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鲤心里一动,他觉得孟戚只是感叹,并无悲恸之意,不禁问道:“朱侯的棺椁,其实已经不在此处了?”
孟戚愣了愣,随即握住墨鲤的手,笑道:“还是大夫知我。”
“不过察言观色,孟兄无意隐瞒,我自能窥得一二。”墨鲤低头看了看被握的手,发现某人抓得十分熟练,手指都被裹在其中,几乎动弹不得。
“朱侯的棺椁是什么时候移走的?”
“很早,四十年前,在皇陵另定的事一出,我就……在上云山找了处深谷。”
孟戚停住了,毕竟深夜跑去挖一位安葬了多年的故友之坟,再扛着棺材藏起来,在世人看来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好在龙脉的想法一致。
墨鲤知道这世上没有鬼魂,人死即为枯骨,又没开棺,不存在惊扰死者的说法。
“你这份未雨绸缪,也太早了。”墨鲤沉思,换成自己经历这样的事,估计不能预见到如今这番景象,孟戚却那么早就有准备,实在令他钦佩。
果然论起入世跟人心,太京龙脉要更高一筹。
那边孟戚欲言又止,他看出了墨鲤的想法,照理说可以顺水推舟地认下,但是他又怕墨鲤回过神后产生误会。
“大夫,我与乐阳侯只是故交之谊,同袍之义。”
墨鲤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不然呢?
“……所以我不是单单要偷他棺椁,藏在上云山的。”
孟戚扶额,艰难地解释道,“当日我查谣言时又气又恼,最后还是邓书生来劝我,说不建这座庞大的陵墓群是一桩好事,除了费钱费事之外,这世间没有长盛不衰的权柄,终有一日要改朝换代天下大乱,大家都葬在一处,陪葬品众多,岂不是要倒霉?”
历朝历代都有缺军费去挖掘古墓的事,帝陵也不能幸免,除非像陈厉帝那样让人搞不清坟墓在哪里,否则即使有重重机关,来个十几万人开山炸陵,什么机关也不顶用。
孟戚感慨道:“虽然我知道这个道理,但邓书生直接说出这番话,我还是十分气恼。”
正值楚朝兴盛之际,别说皇帝了,就连开国功臣哪个不希望楚朝能千秋万代,黎民安居乐业?忽然来个人说以后天下大乱,大家的棺材都保不住骨头怕是都要被人踩成渣了,也就是孟国师不会死还能有点理智,其他人早就要跟邓宰相拼命了。
“所以气完之后,你越想越有道理,就去挖了坟?”墨鲤觉得自个八成也会这么干。
“是啊。”孟戚没有底气,虚弱地回答,“邓书生的意思是大家埋在一起就很招眼了,如果只有乐阳侯一人,凭他在民间的威望,说不准还会香火鼎盛。邓书生是读书人,他觉得天下人敬重朱晏,我不这么想,最多就是读书人敬重朱晏而已,读书的可不是天下人。朱晏没有子嗣,当日身死,我们都很悲痛,尤其是李元泽。朱晏虽是追封为乐阳侯,但陪葬品相当于一位郡王。葬时规模盛大,整个太京都知道,史书更不会抹去,保不准就有人动了歪心思……”
“嗯,你说得有理。”墨鲤颔首。
孟戚闻言松了口气,低声道:“我只带走了棺椁,只有这一次,至于其他人……当年都是匆匆下葬,还多半运回了故里,没什么陪葬品,也不招眼,更不会因为风水之说被楚朝后来的皇帝迁怒,所以我就没费心思。”
墨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孟戚是因为只带走了朱晏的棺椁,怕他误会?
毕竟他们是龙脉,山为其形,别人要在山里埋棺材是拦不住的,可偷挖棺材回来这个行为就很出格了。
但,这话不能说。
秦老先生说过,有德之人,无论生死都值得世人敬重。
于是墨鲤默契地略过了这件事,不说他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现在明白了,便觉得直白地提一个字都是对乐阳侯的无礼。
“原来如此,那我们走罢。”
墨鲤原本想提议去朱侯祠,让孟戚去拜祭故人,现在看来不必了。
这时陆慜才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
锦水先生在途中不慎踩到泥坑,崴了的脚又添新伤,加上之前在船上摔跌的几次,这下彻底站不起来了。
墨鲤闻声去诊治,恰在此时,破败幽深的废陵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凄厉嚎啕。
像鬼哭。
众人对视一眼,锦水先生默默地在心里更正,是那种标准的鬼哭,就跟戏台子上的一模一样,忒假。
第179章 待以左道惑众
树影摇晃, 乌鸦乱飞。
呜呜的鬼哭声直钻人耳,紧接着远处亮起了几盏红灯笼,在风里晃悠悠地飘着。
陆慜正觉得新奇, 锦水先生在旁边道:“其实鬼火是蓝色的,听过话本的都该知道……哎呦!”
他忽然一声惨叫, 远处那几点鬼火都被吓得停顿了。
锦水先生汗如雨下, 捂着自己的右腿, 痛到说不出话。
墨鲤刚才用内力激发了锦水先生右腿患处, 效果立竿见影, 淤血迅速化去, 马上就可以下地走路,就是可能走不稳。
——不是因为伤势没好,而是激痛残留,让人产生错觉不敢用力。
在锦水先生的感觉里, 那种痛好比有根长针猛地扎进骨髓, 还在里面搅动了两圈。
“对不住,这里道路崎岖难行,如果放任不管, 马车的颠簸会加重你的伤势。”墨鲤又送了一股灵气过去,这次是为了缓解僵直的肌肉。
经脉受激,书生右腿本能地弹动了一下。
墨鲤早有准备,避开后稳稳地抬手将人扶住。
倒是锦水先生失措之下, 双手乱抓, 一声慌乱的大叫脱口而出。
才喊了一半, 脚已经稳稳地落在地上了,除了隐隐的痛感,脚踝与脚掌都似乎恢复了。锦水先生懂点儿医术,因此更觉得不可思议,他根本没看到墨鲤手里有银针,可脚又确确实实地好了,锦水先生咽回了后半截惊叫,尴尬地道谢,抬头却见陆慜神情古怪地瞅着自己。
“你把鬼都吓没了。”
试想这荒凉的野地里,一个人骤然惨叫,紧跟着响起的第二声戛然而止,彻底没了动静——隔上一段距离,谁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
被人谋害?
遇到了野狼?
装神弄鬼的人被吓住了,竟不敢再靠近。
看到那几盏红灯笼忽然熄灭,陆慜发出了遗憾的叹声。
叹完气他意识到不妙,立刻义正辞严地说:“国……果然这里有盗匪聚集,竟然敢在朱侯祠前装神弄鬼,实在可恶!”
二皇子认为孟戚必定十分愤怒,故人被埋葬的地方成了荒郊野岭,地上狼藉一片,换谁都忍不了!孟戚偏偏面无表情,陆慜顿时更慌,心里七上八下,唯恐孟国师爆发的。
正担心着呢,就有人不长眼地撞上来了。
哈,这简直是瞌睡上来有人递枕头!
陆慜满怀希翼看着暗处,墨鲤不知道他的心思,还以为二皇子在皇宫里憋久了,看到装神弄鬼的人都觉得稀罕。
“……”
令人忍不住为此刻皇宫里那位永宸帝忧心。
墨鲤很快醒过神,同时暗暗惊奇。
从前的太子,如今的永宸帝,好像总能让人不由自主地站在他那边,帮他思考问题,替他头痛费神。
这不是陆忈本身的能力,而是因为他糟糕的处境。
越是了解,就越忍不住想要找出一条出路,就似擅弈之人见到一盘残局。
“砰、砰……”
墨鲤的思绪被一阵沉闷的撞击声打断。
这个动静远远听着就像是一个非常沉重的布袋子不停地砸在地面上,十分有规律,最初还是一个布袋子,紧接着就成了好几个,声音此起彼伏,合着奇妙的节奏。
心脏似乎都跟着一起剧烈地跳动起来。
锦水先生最先感到不适,他张大嘴,脸色通红,整个人陷入了一阵莫名的惶恐之中。
即使怀疑这是有人在暗处作怪,可是听着这沉闷有节奏的声音,看着周围荒凉的模样,也控制不住地发慌,甚至有种心胆俱裂的错觉。
“有趣。”孟戚微微挑眉。
这种如同鼓声的节奏,可以应和心脏跳动的声音,紧跟着越来越急,却又在人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虽不至于丧命,但也不好过。
墨鲤跟孟戚有内功傍身,不会受到影响,其他两人就没有这种好运气了。
墨鲤甚至听到原本飘着红灯笼的地方传来几声愤怒的咒骂,这些穿着黑衣提着灯笼冒充鬼火的人跟布袋子们好像不是一伙的。
一座荒废的朱侯祠,怎么装鬼的人都有好几批?
墨鲤很是纳闷,跟孟戚对视了一眼后,发现孟国师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咚!”
布袋子发出的声音更加响亮,这预示着他们逐渐接近了。
锦水先生快要透不过气了,随后他瞳孔收缩,颤抖着指向漆黑的树影,只见一个高大僵直的身影跳了一下,直接蹦了出来。
果然是一身麻布袋子似的衣服,蒙住了头脸,什么都看不清。
手臂直直地伸着,双腿跳起来的时候同样笔直不打弯,锦水先生眼珠都快要瞪得掉出来了,只因这幅打扮跟说书人口中的湘西赶尸非常类似。
人死在异乡,亲属会出钱请赶尸人摇铃施术,趁着天黑在野外赶路,过村不入,遇河不渡。一路上撒纸钱,而死尸会跳跃着行走,身体僵直,每一步都踩在黄表纸裁成的纸钱上。
如今地上既没有纸钱,耳边也没听到赶尸人的铃声……莫非是诈尸?
虽然知道这里有人装神弄鬼,但是这样一个,不对,是一群保持着非人姿态缓慢靠近的布袋子出现在眼前,还是令人心生恐惧。
正常人连续向前跳跃时,根本无法维持四肢僵直没有一点弯曲。
锦水先生竭力保持冷静,试图辨别这些“尸体”手脚上是否绑了木棍,据说湘西赶尸是个骗局,尸体都是人假扮的,为了避免被看出破绽,就会使用这种办法。
结果一阵风吹过,罩着的麻衣飘起,能够清楚地看到光秃秃的手臂,里面什么都没绑。
锦水先生大叫一声,拔腿要跑。
墨鲤见势不妙,反手一掌,心脏快要跳出腔子的锦水先生就晕了过去。
陆慜看了看前边蹦跶的布袋子们,又看被墨鲤扶着靠在一棵树旁的锦水先生,心惊肉跳地拼命摆手:“不不,大夫手下留情,我不跑也不叫,千万别把我打晕。”
墨鲤:“……”
只是点穴!什么打晕,没有下那么重的手!
墨鲤正要把那群乱蹦的布袋子解决掉,结果手刚抬起来就被孟戚按住了。
墨大夫一脸莫名,这时候还不动手,难道要等布袋子跳到面前吗?
——没错,就是这样。
孟戚带着讥诮的笑意,像看耍猴戏一样看着这些肢体僵硬只能蹦跶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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