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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节

    因为跟友人起了争执,心高气傲之下,竟然留书独自南渡投奔遗楚宁王。理所当然地在南边安定下来,成家立业,还是郁郁不得志,只能做个小官。非但膝下没有子嗣,妻女先后都因多病早逝。
    秋景是没有死,可她的母亲是真的去世了,月子里落下的病根,断断续续拖了五六年,最终不治而亡。
    也是因此,秋景自幼就下定决心,无论将来她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抱负,绝不生孩子。
    妇人产子,是一道切切实实的鬼门关,不会因为身份贵贱才能高低就网开一面。
    想要一展宏图主掌风云,首先得活着吧,然而秋景生为女子,就多出了一道生死难关。
    这个难关想要解决很容易,又很不容易。是裘思挥手就帮秋景解决了这个难题,如果困于后院之中,无论秋景多么有才华,她终究没有势力去抗拒自己的父亲,说秋景不感激裘思,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就连这份感激,也是带有阴云的蒙蔽。
    至少它麻痹了秋景,更进一步的树立了慈父的形象。
    作为风行阁主,秋景难道对裘思的动向一无所知么?那当然不可能,她只是相信了裘思的伪装,以为裘思想复楚兴邦。宁王烂泥扶不上墙,宁泰的世族沉迷夺权倾轧纨绔们醉生梦死,不想法设法改变这一切,扶持一位聪慧的小郡王又能怎样呢?
    秋景根本不知道,也不相信裘思是个疯子。
    在今天之前。
    宁泰城的一切,风行阁的动向,昔日下属的诋毁,还有程泾川此刻的神情,无不在证实这一点。
    秋景就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境里苏醒,现实化为利刃,刺得她鲜血淋漓。
    “你不用再激我,我母亲什么也不知道,正如从前的我一般。”秋景面无表情地说。
    程泾川垂首继续斟茶,水从瓷杯里漫出来,顺着茶盘的间隙流入下面的方格。
    茶香四溢,沁人肺腑。
    这是江南的贡品。
    秋景忽而抬手接过,对程泾川说:“你与我,都只是那个人手边稀贵的茶叶,好茶就该冲泡出来,哪怕不喝。因为放着罐子里只能吸潮变味,他给好茶配上好水好瓷器,不是尊重珍惜,只是他打心底里觉得这样才适合。”
    茶盏翻过来,连叶子带水一起倾覆。
    程泾川叹道:“秋阁主明见,裘先生也不是有意伪装欺瞒,他……兴许生来就缺乏这些罢,不知爱恨,无所谓爱恨,他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于是常年伪装得完美无缺,现在他老了,也没必要了。”
    图穷匕见,棋局走到了终盘。
    隔着案几,两人无声地对视。
    他们对裘思的认识都曾有偏差,程泾川以为秋景是裘思的弱点,临到头来,才发现秋景也不过是裘思手里一颗好用的棋子。因为这颗棋子能发挥出很好的作用,裘思就能超越世俗的规矩给秋景一切便利,棋子没用了,就毫不可惜地丢到旁边。
    如障遮目,直到如今,才看清一切。
    “这个屋子里有十八处机关,三个陷阱。”程泾川始终站在一个位置没有挪动过,他轻声道,“相信秋阁主已经看出了其中几处不对劲。”
    “他让你杀我?”
    “裘先生只是让我选择,而他应该也知道我的选择。”
    程泾川忽然掀开茶盘,将藏在下面的机关枢纽暴露出来。
    “我不想杀你,而你会杀了我吗?”程泾川盯着秋景,一字一句地问。
    秋景的武功远远及不上宿笠儿这样的绝顶高手,然而在江湖上已经很了不得了,她如果想要杀程泾川,外面的人绝对反应不过来。甚至可能在程泾川按下机关之前,就斩断他的手臂,割开他的咽喉。
    程泾川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半阖着眼,疲惫地笑道:
    “秋阁主,这就是裘先生给我们出的难题了。你怀着杀意而来,可你杀不了裘先生,杀了他也没用,他把一切都交给了我,而唯一能阻止我起兵征伐的人是你。你是风行阁主,或许宁泰城不在你的掌握之中,可是江南江北的各路关系各路人马,你仍然可以去说服。江湖人本就是乌合之众,他们不听风行阁元老跟舵主的,就会听你的,你豁出全力的话,至少能拖我三五年。
    “你死在这里,我没有后顾之忧;如果你杀了我,裘先生再没有一个更适合的继承人了,江南刀兵之祸没准就迎刃而解。选择吧,江南乃至天下的格局,你我二人以及更多人的性命,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此时此刻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说过,裘思有反社会人格,这设定不是给他刷时髦值的,其实是解释他对女儿这么好,为什么又对秋景没有感情。
    像他这样的人,生来对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跟事,都很难产生感情,也缺乏同理心。可是十分善于观察,通过观察而伪装自己,能给别人急需的东西,无论是心理上跟物质上,所以比较可怕
    ————
    秋景忽然醒悟自家老爹是怎么个奇葩之后,神情复杂地看程泾川:你能走到今天不容易
    以为裘思心底爱女儿所以勉强有正常人的边,结果被坑的程泾川:……其实嫉妒过你的,现在我觉得我是个傻子
    这两个不是cp,不要信文里背景板龙套对他们的胡乱臆测
    第303章 是无为亦死
    屋内一片死寂。
    当周围足够静的时候, 外面愈演愈烈的争执声就变得隐约可闻。
    程泾川听觉敏锐, 秋景身怀内功。
    进退两难之时, 听着山羊胡跟黥面老者一句句刺心的话语, 秋景眸光暗沉,垂落的右手捏握成拳。
    程泾川微微闭眼,暗叹一声,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看错了裘先生“爱女之心”,又忽视了这些江湖人的愚昧念头。
    ——什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全是瞎话,骨子里分明还是父纲伦常的那一套。
    这些风行阁的高手, 名义上是裘先生派遣来保护他的,其实也履行监视的职责。程泾川开始后悔自己没学过武功了, 可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且他在武学一途上也没有天赋,试学内功怎么都找不着气感,加上幼时磋磨损了身体底子,连沙场厮杀的硬功都废了一半,真要跟秋景打起来, 大概靠眼明手快跟懒驴打滚可以活过前三招……
    程泾川无奈。
    他主动揭露屋里机关陷阱, 是以退为进,他并不想跟秋景拼个两败俱伤。
    想要活下去,首先得表明自己的立场,若心不诚, 还能谈什么呢?
    “秋阁主,世间愚人何其多也,况你我身处其中,为之奈何。”
    程泾川缓缓开口道,“我知晓你为风行阁立足江湖、乃至天下付出了极大的心力,你要做的不仅仅是一个贩卖情报的江湖帮会,它对江南江北各大商行的意义更加重大,唯有顺利地将货物运到需要它们的地方,规避苛捐杂税,绕过朝廷的关卡与绿林劫盗,让钱粮真正的流动起来,才是一笔真正的财富。”
    秋景深深地看着他,不言不动。
    程泾川继续道:“古来重农抑商,言商卑贱,打压棒责在所不惜,何也?若是一样物件,在太京能卖出比宁泰高十倍的价,还有多少人愿意种田过活?百姓不待在土地上,四处走动,既不好统辖管治,亦不能牧教驯服。”
    百姓是什么?在达官权贵的眼中,就好比猪狗牛羊,以“牧守”二字代称地方官,可见其意。
    地方官就是管理家畜,蓄养牛马的放牧人。养得好了,才能给朝廷上缴更多的东西。
    谁见过让家畜四处乱跑的?
    得圈一个地,在这圈内可随意走动,想出去,就立刻变得苛刻严格了。
    寻常百姓是也不会想出去,因为离开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多半便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货离乡贵,人离乡贱,正是商人挂在嘴边的话。”程泾川从容地说。
    他敢走这一步,自然早有准备。
    孟国师算是意外的闯入者,程泾川对他没有准备,换到秋景这边就不一样了。
    从程泾川了解到秋景是个什么人的时候,他就在为今天做准备。
    纵然没有裘思甩给他们的这个死局,程泾川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走出宁泰,想要在江南起兵,最大的阻碍不是荆王,也不是吴王,而是秋景。
    程泾川不信诺大的风行阁,到头来无人效忠阁主。
    就算秋景真成了孤家寡人,照旧能过来一剑砍了自己,除非程泾川不管走到哪里都带上十几个武林高手。
    是,风行阁有的是人,可这些背弃了秋景的人说到底不是为名为利,就是冲着裘先生的恩德,总之跟他程泾川关系不大。如果程泾川不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好处,让他们看到足够的前景,谁会心甘情愿地充作侍卫?
    如何破死局?自然是说服对方罢手。
    不管是程泾川说服秋景,还是秋景说服程泾川,哪怕只达成初步认同,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江湖人行走四方,不用路引,不事生产,不遵官府号令,是最先也是最早了解这些的人。秋阁主一手扶起风行阁,又将买卖做到各地商行那里,不正是看破了这里面的关窍?”
    秋景直言道:“大商行自有消息渠道跟手段,我真正想扶一把的,是那些小商号。”
    有了准确的消息,知道拜哪一家的码头烧哪一炷香,辛苦贩卖货物的行商亦可艰难求存,才不至于被挤垮压塌。
    “小商号多了,大商行才不能势凌一方,把持粮价,盘剥百姓。”
    秋景通过这张费心布下的网,能知晓何处旱情,何处水患,又有哪里的官吏贪得无厌。
    生意人人能做,这座城不进就去那座城,官吏想继续捞钱,就该知道“有度”,秋景正是通过这样的手段,暗中影响着江南江北无数座城镇。每个商号每支商队里都能混进江湖人,都能给风行阁传递消息,也能照顾风行阁的生意。
    缺点就是摊子铺太大,而人心各异,今日肝胆相照的兄弟,来日就变了心意。
    眼下还没到来日呢,风行阁高层已经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秋景果断地决定放弃这些元老、这些曾为风行阁卖命出力今天又要摧毁风行阁根基的人,只要底层分舵继续存在,只要刀兵没有席卷天下,她为之付出无数心血的风行阁就还在。
    所以她绝不赞成宁泰起兵,为此怀着杀意来见程泾川。
    可事情的走向,逐渐偏离她的预想。
    房顶上有轻不可闻的声音,程泾川本来能注意到,只是他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秋景身上,没有细想也不会多想。
    外面一圈侍卫加上一圈风行阁的高手,这还能让人无声无息地上了屋顶?
    ——能的。
    孟戚一展衣袖,熟练地伏低身形,没入屋檐之下。
    秋景回来得很急,但不是无迹可寻,城内风行阁的气氛为之一变,在这个紧要关头,孟戚自然不会错过。
    宁王的宫廷不算大,要找到这群人也不难,就是多费了一点时间。
    他来的时候,正好听到程泾川的后半段话。
    孟戚动作一顿,目光凝重。
    “用商号盘活人心,把百姓从土地上解救出来?”秋景深深皱眉,显然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本能告诉秋景,这句话没错,事实上江南某些地方已经有了这样的征兆,尤其是吴王治下的钱塘郡,并非每家每户都在耕种。
    一地富余之粮,随着运河贩卖到他处,又运来其他货物。有整个镇子的人只会烧瓷,也有整个村子的人只懂做酱,借由来往不息的商队存活。如果天下人可以随意选择留家还是离乡,是耕田种地还是其他手艺都能活下去的时候……也许土地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了。
    “划属公田范围,皆归朝廷所有,雇来百姓耕种,让百姓做朝廷的佃户,粮食直接入国库。让那些达官权贵的眼睛放到商行上,当经商能获得田地百倍的收入时,他们还会抱着田地不放吗?”
    程泾川说着,轻轻叹了口气道,“当然这需要很久,千百年来不管贫民还是显贵都死死地依赖着土地……除了土地,他们什么都不相信。”
    “甚至把经商获取的金银,全部拿去买田地,留给后人。”秋景微微敛眉,眼带讽刺。
    起刀兵易,杀人易,夺天下易——
    而变人心,何其难也!
    “楚朝什么都做到了,就是没能变得了世人、乃至君主自己的愚昧之心。”秋景毫不留情地说,“程泾川,你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哪怕你才可比魏国公,武可当再世靖远侯,敢说自己能做到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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