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侍从询问了他今日的病况,答曰咳嗽已不似昨日严重。将近午时的时候,他曾发热,但并不太烫,服药又睡一觉之后,退了下去。
这确是好转之象。
我说:“既然发热,怎不去唤我?”
“是孤不让他们去。”侍从还未回答,秦王淡淡道,“这般小烧乃是常见,不必劳师动众。”
我:“……”
所以我讨厌给这样的贵人治病,都到了保命的时候还颐指气使。
哪里像公子,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阳奉阴违。
“殿下既千里迢迢将我找来治病,便该万事都听我的。”我认真道,“日后切不可再这般自行决定,以免贻误病情。”
秦王也不知听进去不曾,翻一页书,“嗯”一声,却抬眼瞥我一眼:“昨夜,孤这性命甚是危险么?”
我如实道:“昨夜之前,殿下皆算得命悬一线。”
“之后呢?”
“也难说,须得看殿下造化。”
秦王看着我,目光中颇有些意味:“云霓生,昨夜若孤万一不曾挺过来,你会即刻逃么?”
我:“……”
我的确就是这么打算的。心想这老狐狸,都病得剩一口气了还不忘算计别人……
“殿下哪里话,”我笑笑,敷衍道,“我既受殿下重托,自不会让殿下陷于绝境,且这不是挺过来了?”说罢,我不由他插嘴,转开话头,“还有一事。殿下眼下当以养病为主,最忌耗损精力。那些文书之类的,还请殿下收起来,待病愈后再阅。”
秦王道:“孤乃辽东之主,谢长史等总有难以决断之事,须呈与孤知晓。”
我说:“那定海伏魔录呢?”
秦王眉梢微抬,看了看手上的书。
片刻,他的唇角忽而弯起一抹微笑。
“孤倒有个主意。”他不紧不慢道,“你除了每日为孤开药诊脉,反正无事,不如就在孤这病榻前为孤念念这些奏报和书籍,如何?”
我着实没想到他会生出这样的念头,道:“殿下这些奏报皆为机密,莫不怕我这外人泄露出去?”
“元初与孤已结盟,如今孤的性命也在你手上,何言外人。”秦王仍一副平静之态,“你既专程来为孤治病,自当在孤榻前长守。唯有如此,你可看护,孤亦不会误事,乃两全其美。”
我噎了一下,正待再反驳,秦王将手中的书递给我,拉上被褥,靠在隐枕上闭目养神:“四十六页,龙王使蚌精捉拿太子,念吧。”
我:“……”
第291章 看护(上)
我虽十分不乐意给秦王念文书,但他说得有道理, 我在这宫中, 除了每日给他把把脉, 其实无聊得很,总须有些事做。
秦王这病恹恹的样子仍坚持处置事务, 教我十分不解,不过谢浚颇为体贴, 每日送来的不会超过三件。所以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给秦王念闲书。
不得不说, 他收藏的那些闲书, 相当不错。
比如他正在看的这定海伏魔录, 说的是神仙打架之事。
在那东海之下的龙宫之中,老龙王将死,欲传位太子, 不料弥留之际, 一个魔君将龙王身体侵蚀, 取而代之。这魔君野心勃勃,不但要霸占龙宫,还想染指天庭,还企图将天上的一种仙女都收为后宫。当其真身被龙王太子识破之后,便做局构陷太子弑父, 派兵捉拿。太子自知无从辩解,只得逃离龙宫,四处求助, 竟无人相信。唯有那一心想要填海的神女精卫,本与龙宫世仇,却颇为正直。她感动于太子的孝心,决心将私仇放在一边,助太子复国。在精卫的帮助下,太子以真龙之身取得了定海之宝,收服了东海之外的一众海兽方国,与魔君展开大战。而因得魔君蛊惑,天庭派兵镇压,太子数起数落,又联合了常年受天庭欺压的黄泉鬼神对抗天庭,大战从海里蔓延开去,将三界搅得翻覆,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此书写得颇长,有五六册之多,跌宕起伏,颇是引人入胜。
我给秦王念着,总是忘了吃饭,也忘了让他歇息,时常是侍从们提醒,或者念着念着发现秦王睡着了,才会想起来。
秦王听我念书的时候,有时睁着眼睛,有时闭着。
这让我很是困惑。有时,我以为他睡着了,想起身离开。不料,他忽而睁眼,淡淡道:“去何处?”
那眼神,仿佛我要弃他逃跑。
更为可恶的是,他吩咐侍从,他睡着之后,就要将我念的书收走。
“你看过了便知道了后事,再念出来便干巴巴的,全然不可与孤同心同情,无趣得很。”他说。
谁要与你同心同情。我心道。
可惜这是他的地盘,那两个侍从对他的命令尽心尽责,我想违抗也无法。
“殿下每日都要睡许久,”我说,“我若不看书,便只好给殿下做药了。不过这些药定然又臭又苦,殿下切莫嫌弃。”
秦王道:“做甚药?”
“多了。”我说,“殿下此番得病凶猛,怕要伤元气,为防日后万一,自当什么药都要做些。譬如防睡眠不安,防肠胃不佳,防肝肾不全,防半身不遂……”
秦王看了看我,打断道:“孤还带了一箱子书,你去问冯旦要。”
我笑道:“多谢殿下。”然后,心满意足地去找冯旦。
秦王是个得了重病的病人,与当年的公子一样,吃喝拉撒都要人帮忙。我虽然不必亲手做这些,但冯旦怕死至极,求我务必要在旁边看着。
我甚不乐意:“秦王除秽擦身,难免裸露肌肤,我乃清清白白的女子,人也不曾嫁,传出去岂非毁我名声?”
冯旦苦着脸:“姊姊便行行好,治病救人分甚男女。姊姊放心好了,殿下身边的人口风紧得似上了锁,半点谣言也不会透露出去。姊姊,你救了大王便也救了小弟,小弟这辈子都记得姊姊大恩,来世便是结草衔环……”
我打断他:“不过是伺候他如厕擦身,这等事与治病无关,我不在旁边看着又如何,不看。”
冯旦见我坚持,只得作罢。
他叹口气:“也好,反正大王也忌讳有人看着。”
我愣了愣,道:“忌讳?为何?”
冯旦道:“姊姊也知大王性情,最是要强。当初得风寒之时,谢长史曾劝他在王府中养一养,大王硬是不肯,执意去范阳巡视粮务。后来得了那疫病,他也不甚放在心上,直到愈发重了才歇下来。”说着,他叹口气,“大王这般人,又怎肯让人看着自己连如厕擦身都须人服侍。刚病倒的时候,谢长史想多找几个得过疫病的人来伺候,大王都不肯,只许留下那两人。”
我听着这话,心中光亮闪过。
“你是说,秦王如厕擦身时,有别人在旁边看着,他会甚不自在?”
“何止不自在。”冯旦道,“若有气力,还会恼怒。”
我笑笑:“如此。”
我对参观任何人如厕都没有兴趣,不过擦身这样无伤大雅的事,我还是乐意围观的。
当日,侍从们给秦王擦身的时候,他抬眼看到我立在一旁,露出讶色。
“你……”他一边咳着一边让侍从停下,“你在此处做甚?”
我说:“自是为殿下陪护。”
“不须你陪护……”秦王道,“且出去。”
“殿下此言差矣。”我一脸正色,“医者治病,除了开药诊脉,还须观察体色,以助研判。殿下切不可心存羞怯侥幸,讳疾忌医。”
秦王看着我,似乎没有多余气力与我争辩,让侍从继续。
侍从为了防止他着凉,将几个炭盆摆在榻前,烘暖些之后,将被褥翻开。
我在一旁观赏着,两个侍从一人为秦王翻身,一人麻利地脱下他身上的单衣。然后,从热水桶中取出巾子,拧干,为秦王擦身。
他们做的这些,与我当年一样。不过我当年辛苦多了,只有一人忙前忙后,每次给公子擦完都要出一身汗。
说实话,秦王虽然常年混迹行伍,但毕竟也是金枝玉叶的出身,这从皮囊上便能看得出来。那身体虽因为生病而瘦削,但骨架仍在,肌肤莹白,从肌肉的起伏上看,病前必是健壮。不过这健壮并非像从事力役或行伍之人身上常见的那般,壮而无形。从锁骨往下,双臂,胸口,腹部,线条流畅紧凑,可想见病前必是不错。
当然,比不上公子。
不过也实属难得……
正当我的眼睛随着侍从擦身的手移动,未几,他给秦王擦完了上身。为防秦王着凉,二人先给他穿回衣服,用被子盖住上身,再翻开下面的被子。
“你……转过去……”我听到秦王虚弱的的声音。
抬眼,他又盯着我。
我转了过去。
不看就不看,谁稀罕。
在给秦王治病的日子里,我过上了许久未曾有的简单生活。
就像当年在祖父的田庄里和在桓府里一样。每日有大片的时光坐在榻上,一边喝茶一边看书,悠闲度日。
我给秦王调的药方效用不错,数日之后,他虽然仍咳嗽,但气色已经渐好,也不再发热了。
众人皆欢欣鼓舞。
不过这对于我而言,其实不算好事。因为他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给他念书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且他的精力还恢复的不错,有时,他会点评书中的故事。
“这一段的魔君写得不好。”他说,“既是夺位篡权,自当愈加谨慎行事。那鬼伯掌握着黄泉,即便不受神仙礼遇,亦乃三界之一,怎可轻易得罪?”
我说:“魔君还差一步就抓到了太子,被鬼伯挡住,如何不气?前文也说了,黄泉虽为三界之一,地位却连龙宫都不如,魔君既当了龙王,不将鬼伯放在眼里也是自然。”
秦王道:“这就更不对了。魔君能设计出替代龙王之计,可见是个缜密隐忍之人,就算鬼伯好欺负,他也不必亲自动手。他已得天庭认可,若将此事上报天庭,称鬼伯藏匿凶犯,天庭自会令鬼伯交人。鬼伯此时未反,自不会为了太子得罪天庭,权衡之下,便只有交出太子。”
我很是不耐烦:“殿下既不喜欢,不若换一本?”
秦王继续靠在隐枕上,闭起眼睛:“往下念。”
跟给他念的这本书相比,我其实更关心的事□□来的奏报。
秦王的身体好转之后,每日送来的奏报并没有变多,但皆精简紧要。
皇帝在扬州现身的事,果然掀起了轩然大波。
赵王和济北王正在中原杀得难解难分,得到这消息,反应却是不约而同。他们皆坚称皇帝和太后已经命丧东平王之手,公子、沈冲、秦王竟敢找人假冒皇帝,乃是谋反欺君的不赦之罪。
而原本与雒阳互相攻讦,坚称自家才是正统的淮阴侯沈延,回应却正正相反。他突然变脸,宣称扬州朝廷才是天命所归,长安及三辅之地皆归顺扬州。同时,先前被大张旗鼓扶立为皇帝的广陵王宣布退位,亦归顺扬州。而在豫州的大长公主和桓肃也同样表态,并派公子的叔父桓鉴携带贡物,觐见皇帝。
此举无异是给赵王和济北王的当头棒喝,继沈延和大长公主表态之后,一些远离中原的诸侯国亦纷纷表示追随扬州朝廷。
依据最新的消息,皇帝已经作出了表示,将桓肃封为靖国公,将沈延封为安国公,将广陵王加封为卫王,并号令天下诸侯勤王,讨伐叛逆。
秦王听完之后,沉吟不语。
“你如何想?”他问我。
“虽如此,大多数人并未表态。”我说:“想来,他们都在猜测,辽东为何仍按兵不动。”
“此事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谨慎行事情有可原。”秦王道。
“不过有一事我不明白。”我说,“赵王和济北王一向忌惮辽东插手,故争斗得再凶猛也不敢越界。当下竟公然指责殿下谋反不赦,颇是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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