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节

    半晌他终于开了口:“朕百天之后,当传位于太孙,由西昌侯萧鸾……”他的目光落在何胤脸上停留了半晌,在他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之后,最终落到了萧子良身上:“与竟陵王萧子良共同辅政。”
    这位帝王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在文武百官面前直接说出了遗诏。百官皆是骇然,全都跪伏于地。
    萧子良与萧昭业在一片,“皇上万寿无疆”的呼喝声中蓦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帝王。
    他们没有人能参透这个杀伐果断的帝王究竟在想什么。
    萧子良更是惶恐,如果说之前他已心如死灰,那么现在他几乎被放在火上在烤。
    为什么皇上就放过了他。他谋逆这么大的事,没有血洗他竟陵王府就算了,竟然命他……辅政?
    他百思不得其解,如遭雷亟。
    比萧子良更加愤懑的是萧昭业,皇上遗诏传位于他,却让想要取他性命的萧子良来辅政?他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脸上应当作何表情。甚至忘了跪伏于皇上之前要恭顺地看着地上。他怔愣地看着皇上,脸上尽是不甘。
    皇上看出萧昭业的疑问,只是温和地看向萧昭业:“法身,你自己的路,要自己走。”
    萧昭业不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又不能追问,只能在心里打上了一个结。
    皇上似是疲惫至极,对百官说道:“不早了都回去吧。”
    皇上落寞地转身,目光落在萧练身上:“和尚,陪朕去喝杯酒。”
    萧练怔愣地抬头看了皇上一眼,随后恭顺地跟着皇上朝皇宫深处走去。
    森严的皇宫里飘出一缕酒香。萧谌加强了宫中的戍卫,所以这缕惬意的酒香显得格格不入。
    萧练垂手站在一边,皇上挥了挥手让他坐下。他也不推辞。
    皇上让朱寿给萧练倒了一杯酒,放在萧练面前。萧练顿时有些尴尬,拿不准是该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可饮酒”,还是从善如流的将这杯酒喝了。
    皇上倒也没逼他,自斟自酌了一杯说道:“和尚,你没什么想问朕的?”
    萧练自然知道皇上再说什么,今夜皇上做的每一件事都似一道迷。萧练低垂了双眸:“皇上雄才大略,仁厚礼贤。”
    皇上嗤笑出声:“雄才大略?仁厚礼贤?”他似乎将这八个字反复咀嚼了一番,最后让自己笑出了声。
    萧练抬头看向皇上,这个值得尊敬的帝王。南北朝上百年的分裂,上半年的战乱,几乎民不聊生。这位帝王虽然不如秦皇嬴政,汉王刘邦,没能结束这个分裂的时代。但在这样一个连连战乱的时代中,他能让百姓十余年都不受战争屠戮,平安富足。他是一个心系百姓,英明刚断的明君。但萧练却不能对他说这些后世之人对他的评价。
    皇上笑够了,抬头问萧练道:“今日救朕的人明明是何胤,你知道朕为什么不让他来辅政么?”
    萧练从善如流地答道:“不可再有第二个王家。”
    皇上一双高深莫测地双眸有了那么一瞬的亮光:“你竟然能懂。”
    皇上笑了,笑得有些释然。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没想过萧练能达。他问,只是因为他心中有愧。
    皇上似乎是找到了一丝趣味:“那萧子良呢?你怎么看?”
    萧练对上皇上那双深入寒潭的双眸,看到了些许寂寞的神色,在高处久了,自然而然浑身都会被寒气浸透。萧练对答如流:“一个能安天下名士之心,拔了爪牙的亲王,不用忧惧。”
    皇上的眼里含了些赞赏又问道:“那朕为何又不灭了王融九族?”
    萧练答道:“大敌当前,国不可乱。”
    皇上捏着酒杯,神色里有遗憾和不甘:“不错,每年国库有一半的赋税都是王氏所缴,动了他们也会伤了大齐根基。”皇上眼光落在萧练身上:“若朕的子孙有你这般通透,朕也就没什么忧心的了。”
    皇上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眯了眼看着萧练:“你若是王融,今日朕恐怕也不能坐在这里喝酒了。“
    萧练心中一凛,来自帝王的逼视让他背脊都凉了。萧练垂目道:“贫僧是出家人。”
    “出家人?”皇上嗤笑道:“一个会犯杀戒的出家人?”
    萧练噎得没了言语。
    皇上笑得有些促狭:“和尚,你给朕背一段《无量寿经》来听听。”
    萧练顿时僵住,浑身血都凉了。他是阴差阳错装了和尚,之前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他上一次穿越来,要考历史,他不会,他便回去背了。结果这一次穿越来告诉他要考佛经?这也太他娘的难了吧??
    萧练就像是一个怀揣着历史小抄走进政治考场的人,整个人都有些尴尬。
    皇上被萧练的神情逗得好一阵笑,终于还是放过了他。他高深莫测地看了萧练一眼:“和尚,把酒喝了吧。”
    说罢皇上起身往凉亭外走去,走过萧练身边时,皇上顿了一顿:“和尚,至少把《地藏菩萨本愿经》背了吧。明日朕来考你。”
    说罢皇上走了出去,下台阶时皇上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肋骨:“臭和尚,你她娘的还真下得去手。”
    第二百四十九章 国丧
    萧练乖顺地回到佛堂,将《地藏菩萨本愿经》拿出来背了整整一晚,虽然背起来还会有些磕巴,但总不至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背到最后,终于支不住了,九就将《地藏菩萨本愿经》盖在脸上就躺在佛堂里这么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他终于知道皇上昨日说的要考他《地藏菩萨本愿经》是怎么考了。
    皇上殡天,超度亡灵用的正是这本《地藏菩萨本愿经》。
    萧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难过,又有些恍惚。昨夜还在凉亭里与自己喝酒的,一觉醒来就没了,任谁都会有些难以接受。
    可是他又觉得这是在情理之中。皇上被他用心肺复苏术唤醒的时候,仅仅是醒了而已,石斛莩用金针也仅仅是吊着皇上将落未落的那一口气而已。
    几乎是在何婧英与萧昭业出了移花馆时皇上就悠悠转醒,只是气若游丝,即便能言也只能断断续续地,不清不楚地说几个字而已。
    皇上眼神浑浊心思却清明,他拽住萧练的青色衣袍,只说了两个字:“鬼兰。”
    靠着鬼兰续的命,皇上登上了城楼,骑上了战马,当着文武百官说了遗诏,还与萧练一同饮了一盏酒。
    未央宫里,一片素白,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黑白两色。萧练跟着一众和尚跪在灵前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这一次他一个字都没背错。
    只是在一众和尚中,唯他脸含悲戚。其实他与皇上见了不过说过几句话而已。第一次他牵了胖虎到宫中请罪。第二次他从北魏归来,风光无限,在殿前见了一脸肃穆的皇上。在之后便是在上朝时,远远地看着坐上那人。这些时候他都还是萧昭业。
    所以认真来说,他与皇上第一次见面,应该是昨晚。
    或许是因为尊重,或许是因为钦佩,总之,萧练如今真心实意地跪在灵前,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和尚。
    范贵妃跪在灵前,鬓边簪了一朵白花,素白的纱衣披在身上,沉默而机械地向火盆里扔着秸秆。萧子良更是一脸木然,跪在灵前如同行尸走肉,脸上挂着泪痕,也不知是为谁而流。他的父亲睡在梓宫里,他的知己被曝尸街头。
    萧昭业是唯一一个能在灵前恸哭的人。
    未央宫里十分冷清,萧子敬、萧子卿、萧昭文、萧昭秀等都在前线守城不得回京。未央宫里只有一些年轻的皇子在哀哀恸哭。
    曹景昭从未央宫外走来,附在萧昭业耳边说道:“陛下,安陆王传来战报北魏三万大军攻襄阳。庐陵王那边也传来信,北魏四万大军欲过淮水。”
    北魏果然开始动了,国丧,就是他们等的时机。
    萧昭业回头有些晦暗不明地看了眼跪于自己身后的萧子良。这不都是这位辅政大臣干的好事么!
    萧昭业转回头问萧鸾道:“西昌侯,前方战事你最清楚,安陆王与庐陵王那边的兵力可够?”
    之前曹景昭来报军情的时候,萧鸾也听到了,现在他默默地算着前线的战力:“安西军有三万,有安陆王在襄阳没什么问题,但郢州那边庐陵王只有两万人马。北魏的主要目的可能是郢州。”
    萧昭业皱眉道:“昨日新安王就点了两万人马前去郢州,多久能到?”
    萧鸾:“应当需要三日。”
    “三日庐陵王可能守住?”
    萧鸾道:“北魏需要渡过淮水,北魏并不善水战,三日没有问题。”
    萧昭业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
    跪在萧昭业身后的萧子良这时候总算是有了些反应:“不对,皇上,北魏的目的决不会是郢州。”
    萧昭业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萧子良:“皇叔有什么高见?”
    萧子良脸色一白:“若是要打郢州他们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拓跋宏想要迁都洛阳。北魏境内的汝水、颍水与淮水相连。从汝水与颍水上到洛阳,只需两日。拓跋宏开战就是为了保洛阳平安。”
    萧昭业讽道:“皇叔果然是有君王之才,连拓跋宏的心思也能猜到一二。”
    萧子良一噎,知道萧昭业想到了别处去,深深地拜服下去:“皇上,微臣只愿竭尽平身所能辅佐皇上,别无他求。”
    萧昭业拂袖道:“皇叔这些话对先皇说说也就罢了,无需对朕说。”
    萧子良如鲠在喉,一张苍白如纸的脸上也染了些薄红。“皇上,微臣如今只想赎罪而已。拓跋宏想要南迁,定是想要直取建康。”
    萧昭业讥讽道:“直取建康?皇叔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我们大齐将士威风么?他拓跋宏难道就这么厉害,能将我大齐吞了?”
    萧子良道:“不用吞并大齐,只用将我们逼到长江以南。”
    萧昭业森然道:“竟陵王!你还要跟朕演到什么时候?是谁给北魏可乘之机的?难道不是你吗?!”
    萧昭业倏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萧子良:“朕可丝毫没有忘记你三日前是如何忠君报国的?你莫不是以为先皇不计较,朕便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了?竟陵王,难道不是你通敌叛国,与北魏里应外合?你现在说北魏意图取建康,又是什么意思?”
    未央宫里,萧昭业当着众人的面将对萧子良的罪责说了出来,无疑是定了萧子良的罪。但萧昭业此番说辞,却又是推翻了先皇给王融定下的“假传军报”的罪。
    一时间殿上众人全都将头埋得低低的,大气都不敢出。
    萧子良眼神空洞,艰难地说道:“皇上,微臣从来没做过通敌叛国的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连自己都有些无法相信。
    他只是在北魏边境屯兵之时,将自己的心腹留在京中,将原属于太孙的心腹送去了前线。
    他只是在形势最利于他的时候选择逼宫。
    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算计了一辈子,但他至少还剩一些文人风骨,不会去与北魏勾结。
    萧昭业一双探究的眼神看着萧子良:“皇叔,你若说你没叛国,那朕问你,沈文季去哪了?”
    萧子良事败当日,沈文季嗅到城里的味道不对,当即就跑了个没影。甚至于在何胤将百官找齐之前,他就跑了。
    他似乎早就算准了这一出。等到正阳门平定之后,何胤出城去连个影子都没抓到。
    沈文季与两万兵卒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萧子良脸色惨白,与沈文季联系的一直都是王融。现在王融身死,他也不知沈文季的去向。何况沈文季当初也没有真的衷心于他,否则不可能撤得那么干净。
    萧子良百口莫辩,整个人都贴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皇上,微臣恳求皇上,让微臣去豫州做个马前卒,微臣愿以残躯守护大齐江山。”
    原本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请命,但落在萧昭业耳中却相当刺耳,让萧昭业的眼底都出现了一抹血红。他在灵前哭了三天都未曾让神色那般难看过,却因为萧子良一句话激了起来。
    前世今生,新仇旧恨,因为萧子良的卑微,因为萧子良的请命铺天盖地而来。
    前世,是他萧昭业与萧长懋站在萧昭业的位置想要发兵正阳门下,但还未正阳门,萧长懋身首异处,他萧昭业被烧死王府。
    今世,两人易地而处,是他萧子良兵败正阳门下。
    可是为什么,他可以好端端的跪在这里,他还可以辅政,他还可以请命去豫州,让自己想一个忠诚的将士一样去站在豫州寿县的城楼之上。他还有机会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洗清自己的罪孽,他甚至还有机会金甲银羽,凯旋归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不用身首异处,凭什么先帝将他的罪责揭过他就不能再追究?!
    萧昭业看着萧子良的眼神像是淬了毒,半晌,他笑了:“皇叔,先皇命皇叔辅政,你若是走了,谁来帮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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