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引得婢女们小声笑了起来——这样的话向来是一些生活不易的大丈夫或者妇人才有的感慨,比照陈嫣的年纪与顺风顺水,颇有一种好笑。
第143章 伐檀(4)
夏日已过, 天气舒服下来。
生活在长安的人, 从王公贵族到升斗小民都松了口气。虽然后面还有难熬的冬日, 但至少现在可以过一段时间的轻松日子了。
在这样的日子, 越来越多的物资从渭河以及陆路交通运抵长安——长安本身的人口远不如临淄, 按理来说各种供应压力也应该远小于临淄才是。但要算上周遭的‘卫星城’的话,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相比起齐地只有临淄一个超级大城市,其余的城市不值一提。长安这一块儿是关中精华之地, 各种规模颇大的城市不要太多哦!
这么多城市想要靠关中自己供养, 这就是笑话了!每年长安要从关外以及蜀中调集大量物资,就是为了保证长安及周边的供应。
话说在古代,京城地区的供应问题从来都是一个大问题, 不独独华夏如此,世界各国莫不如是。
为了供应京城, 明清时期的京杭大运河压力多大?每年不知道花多少钱疏通、维持京杭大运河, 也不知道投入了多少人力,给财政造成的负担肉眼可见。然而即使是这样, 也从来没有谁要放弃京杭大运河!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不能弃!
相比起京杭大运河的麻烦, 它存在的意义更加无可替代。
华夏民族有大气魄,能够人工开凿出京杭大运河这样的工程, 但不是所有民族都有这样的气魄。大多数国家建都的时候就会将都城选在交通便利、农业发达的地区, 以此保证京城无数非农业人口的供应。
比如日本古代的都城就是这样, 本身就坐落在平原地区,周围都是产粮区。又比如华夏曾经以洛阳为都城的那些朝代——洛阳为天下中心,水陆交通发达。
然而即使是这样, 古代世界各国的都城依旧免不了剧烈的物价波动。陈嫣过去学古代史的时候觉得古代物价波动大的可怕,一旦遇到不好的年景,真能逼死人。后来看到国外的记录才知道天下都一样,甚至国外的物价波动更大。
正是因为如此,运输就成了古代大城市少不了的东西!说这些搞运输物流的维持了城市生命线,这绝不为过。
除开国家主持的运输,一般来说民间的运输都会很混乱的——这是正常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时还没有人有效的规划这门产业,大多数都是在纯粹追逐利润。
比如今年临淄缺乏粮食,那里的粮价是正常情况的十倍,那就运粮走临淄!又比如今年的长安缺布匹,彩绸难求!那就往长安运彩绸。大家往往就是哪里有利润就临时决定走哪里…运输者与城市之间没有一个固定。
当然也有固定走一条商路的,但这是少数。商贾大多短视,自然是哪里钱多就走哪里。
当然,也没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反正某人今年不来,自有另外的人过来。若是因为物资缺乏,价格飞涨,自然有循着利润的人争先涌入。至于因此出现的价格波动,自然有人买单就是了。
长安的商贾们往往很关注那些运送物资到长安的行商,这些行商有生意大的,这种会有自家的货栈。长安本地的商人可以去货栈看货、谈买卖,这种生意一般量大!行商生意也有本钱小的,就会汇聚到长安的市场中……
而对于今年的长安商贾来说事情有些不一样了。
“嘶…这交通号真是这个价?”有人不敢相信。
陈嫣名下的交通号之前就已经打出了名号,有眼光的都知道这交通号不简单,但谁也没想到交通号这么快就出头了!
此前的交通号表现和一般的运输商人没什么两样,但现在交通号统筹商路越多,规模也越大的时候才能看出不凡来!
“这样一来价钱便比今岁一般情形低了两成!啧,这可要逼死一波人了!”有人啧啧称奇。
是的,交通号的货物比正常的都要低了两成,但这并不是陈嫣在赔本赚吆喝!事实上,就算是这个价格,她依旧是有得赚的。
关于这个问题王温舒也好奇问过她,‘到底是如何做的?有何图谋?’……
要陈嫣来说其实也很简单,她当时就普普通通道:“做运输的本钱在于车、马、人而已,我的车与时下不同,能装更多货物!光这一条就不知道压死多少人了!另外,我的运输量大,无论多大的生意都吃得下。我的运输距离远,无论多远都能跑。还有中间修的货栈,一开始是花的钱多,但日后就方便…”
陈嫣列举了多条自己的优势,说起来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最后总结道:“我的这套你也看出来了,就是成本高而已!而一开始花钱之后,剩下的就是车马这种开销了,而这份开销并不会比别人更多。所以我的规模做的越大,其他人就会被我甩的越远。”
至于有什么图谋,陈嫣也没有故弄玄虚。只是再次强调了一下自己强调过许多遍的词‘权力’。
“权力,当然是权力!等到打垮了其他做运输的商贾、散户,将其收编,成为交通号的力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陈嫣当时想引导王温舒得出答案,但这明显超出了王温舒的常识范畴。
不是他这人愚笨,纯粹是眼界和思维方式的不同让他不能够像陈嫣一样考虑一个问题。
陈嫣只能把话说穿,“到时候跑运输的都是交通号,或者交通号相关的人了!那么,一地进什么货,不进什么货,进多少,什么时候进…不都是由交通号决定了么?”
王温舒下意识反驳:“只是替人输送货物,何谈如此?”
陈嫣这个时候却笑了…王温舒也明白过来。
的确,交通号只是在跑运输而已,但是属于陈嫣系统内的运输任务,不就可以由交通号决定了?交通号统领了运输业,到时候陈嫣系统之外往各处运送了些什么,运送了多少,都是一清二楚的,在这基础上,交通号有太多文章可以做了!
比如绸缎,长安正常的消耗是十万匹,陈嫣系统之外要送八万匹,而陈嫣往年也会送一些去——这个时候陈嫣没有送过去,事情会怎样?当然是丝绸价格飞涨!
实际上别说是两成的缺口了,就算是半成的缺口就够受的了!而且物品越是必需品,这一点会体现地更明显。
这种情况以后世大火的房市打比方,那就是在只要房子比买房子的人少一座,价格就要飙高…因为没有人愿意做没有房子的唯一那一个。这种情况下,惊怔激烈程度并不会比少更多房子小多少。
陈嫣进一步启发:“其实不必如此,比如原本与人说定了一月到一月半之间抵达就可,到时是一月抵达,还是一月半抵达…其中差别可就大了。”
没错,陈嫣甚至不必增减供应,只需要稍微控制货物的早到和晚到,就足够在一个市场上短时间制造出丰富和缺乏两种行情了。
“这就意味着,一旦交通号统领运输业,地方价格增减,交通号的话是有着很大分量的。到时,无论是凭此在市场上呼风唤雨直接赚钱也好,成为与其他商贾交易的砝码也罢,都很好——这就是我反复说的‘权力’了,眼看着无形,但只要有权力,钱便滚滚而来了。”陈嫣做出了一切握在手心中的手势。
所以现在的压低只是为了打垮竞争对手而已,等到日后竞争对手都死了,陈嫣的价格就会提上来。当然了,她不会将价格提高到比之前还高…虽然垄断寡头都可以这么做,但陈嫣对此兴趣不大。
一是她想赚钱有的是办法,没必要吃相这么难看,反而坏了名声。她现在在商界的名声还是很好的,因为她向来守信,而且从来不以自己的身份压人,破坏商界的游戏规则,所以大家都愿意和她一起玩儿。
好名声也是很有用、很值钱的,能在做很多事的时候帮助到她,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其实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二是她如此做了,难保原本被击垮的对手不会因此又成长起来。她本来也不是靠这个赚钱,何苦要处处剥皮?到时候各方面都得罪了,为事业留下了隐患,最后也赚不了多少。相比之下,拿到她所强调的‘权力’,这是重要的多的事!
她都有了‘权力’了,还用在乎那三瓜俩枣?
王温舒也就是那个时候才意识到陈嫣的可怕…说来此前他虽然尊重陈嫣,认为从她身上可以学到很多,但他并不觉得陈嫣是一个‘可怕’的人。
陈嫣很少有赶尽杀绝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地心软,常常抱着不必要的善意——王温舒有时候会不乏恶意地想,要是陈嫣过的是他小时候的日子,在就被人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但现在他可能要换一个想法了。
没错,陈嫣的性格确实如他所想,到处都是弱点和破绽。但这并不妨碍她有的时候做出让人惊讶的事情,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事有多么让人脊背发凉——她本能一样地抓住了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让后玩弄于股掌之上。
她像是个找到新奇玩具的孩子,丝毫不知旁观着心惊。
那可是汉家天下的整个市场!这样说真的好吗?按照你的说法,今后就是由你操控了…操控程度深了之后,说不定连国运都可以决定——不,就此打住!王温舒忍不住逼自己停止往深了想。因为即使是天不怕地不怕如他,有着‘狂犬’之称的王温舒,也会因此手脚颤抖。
头皮一阵阵发麻,不敢再想…他其实很想问陈嫣。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然而仔细想想,陈嫣肯定是知道的,这都不知道,那就不是陈嫣了。
‘那么,你又知不知道你现在能做到什么?’其实这也没什么好疑问的,陈嫣都能反复强调‘权力’二字了,王温舒不敢深想的东西,她会不知道?
所以王温舒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你打算做什么?
王温舒没有问出口,倒不是怕陈嫣说出‘操纵大汉’之类的惊天答案。而是…怎么说呢,看到陈嫣像是摆弄好玩玩具一样摆弄地图(地图上是交通号已经攻占的商路),他忽然无话可说了。
无论陈嫣说出要操纵这个国家这样的话,又或者只是懵懵懂懂地看他,告诉他她根本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这样很厉害——按照陈嫣的行事风格,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她很多时候摆弄锋利匕首,也知道锋利的匕首可以做什么,但她从来没有做这些的意思,就是觉得好玩儿而已。
总之,王温舒又能说什么呢?反对陈嫣?从陈嫣的船上下船?不不不,这都是做不到的了。
“疯子!疯了!”王温舒忽然蹲在地上,用宽大的衣袖盖住脸,也不知道话里是说陈嫣还是在说自己。
如果让认识的人知道王温舒对陈嫣有这样‘铁杆’,恐怕会非常惊讶。因为每一个认识王温舒的人都必须承认,王温舒这人并不是什么好人…包括陈嫣,她也没法昧着良心说王温舒人很好,是个五好青年。
王温舒并不相信交情、道义这些东西,因为他年少时就已经多次面对背叛与被背叛了。他甚至不相信契约,在帮陈嫣做事以来,他从来都防备着那些合作者们随时反水。
他是一个典型的趋利避害者,想当初他会在陈嫣的产业做事,难道是为了报恩?不不不,他是为了混口饭吃,同时也为了自己找条出路!所以说他当时利用了千金医馆上上下下这是没有问题的。
负责治疗他的人态度很差,一眼将他看到了底,但王温舒知道这是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君子。所以就算是死皮赖脸的,他也赖了上去…
他从来没有感谢过千金医馆那些人,也没有为利用了他们愧疚,即使是现在也是这样。
王温舒始终就是一个…的人,他不指望别人看透了他的内里还能喜欢他,实际上就连他自己也不怎么喜欢自己。
现在的他却会选择始终站在陈嫣这边…果然是‘疯了’!
“叔夜,与我合计合计,如今交通号的商路零散又不完整,得好好整理一番。”正在王温舒陷入到自我怀疑的情绪中时,陈嫣伸出手向他招了招。
王温舒下意识地向陈嫣走了几步,没有丝毫的犹豫。
心有所感,王温舒原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又重新向陈嫣走去。刚刚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事,其中就包括他在商界横冲直撞、大杀四方,直到脚下一片血路的时候,那些人叫他‘疯子’。
还叫他‘狂犬’。
他不以为意…‘狂犬’这种名字固然有对他的仇恨与蔑视,但其中更深的是惧怕。可以让人惧怕,这本身就是一桩了不起的本事了,对于他而言这反而更方便他行事。
而现在,他忽然发现或许在他自己都还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旁观者已经看出了一些隐秘的内情。
犬是已经被驯服的生灵,即使是再凶恶的犬也会有自己的主人!
王温舒如今也算是个人物了,曾经参加过打猎活动,那些猎犬他是见过的。有着锋利的牙齿和爪子,捕猎能力不俗。但这样又如何呢,只要主人的一声口哨,一个手势,它们就会扑杀、停止,这完完全全是本能一样的存在。
犬当然不会离开主人,这同样是本能。
“叔夜,像什么呢?”陈嫣伸手在王温舒眼前挥了挥,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见他似乎回过神来了,这才接着道:“按我所想,至少要建立起这几条商路。”
陈嫣伸出指头在地图上比比划划。
其实如今的重要商路也就那么几条,第一条差不多是丝绸之路的前半段(虽然现在还没有丝绸之路)。
从齐地临淄起,往西经过此时最为繁华的中原大地,到长安,再由长安往西北走,抵达陇西边区——这是最重要的一条商路,不过如果让陈嫣做这条路的话,临淄并不会是断点,不夜县才是。因为那样的话就可以承接从南方海运来的货物了。
第二条路则是出蜀中路…出入蜀中有两条路,一条是蜀中至汉中来到关中,这也是现在主流的一条路。不过这条路具体走哪条小道又有不同,如金牛道、子午道、祁山道、陈仓道等等,不过说到底也就是蜀中至汉中。而且路途艰险、需要翻山越岭这一点也是一样的,最多就是有的小道要相对好些,有的相对差些。
另一条出入蜀中便是走长江,如果是出蜀的话,这条路真是又快又好,但问题是在这个时代没有意义啊!
蜀中物产丰富,农业发达,有天府之国的美誉。相对来说,蜀中就是一个输血包!一般来说都是蜀中往外运物资。而运输的目的地当然就是关中了,更准确的说就是长安!
走长江水路出蜀,到时候难道要再次长途跋涉,从南到北?浪费时间先不说,恐怕到时物资也损耗的厉害了——古代的运输活动少不了人和牲口,时间长、路途远的时候消耗是很可观的。
然后还有穿过扬州、徐州、青州这条南北走向商道也比较重要。不过这条路陈嫣可以省了,因为扬州、徐州、青州都临海,海运又快又好,成本还低。只是在中间许多点上还需要陆路运输,毕竟海路运输时没办法将触角深入到内陆地区的。
最后还有南阳-洛阳-河东这条商道,这将汉家江山中部地区最精华的城市也给串联起来了。
四条最重要商道,形成的是一横三纵局面。或许别的地方还有颇为重要的商道,但只要拿下陈嫣总结出的这‘一横三纵’,其他的也就不值一提了!
陈嫣现在要做的事长足规划!
陈嫣让人去处一只藏的很好的匣子,打开之后王温舒惊的说不出话来:“这、这、这…”
他觉得今日一日的惊吓比过去加起来受的都多!
匣子中也是一份地图,不过相比起之前用的那一副主要标注商路的,这副地图上有着山川自然!
这种地图在这个时代绝对是机密中的机密,堪称是军国利器!
“你是如何…”搞到的?王温舒很想问,但话说到一半就说不出来了。只能叹气,“算了,算我没问!”
比这胆子大的多的事情陈嫣不知道做过多少了,和刚刚她宣布的交通号计划相比,这算什么?王温舒都不放在眼里了。
陈嫣也不解释自己怎么搞到这副这个时代最为精确的地图的,其实在她看来还是很不精确,勉勉强强够用吧…
之所以要用到这幅图,实际上是为了划定水路!
在陈嫣的计划中,能走水路的地方肯定是尽量走水路的——在最初的巨大投入之后,水路可比陆路省钱多了,就是灵活度比不上。这种事情,规模越大,用水路就越划算!那些运输规模不过尔尔的,用水路就是亏,但陈嫣不会,只会越来越赚。
无他,规模大了之后一开始的投入就会被摊的越来越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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