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戚扔光了他吃完的杨梅核,施施然地负手走入殿中。
殿中灯火昏黄,而殿外东月初升。
踏月而来的竟不似凡俗之人,萧然有出尘之姿,容色似霞明玉映。
就连随后进来的第二人,亦是神朗气清,冲衿玉粹,这般人才,说是瑶林玉树也不为过。江湖草莽之中,几时有这等人物了?
或者说,这般形貌如此气度的人,怎会是江湖草莽?
待孟戚踱步进了殿内,灯火照清了他的面容,以及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这张脸令陆璋猛地想起了一个人。
“孟……国师?”
三年前北镇抚司里侥幸生还的锦衣卫费劲绘了一张人像。
画像上的人已是惊世骇俗了,没想到真人还要更胜几分。
陆璋神情十分难看,如果是青乌老祖赵藏风,他知晓这人野心勃勃,他或许还能用言语稳住,其他武林高手,他许以高官厚禄金银美人,也未必不能降服。可是孟戚?孟戚这人简直就是疯子!
行事毫无章法,为人随心所欲,陆璋甚至怀疑这位孟国师自从李元泽诛杀功臣之后,就疯疯癫癫神智失常了,不然的话,有这么一身好武功,为什么不去找李元泽算账?
这人的外表也不正常,就像吃了传说中的长生不老丹。
陆璋定了定神,沉声道:“朕没想到,竟然是你。”
孟戚不等他继续说,就一口否决道:“不,我不造反,我也不是来给楚朝宗室报仇的。你我的账,要算在灵药与毁宅之仇上。”
陆璋目光一动,颇有威势地说:“灵药朕可以尽数赔偿,宅院亦然。”
提到钱,二皇子立刻紧张起来。
——皇帝肯定比他有钱啊!比说他跟老三加在一起,哪怕算上太子也不够跟父皇拼财力。
“孟国师!”二皇子忍不住提醒道,“你先收了我们的钱!”
缩在旁边的三皇子差点被这句话气死,老二这是要卖他啊!
陆璋果然注意到了“我们”这个词,他狐疑地看了眼三皇子。
三皇子不敢动弹,心里快要骂翻天了,他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了老二这样的蠢材兄长,不仅带着武林高手上门敲诈他,还强行把他带到了这么危险的地方。谁他娘的付了钱,还得亲手弑君弑父?付钱不就是为了待得远远的,安安心心地等结果吗?
这都自己上了,还付钱干什么?
付出去的钱,难道就为了摆平宫人跟禁卫军?
明明他下毒也能做到!这次没成功,那就下次!
三皇子继续哆嗦,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这是吓得还是气得。
孟戚玩味地看着这两个皇子,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二皇子逗着更好玩一些。
陆璋懒得理会自己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他盯着孟戚,又看孟戚身后的墨鲤,在心里猜测着这个人的身份。
难道是楚朝后裔?
陆璋微微一惊,认真打量墨鲤,很快又否决了。
还没抓住的只有那个楚朝昭华太子后裔,算起来年纪还不到十五,而且楚朝宗室里也挑不出这般人物。
“你的赔偿,我看不上眼。”孟戚摸出纸袋,把最后一颗杨梅塞进嘴里。
陆璋:“……”
如此紧要的“逼宫弑君”当口,对方竟然吃起了蜜饯?
墨鲤看到了那些缩在角落里发抖的宫人。
他暗叹一声,随手一拂。宫人们震惊地感到自己被一股大力推出了殿外,急切地想要大喊,眼前一黑,随后失去了意识。
他们倒在殿外,跟原本守在外面的宫人侍卫混在一起。
陆璋见墨鲤这番心软之举,先是感到今日难以了解,随后又觉得应该可以从墨鲤这里下手,打探孟戚的真实来意。
他神情一动,还没开口,孟戚就发现了。
“楚朝虽然不复往日繁盛,但是天下百姓总还有日子能过,你篡位夺权,我不在意,滥杀无辜,祸及太京百姓,致使天下动荡。这让我非常、非常想要拧断你的脖子。”
孟戚语气阴冷,他的神情随之改变,眉宇间尽是杀意,三皇子恨不得贴着墙壁钻进去逃之夭夭。
陆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随即他反应过来,露出懊恼神色。
这时他的目光隐隐有了疯狂之色,像是压抑着什么。
“可笑至极,楚朝无道,冤杀功臣。楚灵帝是什么样的人,看来孟国师不知道?他为了平衡朝堂上的权势,捏造罪证,打压能臣,他的罪孽不比楚元帝少。楚灵帝任意践踏为国效力的文武百官的身家性命跟尊严,就为了他真龙天子的地位。”陆璋神情扭曲,怒声道,“楚朝李氏误国误民,何德何能居于皇位之上?”
墨鲤被陆璋这番话说得又是气恼又觉得好笑,像陆璋这样的人,竟然觉得别人践踏尊严了?他自己的儿子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一点想法都没有。
“所以呢?楚灵帝罪孽深重,而你是他的爪牙。”孟戚不屑,讥讽道,“我却不知,为虎作伥的伥鬼,几时能给自己脸上贴金,大模大样地做人了。”
“……朕登位以来,竭力国事,厚待群臣,也未曾苛刻过百姓。纵然有天灾人祸,罪责也不在朕身上,楚灵帝治下的繁盛,好似胜过如今,那份四海升平的盛景难道是楚灵帝的功劳吗?他不过是有了一个好父亲,承了先人的恩泽!”
陆璋暴怒时,仍旧死死地守着他帝王的威势,他咆哮道,“不出二十年,楚朝就会因为他的胡作非为而分崩离析,朕避免了这一切,朕重新给天下读书人找了一条出路,令他们不至于蹉跎终生,死不瞑目!”
孟戚闻声大笑。
墨鲤神色晦暗,他从未见过像陆璋这样厚颜无耻的人,而他作为大夫察言观色,居然发现陆璋可能真是这么想的。
怎么总是遇到这种“欺骗自己”到“信以为真”的人呢?青乌老祖还能说是异想天开,陆璋这是得了失魂症?把自己做过的事情都忘记了?
“哈哈哈,你是忘了被你杀死的楚朝臣子吗?”孟戚虽然在笑,但眼中尽是杀意,这次不是伪装的了,他是真真切切地动了杀念。
齐朝根本没有什么能臣干吏,为什么?因为有志之士,不是反感陆璋篡位屠杀的暴行。就是在当日那场浩劫里被陆璋杀光了。
陆璋是生生地杀到朝廷里臣子软了膝盖,没了气节。
孟戚对忠君效死的那一套不感兴趣,也不是那些死心眼不认陆璋斥责陆璋是乱臣贼子的人,可是齐朝的皇位,是真真切切的染透鲜血,布满尸骸。
“你勤政爱民?厚待百官?”孟戚止不住地发笑,目光冰冷。
陆璋头皮发麻,像是数九寒天掉进了冰窟窿,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喉头滚动着,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你不过是搏名求利的小人!”
孟戚指着陆璋厉声道,“你一心想要高官厚禄,想要居于人上,于是心甘情愿地做了楚灵帝的爪牙。恶犬噬主,咎由自取,楚灵帝确实不堪,你却又是什么好东西?你不甘心为人鹰犬,不甘心受人鄙薄,你想坐这天下共主,想要世人都跪在你的面前,所以你大开杀戒,不服者皆死!等握住了这至高无上的权柄,想要坐稳,就得洗刷身上的恶名,为了证明楚灵帝的无道,你换了一副面孔,善待群臣,编出诡辩说辞,到最后竟然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如此汲汲营营,可悲可笑!”
“住口!”
陆璋脸色先是发青然后发紫,他急促地喘气,竟忽略了恐惧,暴怒吼道,“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
陆璋几欲发狂。
他年少丧父,母亲又被族人逼死,受尽欺压跟冷眼。
宗族势大,这般境遇这般身世,唯有出人头地,才能扬眉吐气,将昔日那些欺压他的人都踩踏在脚底。
他挣扎了几十年,历经生死,不择手段。
官是越做越大,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他还是受人鄙夷,朝堂上的那些臣子当面痛骂他是走狗,甚至抡起玉笏砸他,就连楚灵帝看他的眼神也是轻蔑的。
谁愿意做一条狗?
这必定是因为他站得还不够高,他的身份还不够显赫,他手握的权势还不够大!这条路他还没有走到尽头,只要身登大宝,他就是真龙天子,再也不会有人当面无礼!
陆璋眼前一片血红,他踉跄了几步扶住墙,神情狰狞无比。
二皇子都被吓了一跳,更别说胆小的三皇子了。
陆璋脑中浑浑噩噩,依稀看到了当年他坐在万和殿上,满心欣喜,被押进来的朝臣大喝一声乱臣贼子,指着他就是一阵痛骂。
孟戚的脸模糊了,他的身影好像变成了楚朝的老臣。
陆璋环顾四周,又似乎看到了那些臣子神情间隐藏的鄙夷、愤怒,他们直挺挺地站着,不肯对一个篡位者屈服。
“杀!拖下去,枭首示众!”陆璋疯狂地叫了起来,指着孟戚,又指殿内的所有人,包括墨鲤跟两个皇子。
“不求饶的,统统杀了!”
陆璋喘着粗气,眼睛发红,像是一只野兽。
二皇子下意识地抓起一个描金五彩瓶,抡起来就砸。
陆璋被砸得倒退一步,意识混沌。
他摸着额头流下的血,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得往前扑倒在地。
陆璋惨叫一声,他背上扎了一柄匕首。
三皇子猛地缩到了旁边,他手抖,又没力气,匕首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甚至有些钝。
因为这匕首本来就是打造成玩物的,上面镶嵌了宝石珠玉,原本没有开锋。
齐朝后宫里根本不允许这些东西出现,三皇子是偷偷弄来的,又偷偷磨了刀锋。
这伤口并不致命。
可是三皇子没见识,他看到所有人都望向自己,尤其是瞪自己的二哥,还有意识不清依然让他感到恐惧的父亲。
“他……他害死了大皇兄!”三皇子嚎啕。
“什么?”二皇子震惊。
同样震惊的还有孟戚跟墨鲤,太子不是还活着吗?
“父皇说要立我为储,大皇兄要是活着,他怎么可能再立储君?”三皇子边哭边说。
孟戚、墨鲤:“……”
醒醒,太子原本就活不久了,陆璋说一句另立储君也没什么,怎么就变成杀了太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邓椿《画继·五·贺源》:尝见《看云图》,画一高僧,抱膝而坐石岸,昂首伫目,萧然有出尘之姿,使人敬仰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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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明玉映,光彩耀人的意思,不一定是形容人
清·王晫《今世说·文学》:顾庵以文词翱翔诸公游士之间,每一挥毫,霞明玉映,诸翰林皆自以为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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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王湛王述等传论》: 鉴局夷远,冲衿玉粹。
冲矜,旷淡的胸怀,玉粹,玉一样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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