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他说话,只觉心头一讪,这张口就来的模样,与从前凡事必引经据典的公子相比,也全然是换了一个人。不过他提起虞衍,倒着实教我有些诧异,不知用意。
“虞衍?”郭老大和郭维听公子提到他,面上的神色却有些变化。
郭维喝一口酒,没出声。
郭老大看着公子,道:“公子和夫人今日刚回来,恐怕对城中之事知晓不多。虞氏如今主事的并非虞衍,乃是其叔父虞松。”
这话与柏隆所言无异,公子仍露出讶色。
“哦?”他问,“不知何故?”
“自是族中争产之事。”郭老大道,“其中曲折甚为复杂,不足细说。简而言之,虞善如今卧病垂危,不久前失了长子,如今长房只剩虞衍一人支撑。虞松倚仗扬州都督之势逼迫长房交权,只怕不久便可得逞。”
我忍不住道:“虞衍乃长房长子,就算这虞松得了倚仗风光一时,只要虞衍不松口,又怎奈何?”
郭老大淡淡一笑,道:“这个么,自是也有办法。”
他说着,目光瞥了瞥堂上伺候的两个仆人。
我了然,让他们退下。
郭老大又看了看郭维,朝门口抬了抬下巴。
郭维即露出会意之色,仰头把酒喝了,起身走了出去。未几,门被郭维关上,廊下的灯笼光将他的影子映在糊着白绢的雕花门上,竟似在把风。
“公子和夫人莫怪。”郭维压低声音,“此事乃秘密,不可为他人知晓。夫人与我有过命交情,若非夫人问起,我也不敢提。”
我和公子相视一眼。
“老大有话,但说便是。”我说,“我等自当保密。”
郭老大道:“虞松要向虞衍下杀手。”
我暗自一惊:“哦?”
“郭兄如何得知?”公子即问道。
“我等混迹十里八乡,哪路人马不识得。”郭老大道,“那虞松买的刺客是扬州城来的,中人与我熟识,一次与我饮酒时说漏了嘴。”
“可知这虞松打算如何下手?”
郭老大摇头:“详细不知,不过当就在不久。”
我心中一动。
“那中人是何人?”我微笑,“老大可否介绍我认识?”
郭老大的目光一闪,亦笑:“夫人又说笑,那等人,夫人识来做甚。”
我说:“自是为了救人。虞公子于我有恩,如今得知他有难,莫非见死不救?”
郭老大叹口气:“夫人,我透露此事,乃是为了给公子大计铺路。至于虞公子之事,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夫人应当知晓。那坏了义气之事,我断不可做。”
我心里冷笑,都谋财害命了,还扯甚义气。
“郭兄既冒着风险将此事告知我等,我等自也不会坏了老大的义气。”这时,公子开口道,“郭兄只消替我等打听杀手行事之法,我等自有计议。”
郭老大狐疑地看着他,目光不定。
“郭老大,”我叹口气,“虞公子素日待你我皆不薄,又怎好见他落难?此番还望郭老大不吝相助。”说罢,我将几块碎金放在案上,道,“这些是给老大的打点之资,事成之后,我与丈夫还有重谢。”
郭老大看了看我,忽而笑了声:“公子和夫人果真乃仁义之人。这钱我若收了,岂非真成了见利忘义。”
他说罢,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拱手道:“公子和夫人放心,三日之内,我必来回话,不误大事。”
我微笑:“如此,便有劳郭老大了。”
待得送走了郭氏兄弟二人,我和公子回到堂上,坐下来继续商议。
“你为何提到了虞衍?”我问。
公子道:“我原本想着郭老大在虞氏的海运中出力,或许会知道些柏隆不知的事,不想竟问出了这等内情。”说罢,他有些好奇,“霓生,那郭老大当真这般看你面子?此事说出来时,竟似全无犹豫。”
我笑了笑:“恐怕不然。郭老大虽是个好义之人,论精明,却不下这城中的任何奸商。”
“哦?”公子讶然。
我没说下去,转而道:“你只打算与虞衍打交道?”
公子颔首,道:“虞松是陈王的人,便不可用。”
我说:“怎讲?”
“你可知在扬州,杨氏和陆氏等世家豪族,最忌惮何人?”
我看着他:“你是说,陈王?”
“正是。”
这事我觉得新鲜,道:“怎讲?”
“扬州历任都督,陈王在任最短,与世家积怨却是最深。”公子道,“陈王的都督府中任用之人,皆陈国带来的亲信,甚至刺史府的诸多要职亦然。扬州的本地士吏,就算出身陆氏和杨氏,亦不为重用。此为其一。其二,陈国一系倚仗陈王权势,常年行结党营私之事,纵然是世家大族亦不免受其勒索,侵吞产业。两年前,淮阴侯曾将陈王告上朝廷,历数罪状,要将其弹劾,后东平王出面调解方不了了之。”
我了然。杨氏与淮阴侯的妻子是亲戚,自然能得淮阴侯出面撑腰。
“如此说来,陈王和淮阴侯算得撕破了脸。”我说,“我等要得扬州之利,便不可留着陈王。”
“正是。”公子道。
我沉默片刻,回过味来。
“陈王可是扬州都督。”我说。
“正是。”
“而后呢?”我紧问。
公子神色认真:“霓生,我以为,先前的计议须得改动。”
我讶然:“如何改?”
“先前我等设想,乃是将海盐所获盐利转往凉州,以维持凉州军政之需。”公子道,“可此计本出于权宜。扬州无陈王,兵马无首,势必陷入纷乱,我等那些计议也必为所累。若我等直接将扬州握在手中,此事则可大不一样。”
这想法甚为大胆,我吃了一惊。
公子目光灼灼,继续道:“霓生,我等奔波至此是为何?乃是为了将天下乱事早日平息。扬州米粮可养天下,拿住了扬州,无异拿住了得胜的根基。”
我看着他,只觉心头跳得飞快。
公子说的其实甚为有理。祖父说过,从古至今的诸多战事,虽有不少是凭借奇谋之计得胜,但从大局根本而言,其实皆是凭着人力物力的对抗。谁人消耗得起,谁人便终可成为赢家。我先前向秦王提议与扬州的豪族联合,亦是出于此想。而若直接割据扬州,显然能得到更多。
“可扬州兵马有数万人,如今皆由陈王统领。”我说,“你就算不费一兵一卒扳倒陈王,这些兵马也不会听任你处置。”
“不必听任我处置。”公子道,“陈王一党虽掌控了高位要职,但三军将士皆扬州出身。陈王一党贪污军饷,压榨军士,早已引得军中不满。杨氏子弟多有从军者,只要得杨氏、吴氏、陆氏等相助,策动哗变不难。”
“那也总要有新的统领才是。”我说。
“此人亦有现成。”公子道,“霓生,你以为逸之如何?”
“表公子?”我想了想,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以沈冲的出身,在扬州的世家之中能说得上话,对于平衡各方关系而言,乃有大益。得了这些世家大族的支持,扬州的问题便少了大半。
“扬州刺史王逊,是王氏的人,一向忠于朝廷。”公子道,“逸之有圣上,王逊亦不会反对。”
我皱了皱眉:“可表公子不善领兵。”
“故而还须得将黄先生请来。”公子道。
我一愣:“黄遨?”
“正是。”公子目光深远,“南方水网纵横,扬州三军,水军最强,将来与人起了战事,亦是水军为先。故黄先生来此,最为适宜。”
第268章布局(下)
我听着这话,亦觉得有理, 微微颔首。
“如此行事还有一个好处。”公子接着道, “我等原本之所以设想将扬州盐利调往凉州, 乃是因凉州贫瘠,兵户羸弱, 无法供养大军。然凉州路途太远, 到底诸多不便。而若取了扬州,直接在扬州供养兵马, 此难可迎刃而解。”
我看着他:“如此, 你仍打算将圣上留在凉州?”
公子道:“正是。圣上留在凉州为妥。一来, 扬州日后必是战事频发,我等甚难护其安稳。二来, 圣上一旦离开凉州,秦王必生猜忌,于凉州和我等皆大不利。”
我颔首。
还有一条,公子没有说。皇帝对秦王大有用处, 得天下之前,他定然不会对皇帝下手。将皇帝留在凉州,其实等于将他置于秦王的保护之下,对他反而更好。而公子一旦得了扬州, 与秦王南北呼应, 这场动乱的平息便也近在眼前。
“如此。”我想了想, 道, “此事甚急, 须尽快告知凉州才是。”
公子道:“我今夜便写好,明日一早教程亮送往凉州。”
我说:“此事机要,不若将褚义也派去,免得路上无人照应。”
公子无异议。
“我等要倒陈王,须得先说动陆氏吴氏这些人,可他们在扬州,岂非要去扬州一趟?”我问。
“此事可延后在做。”公子道,“先将虞衍之事处置要紧。”
正说着话,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我和公子打住话头,答应一声。未几,阿香和老钱走了进来。
阿香手上端着两碗羹汤,笑盈盈道:“这是庖中刚做的莲子羹,主公和夫人尝尝。”
老钱手里则拿着厚厚的一本账册,递上前来:“夫人,这些日子的账目皆在此,请夫人过目。”
我笑笑,将账册放在一旁,道:“这般着急做甚,日后再看不迟。”
“我也这么说。”阿香一边将莲子羹放到案上一边附和道,“夫人和主公才回来,怎就要做这些劳心劳力之事,可老钱就是心急坐不住。”
老钱道:“夫人一去大半年,我想着定是对馆中之事牵挂不已,故而呈来。”
我说:“这些日子生意可好?”
“不太好。”老钱道,“本是冬春淡季,因得中原之事,北边来的客商也少了许多。不过虞公子府上昨日来订了些宴席,倒是大方,补上了不少空缺。”
“虞公子?”我讶然,不由地与公子对视一眼。
“虞公子为何要在馆中订宴席?”公子开口问道。
“主公想来不晓。”阿香颇为自豪,“万安馆做的海盐本地菜,乃是方圆百里闻名。便是虞氏那等豪族大家,府中的厨子也做不出万安馆的味道。虞公子但凡宴客,索性便会让万安馆将菜肴揽下。”
“哦?”公子饶有兴味,“不知他宴请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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