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虑什么?”朱嫣拿书籍敲敲桌案,正色道,“我可是陛下亲口说了不成的!圣人金口玉言,岂能反悔?就算大殿下去求一千遍一万遍,我也没法子嫁给他,我能怎么办呢?”
琴儿见她分毫没有馁劲儿,反而轻松的很,心里也暗暗觉得高兴。
东向的格窗半敞着,一阵炎风从外头吹进来,恰在这时将桌上的纸页呼啦掀起,嗖的一下吹至了外头的屋檐下。
“糟了。”朱嫣一瞧,连忙起身去追。这可是明日要交的文章,自己交不上就算了,要是福昌公主的那份儿随风跑了,那可就糟了。
她提着裙摆匆匆出了门槛,左右一瞧,长廊上却未见得纸张的影子,料想是被风吹去了别处。她探头张望了一下,往贤育堂的方向寻寻觅觅地小跑而去。
不知为何,今日贤育堂外格外安静。原本应守着中庭修剪盆栽、洒扫砖石的宫人,竟都不在,应是被主子给驱散了,整片中庭空空荡荡的,贤育堂的门扇也紧合着。
朱嫣站在烈日下头,拿手搭在额上远望一阵,见得自己的文章安安静静落在走廊一角,便匆忙上前去捡拾。
弯腰之时,她听见贤育堂的窗缝里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这祭天大典上达神光,又通列祖,是何等的重要;但凡先朝有例可循的,皆由当朝的太子来担任祭神者。可咱们的陛下,竟要叫一个众人皆知的宫女之子来祭神,这岂不是笑话!”
一墙之隔,朱皇后立在小佛龛前,双目紧合,手里转着一串紫檀小佛珠。她虽人在佛前,但心思显然不在,一双秀眉凌厉挑起,满是怒意。
谨姑姑手持经文,也是一脸忧虑色:“娘娘,也不知道五殿下是给陛下蒙了什么眼药,竟叫陛下偏心至此,放着好端端的大殿下不要,竟要令五殿下来做祭神者。这事儿,您可不能不管啊!”
朱皇后双手合十,呢喃着念了会儿清心经,终于叫怒意淡了下来。
立了秋,便离五年一度的祭天大典越来越近了。本朝以武立国,开国三百余载,列祖列宗近十位圣人都供奉在天庙处。每隔五年,天家便会以隆重仪节在天庙举行祭祀,一来,祈求诸位先祖保佑李氏王朝绵延不歇;二来,也是祈求诸天神灵保佑接下来的几年风调雨顺,社稷安泰。
这祭天上最要紧的一环,便是由皇帝或太子担任祭神者,在天庙前击剑而舞,以悦诸天各神灵祖宗;届时,便会有万骑花光、擂鼓宝剑相伴,满朝文武皆扣头拜和。过去,因着皇帝膝下子嗣还小,每逢祭天,都是由皇帝亲自来担任祭神者。但这一回,几个皇子的年纪都大了,皇帝自然有的选。可他偏偏舍嫡长而择李络,这叫朱皇后着实是气的不轻。更让朱后生气的是,她去与陛下说理,还偏偏被陛下嫌弃手伸的长。
“朕是天子,莫非皇后还想干预天子之命?”这么一句话压下来,朱皇后不闭嘴也得闭嘴,还得整个人跪下请罪。便是凤簪华服加身,也只能和宫女似地匐在地上。
朱皇后攥着佛珠,人到炕上慢慢坐下,眼皮一扬,道:“这事儿,本宫是绝不会放着不管的。淳儿是嫡长,于情于理,这祭神者都该是淳儿。李络想要取他而代之,也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福气。”
谨姑姑见朱皇后眉眼里有一股戾气,心知她对李络的忍耐已到了极限。若说先前还可为了哄陛下高兴,将就着将赏赐送到李络宫里;那如今便是忍无可忍,势必要为大殿下铲除这个威胁了。
谨姑姑服侍皇后多年,心底对皇后的脾性一清二楚,忙问道:“娘娘,咱们如何是好?”
朱后目光冷冷一瞥,道:“这事儿轮不到咱们出手。这偌大宫里,不想瞧见李络的人又不止本宫一个,裕贵妃不是正被他气得心口疼么?”
“娘娘的意思是?”
“你想个法子,将消息从指缝里漏给关雎宫;再派人告诉贵妃,斋沐用的守心塔五年没有人上去过了,年久失修,那楼梯怕是有些坏损。本宫忙着祭天大典的事儿,看不过来。她不是个贵妃么?叫她帮着点儿。”
谨姑姑忙答道:“娘娘说的是。这祭天的事儿繁多,确实该由贵妃娘娘那帮着分担点儿。奴婢与关雎宫的霜降常有来往,这话还是可以说上一二的。”
主仆二人正说着,忽听得外头有一道“咔嚓”轻响,像是树枝被人踩断了。朱后立时警觉起来,道:“阿谨,是不是有人在外头?”
谨姑姑推开窗,左右张望一阵,未见有人,便将窗户合上了,回禀道:“娘娘,四下无人,兴许是走远了。不过,这岐阳宫都是咱们自己人,也怕不了什么。”
这岐阳宫里居住的,哪个不是仰仗着朱后活命?福昌殿下也好、嫣小姐也好,那都是与娘娘再亲厚不过的自己人,血脉骨肉连着的,绝不可能胳膊肘向外拐。朱后倒了,她们第一个跟着倒霉。也就是那个秦元君,比较像是外人了。
朱皇后比谨姑姑更多个心眼,她眯着眼,道:“不成,你再出去转转,瞧瞧是谁。”
“是。”
谨姑姑领了命,推门出去了。
四下的宫女都被打发走了,廊上空空荡荡的;最近的屋子,应当是朱嫣所住的玉粹斋。谨姑姑挂起笑容,近了玉粹斋前,见门扇开着,显见方才是有人进出过。
瞧着那开启的门扇,谨姑姑的心头不由有了一缕怀疑。
——莫非,那在门外偷听之人是嫣小姐?
可她为何要那么做?
嫣小姐与皇后娘娘乃是至亲,只有全盘信着娘娘的份儿,没道理做这等事。
谨姑姑面上不显山露水,上前问了一句:“嫣小姐在么?”
“在的。是谨姑姑么?”屋里头传出朱嫣的声音,声音带着喘儿,像是刚小跑罢了停下。
谨姑姑听她喘息,心里的弦瞬时绷紧了。
有什么事儿,是需要嫣小姐一路跑回屋中,再喘着气儿停下的?
若那偷听之人当真是嫣小姐,只怕这岐阳宫里,便不大安泰了。
她冷下了脸,问道:“嫣小姐这是从哪里回来?听起来像是累极了。”
“谨姑姑,请恕我腿脚不便,没法子出来。”珠帘后传来朱嫣懊恼的声音,“琴儿这笨手笨脚的丫头,竟然伤了我的脚!上药也上不好,可把我疼坏了。”
谨姑姑闻言,微微一愣:“嫣小姐的脚怎么了?”
说罢,也顾不得礼节,立刻上前一把撩起了珠帘。只见朱嫣撩着裙摆坐在炕上,小腿褪了鞋袜,光光地摆着;一道细细的血口子浮在原本光洁的腿上,血珠子不停地往外渗;一旁,琴儿正瑟瑟缩缩地拿着止血的药膏替她上药,药膏每抹到伤口上,她便疼的直喘气。
“嘶…呼……轻点儿!”
这画面与谨姑姑所想的决然不同,她不解道:“怎么弄成这样儿?琴儿,你是怎么照顾嫣小姐的!”
琴儿当即吓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她指了指小桌上一柄削果皮用的刀子,小声道:“奴婢,奴婢方才嫌桂圆皮难剥,便想用刀试试……谁知刀脱了手去……”
说话间,朱嫣倒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喘了一声:“你怎么这么笨?连个桂圆都不会剥!这回,非要罚你两个月银子不可!”
谨姑姑见状,重重地叹了口气。
脚受了伤,那肯定是没法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的。看来那偷听之人,并非嫣小姐。她转身瞧了瞧门扇,问道:“那嫣小姐可见着有谁从这儿过了?”
琴儿一边抹着药膏,一边道:“依稀瞧见福昌殿下过去了,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眼了。”
这话不是假的,方才福昌公主倒是真的出来晃悠了一圈。
“原是福昌殿下么?”谨姑姑松了口气,重露出笑容,“嫣小姐莫急,这伤口瞧着不深,定能养好。若不然,奴婢与娘娘说一声,去请个太医给您瞧瞧。太医院多膏药,定能保证疤都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 渐渐走上与皇后闹掰,投奔老5之路……
第45章 消息
谨姑姑走后, 琴儿将玉粹斋的门合上了。旋即,她快步回到了朱嫣跟前, 打着颤蹲下身子, 面有戚戚神色:“小、小姐,这是发生了什么?竟然逼的您拿刀子割伤了自己!”
就在方才, 她正坐着剥桂圆时, 原本出门找文章的朱嫣忽然低着头冲进来,焦急地低声道:“刀呢?给我!”
“什、什么刀?”琴儿捧着一把桂圆,有些懵。
“刀!算了, 我自己找。”朱嫣见她一时呆住,便低头自己环顾, 没两下便找到了一旁的削果刀。下一刻, 她提起衣摆, 隔着裤腿儿便朝小腿上利落干脆地划了一下,吓得琴儿险些叫起来。
“小姐, 你这是做什么!”
“快, 给我上药。”朱嫣坐上炕, 疼的抽气, “这是你剥桂圆时不小心伤了我,记清了吗?”她将裤腿撩起来,光洁纤白的小腿上已涌出一串血珠子,琴儿见了,当时便面色煞白。她不解发生了什么,只好哆哆嗦嗦地去拿药膏;但她心知小姐说的话一定有道理, 便连忙点着头答应:“奴,奴婢知道了。”
药膏才抹上朱嫣的腿,谨姑姑便推门进来了;接着,便是先前的那一幕。
此刻谨姑姑已走,琴儿总算敢抹一抹眼泪,仔细查看自家小姐的伤情。所幸刀子割的不深,都只是皮外伤,瞧着可怕,却不大碍事。
朱嫣却还是疼,她有些龇牙咧嘴,小声道:“傻琴儿,别问那么多了,你只要记得今日这道伤口是你划的,我也没有离开过玉粹斋,这就够了。”
琴儿眼底含着泪,忙不迭地点头。
见琴儿答应了,朱嫣才松了口气。
想起方才在皇后姑母窗前听到的话,她仍旧是一番心有余悸。
依照自己的脾性,她本当是绝不靠近那扇窗户的。在这宫中,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快。离那些秘密远一点,才是明哲自保之道。可不知为何,她一听到李络的名字,双脚便不再听从自己的使唤了;那些个明哲保身、隔岸观火的道理,她也不再谨记于心了。
——李络会在祭天大典上担任祭神者,皇后姑姑心有不甘,决定唆使裕贵妃阻止此事。虽不知裕贵妃到底会做什么手脚,但依照裕贵妃那狭隘的性子,她恐怕会冲着李络的身家性命去了。
此事,必须让李络知悉了,有所防范才好。
可问题也来了——她该如何让李络知道?
姑姑稳坐皇后之位多年,遇事果决,心思细腻,绝非一个傻瓜。她若对自己起疑,定会派人严加盯梢。若是自己再和从前一样,直接去长定宫见李络,或者派琴儿去找应公公,那无疑是不打自招。现在的她,必须更小心谨慎,以免让皇后姑姑生出疑窦才是。
药膏已经涂抹好了,血也差不多止住了。朱嫣咬着唇角,盯着窗外一片芭蕉叶,面色沉沉。她思虑了片刻,对琴儿道:“琴儿,接下来的这段时日,我与你必须留在岐阳宫中,寸步不出。除了宫门落锁之外的时辰,我们主仆二人都得在人前出现。我会多去殿下与娘娘跟前伺候,不到安置,不回玉粹斋来。”
琴儿起初有些懵懂,但她跟着朱嫣多年,很快就聪敏地理解了自家主子的意思:“奴婢省得。白日里若无事,奴婢便与采芝、宁儿姐姐一道做做绣活。”
“好。”朱嫣点头,“无论皇后姑姑何时来查,都有人可证明我二人不曾出过岐阳宫门,这就是我要你做到的事儿。”
主仆两人又是一阵低语,这才将此事揭过。
到晚膳时,谨姑姑又来了。这一回,她是领着太医和一名宫女来的。
“嫣小姐安,”谨姑姑入门便行了礼,笑得亲和,“娘娘听闻您受了伤,心里很是记挂,特地叮嘱奴婢去取了腰牌,将太医请来给您瞧瞧伤势。”
朱嫣忙起身笑道:“叫娘娘担心了!这都是嫣儿的过错,谨姑姑可要记得代我请罪。”她嘴上说着愧疚之言,但眼底有些欣喜之意,像是因得了贵人的赏识而兀自开心着。
谨姑姑面上笑眯眯的,一双眼死死盯着朱嫣的一颦一笑,像是要从朱嫣的脸上看出花儿来。她见朱嫣既无分毫慌乱,也不像是知悉了什么隐秘之事的模样,心底的石头渐渐落地了。
看来,当真不是嫣小姐白日时在窗外偷听了。
嫣小姐的一颦一蹙,都与平常时无甚两样,这个年纪的姑娘,谁能在听了那等大事之后面色不改,还对旁人笑脸相迎的?便是脸上强作欢笑,那手脚也会出卖她。打颤、发抖都是常有的;一点破绽不漏,那绝无可能。
老太医作了个揖,放下药箱给朱嫣看伤口。一番诊治后,太医捋着胡须道:“请皇后娘娘不必忧心,朱二小姐的伤势很浅,想必这道口子很快就会痊愈。且臣制有羊脂玉肌膏一盒,只要嫣小姐勤快涂抹,便会不留疤痕。”
朱嫣露出欢喜之色:“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正愁着若是落了疤该怎么办呢!”
谨姑姑也含笑点头。顿一顿,她又将身后一个宫女推出来,道,“嫣小姐,这是绿菱,今日起就在玉粹斋伺候了。娘娘听闻这琴儿笨手笨脚的,伤了您的身子,人都要气坏了。一个笨丫头,怎能照顾好人?于是便叮嘱奴婢又去挑了个手脚利索、人又聪明的,拨过来伺候您。”
谨姑姑说罢了,那叫做绿菱的宫女乖巧地笑了笑,上前行礼:“奴婢绿菱,见过嫣小姐。”她有一双晶亮灵活的眼,瞳如玉珠,瞧着就有些小聪慧。
朱嫣有些诧异,不过照样收下了这个宫女:“娘娘有心了,嫣儿很是感激。请谨姑姑代为道谢。”
太医开完了药方子,便与谨姑姑一道离开了玉粹斋,独独绿菱留了下来,低眉顺目地站在珠帘外头。
玉粹斋里刚上灯,绢纱的灯罩里,一点烛芯子且亮且摇,如银花开谢。朱嫣用发簪拨了拨烛芯,慢条斯理道:“你叫绿菱?”
“回嫣小姐的话,正是。”
“既然皇后姑姑抬举你,将你打发来我这里,那你也要懂事些。”朱嫣瞥一眼珠帘外头,那绿菱安静乖巧地站着,眉眼在珠光里显得很顺服。她淡淡道,“我虽不济,但来日必会嫁入皇家。皇后姑姑与我父亲定会说服陛下,让我与大殿下完婚。外头虽有流言蜚语,但你可得分清虚实,心底有些数,知道吗?”
绿菱闻言,屈膝纳福,道:“奴婢明白。”
朱嫣又深深瞧她一眼,道:“你下去吧。我受了伤,有些疲乏,一会儿便安置了。”
一阵脚步声起,绿菱退了出去。朱嫣揉了揉眉心,心知事儿更麻烦了——这绿菱定然是皇后姑姑的人,指不准会将自己每日与琴儿说的话都仔细回禀与姑姑。现下,也只能叫绿菱相信自己还心心念念着大殿下、满眼只记挂着嫁给大殿下的事儿。
朱嫣沉着脸走到妆镜前,打开妆奁匣子,慢慢从里头取出了李络所雕的那支茱萸发簪。米粒大的茱萸花开在簪身上,秀丽细致、栩栩如生;簪身修补得当,无人看得出它曾被摔成数截,还少了些玉料子。
天黑下来没多久,玉粹斋里的灯火便歇了。
正如朱嫣所说,一连几日,她都在福昌公主跟前伺候;或是读书、或是陪着一道玩耍,从未有踏出岐阳宫门一步的。等到了去学堂的日子,也都是在福昌主仆的眼皮子底下,未曾有与旁人多话。绿菱跟在她身旁左右伺候,愣是什么错处都没逮着。
又过了一日,福昌公主领着两个伴读到贤育堂请安。
因祭天大典将近,皇后忙的不可开交,近来少与自己的女儿说话;便是福昌公主难得在贤育堂里坐下了,皇后也不曾从书案后头走开。
“福昌,等你大皇兄定了亲,接下来便该是你的亲事了。”朱皇后坐在书案前,一边瞧着六局递上来的宫妃服制帖,一边头也不抬道,“你若是有上心的,记得与母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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