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厅堂之内附和的声音多了起来,也大了起来。
这帮人若集聚在朝廷里,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萧远听着,面色渐渐难看起来。
燕临却是微微仰首,胸腔里一股滚烫的热血自跳跃的心房里奔涌而出,灼得他微微地颤抖着,连眼眶都红了些许,那股汹涌澎湃之意几如一团火,烧得那沉沉压下来的阴霾与坚冰都散去、化无。
世道固然艰险,可人情有时冷,有时也暖!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地握紧了,只想将眼前这一幕都刻下来,深深地刻进记忆里……
谢危高立于堂上,一身雪白的素衣不染尘埃,只打量着萧远那阴晴变化的面色,又看了看正持剑压着萧烨与萧远对峙的沈芷衣一眼,终于是开了口道:“定国公还是先退一步吧。”
萧远早注意到他今日也在此处。
只是满朝文武都知道谢危乃是天子近臣,且他感觉圣上对此人是言听计从的,因而旁人都敢冒犯,却一直都当谢危不存在,唯恐惹出什么祸端。
可没想到谢危竟对他说这话。
萧远盯着他道:“少师大人也是要站在燕氏这边吗?”
谢危轻轻一摆手,示意一旁呆立的赞者下去,倒是从容不迫模样,甚至还轻轻笑了一笑,道:“差事是圣上交下来的,要办的乃是勇毅侯府,国公爷也不过是中间这个人,万事谨慎为好。众多兵士皆在,也不过就是回头多跑商一趟的功夫,两全其美何乐不为?且既是眼下厅中冠礼之众位同僚所提起之请,圣上若是问起,国公爷据实已告,圣上虽然会怒,但想必也不至迁怒……”
所有人听得这话简直倒吸一口冷气!
周遭望向谢危的目光一时都惊异极了,想得浅些的,甚至有些愤怒。
萧远一听也是一怔,紧接着便一激灵,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谢危这话看似是在为勇毅侯府说情,可实际上却是说了这帮人站在勇毅侯府一边的后果。圣旨若立刻传到了,勇毅侯府被抄也就被抄了;可如有人还敢挑圣旨的刺,且站在侯府一边,为侯府说话,若让圣上知道,必定龙颜大怒啊!届时此事又没他什么错处,这笔账最终还不是算到勇毅侯府的头上?
回宫加盖大印,看似不可为,实则大有可为啊!
想通中间这关节,萧远险些忍不住大笑起来,再看谢危只觉当真像那九天的仙人,高台顶的圣贤,精妙绝伦,于是爽快地收了剑,竟道:“既然是谢先生发话,这面子少不得要给的。本公便先行回宫,向圣上通禀此事,容后再来!”
谢危搭下眼帘不语。
姜雪宁却是能感觉到身边起了几分窃窃私语,众人的目光似乎都往谢危的身上飘,似乎有人觉得他此举很受人诟病。
不过稍想得深些的,已忍不住要对谢危五体投地了。
一句话扭转乾坤,莫过于此。
想也知道会来勇毅侯府为燕临冠礼做主宾的,该不是什么阴险小人,可他说出这番话,却是能顺利摆平两边,轻易化解僵局,甚至陈明了个中利弊。
君王最忌讳的便是武将功高震主,勇毅侯府近年来功勋尚不算震主,可事涉勾结乱党之事,到底敏感。
若满朝文武都站在侯府这边,焉知不会害了侯府?
方才他们的行为已是过了。
若今日侥幸能度过此劫,当谨言慎行,不要反倒害了侯府才是。
萧远已打起了腹稿,只待回宫狠狠地告上勇毅侯府一状,对周遭兵士下令道:“把这座宅邸统统围起来,半个人也不许进出!”
说完话则看向沈芷衣。
他面上的怒意又涌上来,沉声道:“公主殿下该放人了吧?”
沈芷衣也不说话,把剑收了回来。
但萧烨一脑袋磕到地上差点磕傻了,膝盖又疼,却是自己起不来。
还是萧姝深深地看了姜雪宁一眼,才一摆手,叫左右伺候的人上前将人扶起。
围府的重兵重重把守了这座宅邸每个角落。
府里伺候的下人都面白如纸。
但萧远到底拿着圣旨返回宫中了。
厅堂内安静极了。
燕牧久久地望着谢危,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晌才将气概一震,咬牙朗声道:“既加冠,请谢先生为我儿赐字!”
赞者没见过这种场面,手脚发软动不了。
还是老管家反应快,立刻将一早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呈上,躬身到谢危面前:“请先生为世子赐字。”
燕临也看向了谢危。
姜雪宁的五指悄然紧握在袖中,连手腕上那一丝细细的疼都不大感觉得到了,忍不住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看着。
宣纸平铺在漆盘内,由管家高举。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谢危身上。
他一手敛了宽大的袖袍,提笔而起,将落时,却停了好久,写了一个字,又停下来,最终竟然搁了笔,道:“世事难料,原定两字,如今只这一字,未尝不好。”
众人往那纸上一看——
字如龙蛇,都藏笔划间,乍一看无甚锋芒,细一品力道雄浑。
却只有一字,曰:回!
燕临,单字回。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可苍穹不是容身所,沧海方是心归处。厄难度过,初心莫改!是字为‘回’。”
第96章 转轨
年轻的皇帝, 将近而立,看背影还有些英姿勃发,但若转过来看正脸, 两只眼窝却是微微凹陷, 稍显纵欲阴鹜了些。
他棋盘对面坐着的乃是一名面阔口方的和尚。
只是这和尚也没有和尚的样子,眉目间没有多少慈和之色,身材也十分魁梧,一双倒吊三角眼, 看人时竟有些草莽枭雄气的凶神恶煞。
这便是当朝国师,圆机和尚。
萧远知道,四年前沈琅能顺利登基, 这和尚似乎也有功劳, 虽则没有谢危功劳大,可却极得皇帝信任, 加上太后娘娘青睐佛家,所以封了一座寺庙给他不说,还将他封为本朝国师。
相比起来, 谢危年纪虽轻, 可一个太子少师比起来则显得有些寒酸。
朝野上下也有不少人把这和尚同谢危对比。
谢危如何不知道,但这和尚能成事,本事必然极大。
萧远不敢马虎, 进到这大殿内后, 便添油加醋将自己在勇毅侯府所遭遇的事情一一呈报,只是言语间将涉及到谢危时,到底有些忌惮, 也恐自己一番话反让谢危在皇帝面前露脸,所以干脆只字未提。
结束后便问:“圣上, 他们大胆至此,该如何处置?”
沈琅一颗棋子执在指间,一双狭长的肖似沈琅的眼眸却是瞬间阴沉了下来,在这光线本就昏暗的大殿之中,更显得可怖极了,目光竟是落在了萧远身上。
算起来,他虽贵为皇帝,可也该叫萧远一声“舅舅”。
然而这个舅舅办事……
当皇帝和坐牢也没区别,权力看似极大,可也要防着天下悠悠众口。这种时候,“刀”就变得极为重要。什么脏的臭的都要这帮人去做,自己确须高坐在上,泥不沾身!
不然豢养心腹干什么?
换句话说,是心腹就得做心腹该做的事!若中间的心腹也想要当个“好人”,不想招惹麻烦,在这种事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不过是圣旨少盖了一枚印,这位舅舅竟然打道回宫来!
这一回来岂不告诉世人,是他执意要发作侯府吗?
且这明摆着也是怕在此事之中担责。
真是废物一个!
沈琅有心要立刻发作,然而转念一想,顾及到太后那边,终究压了下来,只冷着脸直接叫了王新义:“褚希夷那老头子在养病也别叫他进宫来,带舅舅去中书省那边取了印来先盖。勇毅侯府乱臣贼子不可轻饶,一律先给朕投下大狱!违令皆杀!”
萧远立刻洪亮地道:“是!”
他看着沈琅脸色虽然不好,但只以为沈琅是暗中恼火于勇毅侯府的反抗,根本想也想不到沈琅真正不满的是他以及萧氏一族,也根本想不到谢危方才劝他一句真正的用意在哪里,是以还有些振奋。
行过礼便与王新义一道先去取印。
按大乾律例,盖印之事得要褚希夷这边点过头才能办,可用印都在宫中,是以印信也都放在宫中。
强行取印,又不是人人都是张遮,便是心中觉得不妥,也无人敢置喙。
更何况褚希夷还不在?
萧远那边给圣旨盖上印便走,大殿之中沈琅却是骤然掀翻了棋盘,咬着牙道:“朕对勇毅侯府下手,萧氏固然高兴,可这模样暗中也是防着朕以此作为把柄他日也对他们下手啊!”
皇帝自然是没有错的。
即便不曾加盖大印,也可说是一时怒极攻心。但若萧远已经知道中书省的大印没盖,还要依照圣旨之令,甚至对勇毅侯府大开杀戒,那萧远便会招惹非议,他日这件事也会成为把柄。
只要沈琅想,便可置萧氏于死地!
圆机和尚坐在他对面,见着棋盘上摔在地上,棋子洒落满地,也未有半分惊慌,单手立在胸前,只笑了一声:“难道圣上确无此意吗?”
沈琅便转眸望着他,竟慢慢消减下去。
他起身,踱步,站到了宫门口,望着白玉阶下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冷冷地笑道:“倒也是,不怪他们警觉。勇毅侯府已除,下一个便是萧氏。这天下唯一个皇族卓立于世,什么两大世家!”
*
祭祖,加冠,取字。
一应礼仪完备后,一场冠礼也走到了尾声。
燕氏一族以燕牧为首,向谢危献上金银、书墨等种种作为答谢,又使燕临行过三拜之礼,从此奉谢危为长,方才算是结束。
礼毕时,燕临也长身向静寂厅堂内的所有人躬身一揖,道:“今日诸位大人、故友危难前来,不异雪中送炭,此情燕回永记于心!”
原本的少年,已称得上是名真正的男子了。
众人皆知今日之祸只怕不会善了,都在心底叹息一声,纷纷还礼。
谢危在旁边看着,却是有些出神。
满朝文武大约都有这样的感觉——
皇帝对他这位少师言听计从。
可事实上却不然,那不过是因为他每一次说的话都能切中沈琅的心意,而不切心意的那些话他都没有说罢了。如此才使人有此错觉。
有了这个错觉之后,满朝文武便不会有人想要得罪他。
包括萧远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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