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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哭过、喊过,却没办法让聂傔回到自己面前。
    宁采宸神色木然,架了一个小小的篝火,把那枚鑽戒丢进去。火劈哩啪啦燃烧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脸上的泪水都乾了、火都只剩点点火星,那枚鑽戒银的部分熔掉了,鑽石却仍然映射着阳光,灿烂如永恆。
    他本以为把戒指烧给聂傔就能把他绑回来。但是没有消失的三克拉鑽石彷彿在告诉他,永恆,只存在于阳间。
    『你当初做的事情有了这个果,不论你现在怎么弥补,他都已经死了。』
    那天在酒吧里,柯赤霞的话语过分清晰地在自己脑中回盪。宁采宸无限懊悔地跪在沙地上,却不知道该为什么懊悔:是要后悔自己求婚?后悔自己回应聂傔的感情?后悔承认自己喜欢聂傔?后悔当初没有救下聂傔?还是……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相识相知?
    「明明……」他声音微哑:「正是因为有这些才有现在的我们……」为什么要为这些感到懊悔?但是如果没有后悔,他又要把这些情感寄託到哪里?
    然而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了。说到底,这世界又何尝有「如果」?
    望着自己布置了一整天的仿爱情海风铁皮小屋,本来他们现在应该在那里繾綣……看着门口,他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十年前,他们曾经在这间小屋里写过信,放入铁盒里、埋在沙堆中,等待十年后的今天一起打开。
    宁采宸用发软的双腿奋力往那里奔去,赤手挖掘。十年的光阴,常言聚沙成塔,总觉得这挖掘的过程比印象中埋下的时间更久,久到星子都在无云的空中闪烁,伤痕累累的手才终于碰到铁盒的一角。
    他如获珍宝般把铁盒拿出来,拍净上面的沙砾,紧紧抱在怀里。彷彿是一个慰藉,那是当年他们还纯真、陪伴在彼此身边的时光……
    「哈哈……我怎么忘记这件事了?那时候还答应他要一起来见证这些信……」现在,却只剩他一个人。
    他触碰易碎品般小心翼翼打开已经生锈的铁盖,是四张摺起的纸。拿起第一张,开头是这样的:「致25岁的宁采宸,」
    这是聂傔写给自己的。
    「应15岁的你的邀请,我写了这封信。我设想了很多,但我想我们25岁时已经分开了吧,也许是因为你受不了我、可能是因为我们个性大相逕庭、或是很自然地渐行渐远……但是,如果在我25岁之前我还没说出口的话,也许你会在时空胶囊中看见我第一次告诉你。」
    宁采宸屏息,视线看向下一行字:「我喜欢你。这是来自15岁的我的告白,也许未来的我会改变,但我想我还会再喜欢你几年,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真的是十年,未曾改变。
    「我可能没办法忍那么久,在『今天』之前就告诉你了,或是你现在终于看见了,你大概会讨厌我、会愤而离我而去吧?但是,倘若你不会因此讨厌我,那我将毕生所有的勇气用在这里:请你,让我陪在你身边直到永远吧。」
    但是,当我想承诺你永远时,你仍然消失了。好不容易停下的泪水又一次溃堤,聂傔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小心翼翼、倾注全心地在传达给宁采宸心中的感情,但是这一切都被他给毁了。
    颤抖的手打开下一封信,开头是:「给25岁的聂傔,」这是15岁的自己写的。
    「十年过去,我有恋人了吗?你有喜欢的人了吗?但我想不论如何,你我一定还陪在彼此身边吧。」
    宁采宸一怔,聂傔预测两人会分开,自己当时竟是信誓旦旦两人不会分离。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跟十年后的你说些什么,但我想趁着这个机会一起回忆我们相识以来的事情也挺好的。要是25岁的你和我都忘记了,我在这里写着几个重要的,你们就不会忘了。」
    随着自己十年前的字跡,宁采宸回顾起他和聂傔的童年,相识的第一天、一起看电视喝阿嬤的红豆汤、一起念书的日子、一起打电动的样子、妈妈离世那天、聂傔奄奄一息那天、阿公过世那天……每一件事,都有两人的身影。
    信末,童稚的字跡写道:「再埋一次时空胶囊给十年后的我们看吧!记得要记录15到25岁这十年的事,因为人老了会得阿兹海默症哦!」
    「天真的小孩子……再下个十年后,只有『我』了。」自嘲地笑着,宁采宸拿出下一封信,是聂傔写给他自己的信:「致十年后的我,」
    聂傔一向文采斐然,然而留给自己的信却意外地简短。
    「如果到现在还没说出口的话,就再忍十年吧。一个十年、两个十年,最后你终于会把这份爱意带入坟墓的。不想被拋弃的话,就继续忍着吧。」
    宁采宸只觉得心脏钝痛着。聂傔早就猜到自己会有什么反应了吗?这封信也是、他给自己的信也是,竟然到最后都一一应证了。他大概永远都无法体会聂傔当年心有多痛,为什么聂傔偏偏喜欢上不懂得珍惜的自己?为什么爱得这么卑微,自己却从未回应他的真心诚意?
    抹乾泪水,宁采宸打开最后一封信,也就是自己写的。
    「给25岁的我,请你一定要保护好聂傔和阿嬤,直到永远。」
    他有些狐疑地左右拿着信纸端详,但是没有了,就只有这么一句话。这很不像15岁的他……半晌,他旋即了然。刚失去阿公的他,阿公临终前那句「重要的是不会后悔」,对那时候的宁采宸来说特别重要,他只剩下两个想守护的人。
    但是伤口一旦癒合,人就会忘了伤痛,一次又一次犯错。就像宁于翰说的:「采宸,你和我很像。」
    他们一次又一次品尝后悔的苦涩,直到记清楚那抹如刀割般的痛苦才懂得珍惜。然而直至方时,已是物是人非。
    宁采宸低头看着十年前自己的字跡,原来当时他就已经对未来聂傔的告白给出答案──他们要在一起直到永远。
    回到罗东的租屋处早已接近凌晨,宁采宸踏着有气无力的步伐一步步上楼,经过三楼时突然听见一道声音:「老师?你刚回来吗?」
    宁采宸恍神看向呼唤自己的燕青云。他不知道自己在她眼中是如何狼狈,但她显然吓了一跳:「老师你怎么了?要不要先进来我家一下?」
    「没事……」他哑着声本来要拒绝,眼泪却先出卖自己。燕青云简直吓坏了,不由分说把他拉进自己的家里。
    「看老师这个样子,应该没有好好吃过东西吧?」燕青云打开饭桌上的锅盖,是一碗红豆汤,舀了一碗递到宁采宸面前,缓声安慰:「先喝一点吧?」
    温暖隔着瓷碗传递到掌心,宁采宸吸了吸鼻子,有些无助地红着眼眶对自己的学生苦笑:「让你看到老师没用的一面了。」
    燕青云满不在乎地摆手:「老师更懦弱的样子我都看过了,这点不算什么。」她坐到他身旁,轻道:「但是如果说一说会好一点的话,我可以听听。」
    舀了一口碗中的红豆汤,宁采宸又想起聂傔多喜欢喝红豆汤。甜,竟在自己口中嚐出一丝咸。「聂傔……你说过,鬼是因为有执念才存在于世。执念一消除,鬼就会烟消云散……?」
    「聂傔的执念消除了?」燕青云愣住。「他看起来……他的执念是什么?」
    宁采宸反问:「一般厉鬼的执念都是什么?」
    「杀人报仇、想发大财之类的吧?他看起来对这些没有兴趣。」
    「他的执念……很傻。」他轻哂:「只是我和他互许终生,他就满足了。为什么不再贪心一点呢?」他的尾音相当破碎,任谁听了都会心疼。
    燕青云伸出手,僵在半空中,最后索性揽过宁采宸的头靠在自己的脖子上。
    「青云……真的,除了魂飞魄散、不得轮回外,没有其他结局了吗?」他无力地问,却无法得到答案。谁都不知道聂傔的故事最终究竟会有什么结局。
    良久,燕青云只能看着自己喜欢的男人,摇摇晃晃起身,满脸歉意:「抱歉打扰你了,我先回去。」
    看着男人的背影,燕青云落寞地低语:「其实不麻烦的……本来是想给你生日惊喜。但看来……」此时说什么都是多馀的。
    回到家后,宁采宸意外地看见桌上躺着一封信。一定是聂傔留的。他快步道那边拾起信纸,动作虽快却不粗鲁,上面是眼熟的,聂傔工整的字跡。
    「致宁采宸,我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更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离开你。但是趁着今天,我想要告诉你,25岁生日快乐。
    18年前我们第一次认识,我的世界开始以你为轴心而旋转,谢谢你给我一段最棒的人生。最后,我的人生在18岁划下句点。我并不怪你,因为我知道这个秘密我终生都不该说出口,选择说出口也意味着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你,只是对不起,让你留下终生的梦魘。
    然而,你在七年后选择回应我、并且答应我。我本来以为我会在那天消失,而我竟然没有。从那之后的每一天都像是做梦一样,我从没想过我能经歷比成为你、阿公和阿嬤的家人这件事更幸福的时光。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写了时光胶囊,埋在海边小屋的门口?今天,我想改正十年前的我说的话。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陪你直到永远。
    晚点我会看着你读完这封信,也许你会哭、或许你会抱着我,但是可以的话,我们再去埋下一个时光胶囊吧。」
    「聂傔……」读出信上的署名,信纸无声从宁采宸掌中滑落。失神良久,他顾不得再次溃堤的泪水,抽出一张白纸,振笔疾书。
    「致35岁的宁采宸,这是十年前的你要你回忆的一段关于十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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