸上消失了,她又变回原来那个眼底总是纠缠着一丝郁气且脾气越来越坏的乐阳长公主。
姜雪宁可见识过了她先前对自己的“好”,生怕她一开口便叫自己去前面坐,连忙向她眨了眨眼,解释道:“臣女性情愚顽,学业不精,坐在这里也免得先生见了心烦。回头一个不小心叫我滚蛋,岂不坏了?”
这是委婉地说自己不想被先生看见。
沈芷衣听懂了,没忍住一乐,道:“有本公主罩着,谁敢叫你滚蛋?”
殿中其他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姜雪宁的身上,嫉妒有之,复杂有之,忌惮有之,深思有之。
姜雪宁能感觉到殿中气氛的微妙。
但她也不敢看。
怕一抬头眼刀就扎过来把自己给戳死!
沈芷衣本在宫中受着万千宠爱长大,除了对皇兄和母后以外,也并不知道什么叫做“行事收敛”,喜欢一个人时便会毫无顾忌地对一个人好。
她其实有心想让姜雪宁坐在自己旁边。
坐得近一些,一转头就能看见,岂不舒坦?
可再往前一看,最前面一排她左右两边已经坐着萧姝和陈淑仪了,两个人都是她以前就认识了的,叫谁起来和姜雪宁换只怕都不好,平白惹人尴尬。
所以沈芷衣只好罢了。
她咕哝了一声:“你既想坐在这里便先坐着吧,哪天腻了再换也没关系。”
姜雪宁松了口气:“谢长公主殿下照拂。”
沈芷衣这才从她身边经过,到了第一排中间自己那张书案前坐下。
萧姝便在这时站起来,自然地将一只锦盒放到了沈芷衣的书案上,冲她眨眼笑笑。
沈芷衣顿时惊喜地叫起来:“阿姝还给我带了礼物!”
她捧起那锦盒来打开,里面竟是一张精致的皮影,顿时有些爱不释手。
陈淑仪也在此刻站了起来,双手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奉上:“听闻长公主殿下喜欢顾岐先生的画,家中正好有珍藏,这一次便正好带给您。”
沈芷衣在一次惊喜起来:“淑仪对我真好!”
此次入宫,大家都是要给沈芷衣做伴读,家里有人谋划的或者心思细巧的,其实都为沈芷衣准备了礼物,有的比较贵重,有的则只是一份心意。
原本谁也不敢先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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