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架不住沈芷衣要去。
非但要去,她还要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去。
众人都是长公主的伴读,一听沈芷衣说要去,便有些犹豫起来,接下来又听萧姝说自己要去,其余人便都被架到了火上,不去也不好。
大家伙儿一商议,干脆都陪沈芷衣一块儿去。
如此便是将来出事追究起来,也与她们背后的家族无关,只不过是她们一帮小姑娘陪着长公主殿下去罢了。
所以,在十一月初八这一日,众人结伴乘车,自宫中出发,一道去往勇毅侯府。
沈芷衣本说要与姜雪宁一道走,但临出发前又被萧太后叫去,只好让她们先去,自己晚些再到。
这一来,姜雪宁便刚巧与周宝樱同车。
经过上回“借糕点”的事情后,两人的关系便近了不少。但陈淑仪、姚惜等人好像很介意周宝樱对姜雪宁的好感,老怕这小姑娘被她这狐狸精给拐骗走了似的,甭管是在奉宸殿进学,还是在仰止斋小聚,都把周宝樱给拽着,对姜雪宁十分防备。
周宝樱也糊里糊涂,对这些好像没所谓。
反正嘴里有东西吃,手里有棋下,便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不折腾地坐上一整天。
这回居然同车,周宝樱还手舞足蹈高兴了一阵。
毕竟上回的桃片糕太让人记忆深刻了。
才一上车她就抱住了那大大的引枕,巴巴问姜雪宁:“宁姐姐,她们都不让我跟你说话,也不让我来找你,这些天可差点馋死我了!那桃片糕,还有没有呀?”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雪宁也念叨好几天了呢。
只可惜这既不是她做的,也不是她家厨子做的,更不是宫里御膳房做的,谢危这些天也绝口不提除了学琴、学文之外别的话题,就好像他与姜雪宁之间,除却师生关系外,的确没有什么旁的关系了。
不过……
这好像也是事实。
所以姜雪宁越发不敢过问什么,只恐又有哪里做得不对触怒了他,又或者对那口腹之欲上的事情表现得太热切,招致他想起旧事,忌惮上她。
此刻她坐在车内,也有些无奈,淡淡地笑了一笑,回周宝樱道:“没有了,就那一些,分过一半给你后,剩下的我都吃了。”
周宝樱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她愁眉苦脸,小声地抱怨起来:“早知如此,当时谢先生拿走的时候,我就不该那般大方。连我自己都没吃几片呢……”
“谢先生?”
姜雪宁忽地一怔。
“你说谢先生?”
“啊。”周宝樱点了点头,有些茫然模样,接着又瘪嘴委屈起来,道,“宁姐姐你不知道,你上回给我的桃片糕,我拿回去吃了几片,剩下的那些,晚上睡之前数了一遍才装进纸袋,想留着第二天再吃的。结果没想到第二天偷偷跑到殿外吃的时候,被谢先生撞见。”
姜雪宁终于意识到自己哪里错了。
周宝樱一张包子脸还有些气鼓鼓的:“我都没想到,谢先生竟然是这样的人!他问起桃片糕,我又不能不回答,入宫读书之前爹爹还教过要尊重师长,我便请他尝一尝。原以为他只拿一片,哪里知道他把剩下的全拿走了,还问我有什么不对!人家自己都舍不得吃……”
“……”
姜雪宁浓长的眼睫搭了下来,一时竟有些恍惚。
马蹄声哒哒,车厢轻轻摇晃。
尘封在她前世陈旧记忆里的那些事,忽然渐渐在迷雾中变得清晰起来。
君子远庖厨,便如有些地方女子进不得祠堂一般,是世家大族最森严的规矩之一。
谢危是君子,是圣人。
但那时她还只是个乡下野丫头,既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懂这劳什子的规矩,听了府里那些来接她的人说的话,一直都没有怀疑过,只当他真是什么往京城投奔姜府去的远房表少爷。
遇到山匪之后,他们流落山野之间,不知道其他人音信,甚至都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困境。
高山深谷,如同幽囚。
当时谢危病得还不严重,看上去只是有些虚弱,还伴着点从他刚与她同路上京时便有的咳嗽,恹恹模样,不很爱搭理人。
姜雪宁已经知道自己是姜府的嫡女了。
对方却不过是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远房亲戚。
她既怕别人觉着她是乡野丫头入京丢脸,也怕别人因此瞧不起她,是以即便落难了也还想使唤使唤谢危,叫他去摘些野果来吃,打些猎物充饥。
结果当然是使唤不动。
自落入困境之后,谢危便抱着他的琴斜放在膝上,坐在那块坍塌下来的山岩上,看着山岭之间渐暗的天光。
旁的什么声音他都好像听不见。
其实他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比落难更严重的事情,好像进了另个世界似的。可姜雪宁那时看不明白,只当此人十分不给自己面子,因此还有些恼羞成怒。
不得已只好自己去了。
这当然不是很下得来台。
但姜雪宁那时也没别的办法,脑袋里转着转着便强行为自己找好了理由:这病秧子走两步就要倒的模样,别说出去抓个什么山鸡野兔,就是出去摘些野果,说不准一个踉跄都能在林野里摔断腿,到那时她岂不是还要琢磨怎么背这人一起走?那可划不来。
所以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
于是田庄上那些在京中贵人们看来十分不入流的本事,终于派上了用场。
冬日山林里并没有果实。
但她手脚并用费神折腾了一座陷阱,竟运气极好地抓住了一只蠢笨的灰毛野兔,便一路心情极好地抱在怀里回到了山岩下面。
山野里的笨兔子没有见过人,刚被抓的时候,还死命扑腾。
可大约是姜雪宁抱得舒服,没一会儿它就安然地待在她怀里了。
她忍不住高兴地向上面坐着的谢危炫耀:“看!我抓到的兔子,乖不乖?”
谢危听见声音,终于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也看了她怀里抱着的兔子一眼,那眼神里是超尘的淡漠,甚至也许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怜悯。
姜雪宁还伸手摸着它柔顺的皮毛。
谢危平静地问她:“生火么?”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身子都僵硬下来。
眨了眨眼,望着谢危回不过神。
因为,直到谢危问这一句,她才忽然想起:抓这只兔子来,是为了果腹,她和谢危已经有些时辰没吃东西了,很饿,很饿。
她站在那里不回答。
谢危等了她有一会儿,待天色都暗下来时,大约是知道她回答不了,便没有再问,而是小心地将那张琴放到了一个妥帖不受风雨的角落,才走到一旁去,拾柴生火。
火堆燃了起来。
周遭的温度也渐渐上来,并不很炽烈的火光在浓稠如墨的黑夜里浸染开,照着她抱着那兔子不松手的身影,摇晃着投在地上。
谢危站到了她面前来。
他高出他许多。
旁边火堆的光映在他的面上,因轮廓的深浅而有了不同的明暗,一双幽沉的瞳孔里聚拢了光华,只向着她伸出手,要接过那兔子去。
姜雪宁下意识抱得紧了一些,抬起头来望着他道:“我们、我们要不吃别的吧,我、我再去打个别的东西来……”
谢危沉默地注视她:“那下一个你舍得吃吗?”
她站在那里怔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谢危的手还是伸了过来。
她用力地抱着那只兔子,不想给他。可大约是她太用力了,弄疼了那只兔子,它竟然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疼得她一下就把它放开了。
它窜到了谢危的手里。
他竟从宽大的袖袍里取出了一柄紧紧绑在腕上的短刀。
那时候姜雪宁才知道,这人身上带了刀。
现在想想,一个什么病弱的远房表少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随身带什么刀呢?但凡身上藏着刀的,都是走在那最凶险的道上,随时备着出什么意外的。
可那时她还傻,不知深想。
谢危抓紧了那只兔子,按在旁边的石头上,便要动刀。
但她站在旁边发抖。
大约是红了眼吧。
谢危看见,手上动作便是一停,过了有一会儿,他终于还是一句话没说,拎着那只兔子走远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方才还活蹦乱跳的蠢兔子已经被剥了皮毛,清理掉了内脏,穿在削尖的树枝上,被他轻轻架在了火上。
这人甚至还找了些野生的树叶香料撒上。
姜雪宁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火堆旁,埋头咬着自己的袖子,才没掉眼泪。
谢危烤好了那兔子,掰了个兔腿递给她。
她一看,那兔腿表皮金黄,还渗出被热火烤出的油脂,沾着些不知名的香料,撕开的那部分细肉一条条的,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到哽咽,哭到打嗝,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谢危也奈她无何。
伸出去的兔腿没人接,与她又不太熟,更不知如何劝,便只好又把手收了回去,自己在旁边面无波澜地吃起来。
吃了一小半,看她还在哭。
他便停了下来,又看她片刻,打怀里摸出一方干净的巾帕,打开来放到了她旁边。
那里面是不多的几瓣桃片糕。
只是不多,揣在怀里,包入手帕,还压得碎了许多,看着并不很好。
谢危对她道:“吃不下便吃这个吧。”
姜雪宁终究还是饿的。
她也知道那兔子得吃,可一想到它方才乖乖缩在自己怀里的模样,便不想吃,也不敢吃。虽然之前处处看不惯这个远房来的病秧子亲戚,可她还是把那方手帕拾了起来,拿起里面的桃片糕来吃。
那可真是她两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糕点。
甜甜的,软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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