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那队拦她路的人早已远远回避,直退入了荒野。
    东来带着护卫们跟来后,也只守在道路的另一头。
    神容下马,看一眼昏沉的天光,已过去很久,不知山里解决了没有,一边想一边将身上披风系正,走向那间土屋。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里面一道身影,一手轻掩口鼻抵挡灰尘,一边在焦急踱步,乍见开门而来的光亮才回过神,抬头看来,连忙迎过来:“阿容!”
    神容走进来,看着他风尘仆仆的身影:“二表哥。”
    是裴少雍,圆领袍的衣角粘带尘灰,连头上束发的玉冠都有些歪斜。
    那群拦路的人就是他的人。
    这屋中什么也没有,只一片杂乱,遍布灰尘,神容只能站着,也掩了下口鼻,不知他为何宁可派人去拦路也非要见她一面,淡淡说:“我刚到幽州不久,二表哥便来了,想必是早就上路了。”
    “没错。”裴少雍道:“我去国公府找过你,得知你离府后就立即告假而来,给你的信你却不回,便只能用此方法去请你了。”
    “所以我也只好来了。”神容看他一眼:“二表哥到底为何要见我,不妨直说。”
    “我是为了山宗。”裴少雍脚下接近一步:“我知道他想回头了,他在长安时要登门是要向你求娶了,是也不是?”
    他一口气倒了出来,倒让神容蹙了眉:“是,二表哥就为了这个?”
    “自然!”裴少雍似有些激动:“就凭这我就必须要来此一趟,你万万不可接受!”
    神容看他脸色都已微微泛红,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脚下小退半步,低声道:“二表哥既然已说到这份上,那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我与他已有肌肤之亲。”
    裴少雍一愣,随即就道:“那又如何,你与他本就做过夫妻,这算得了什么?何况我朝起自关陇至今世风开明,连多少皇室贵胄都不和则离,那不过就是你过往一段,不足挂齿。”
    “是,这些我都知道。”神容说:“我与你说这话,岂会是觉得女子该由这等事被束缚了手脚?我是说如今,不是过去。”
    裴少雍一下就明白了,脸上有些发白:“你是想说,你已有心接受了?”
    神容轻缓地点了下头。
    裴少雍脸上似又白一层,平日里那张脸暖如旭阳,此刻如坠寒冬,忽又道:“不行!绝对不行!”
    神容看着他,眉又蹙起,觉得他今日分外古怪,既然该说的已经说了,只能就此打住了,便动脚要走:“幽州眼下不太平,二表哥说完了便赶紧返回。”
    身后脚步声急切,裴少雍一把就扯住了她的衣袖。
    神容回头,愕然地看他一眼。
    裴少雍急急道:“你根本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可知他要永镇幽州,不出幽州?”
    神容很快回神:“早就听赵刺史说过,倒是没这般详细,据说他接受任命时便是这么定的,不过一个规定,与他为人又有何关联?”
    “若他不是不出幽州,是不能出幽州呢!”
    神容倏然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他不能出幽州!”裴少雍紧紧抓着她衣袖,快把她袖口揪皱了,声音压得低低的:“他若有私出幽州之举,就会被惩治!”
    神容握着袖口挣开他的手,脸色渐冷:“无凭无据之言,二表哥最好不要再说。”
    裴少雍紧抿着唇,看出她根本不信,又往前走近一步:“阿容,我对你的心意你一定知晓了,但你莫要以为我是因此而刻意针对山宗,若我真有此意,就不会特地赶来找你,大可以直接告诉姑父姑母,甚至上奏圣听。我无意叫他如何,我只想叫你远离他,不要被他骗了!他绝非你我看到的那般简单!”
    他越说越快,生怕她真走一般。
    神容脸色沉凝:“那我又如何能相信二表哥,他有什么不能出幽州的?”
    “因为他是罪人!”
    神容怔住。
    裴少雍陡然低吼出来也愣了,额上甚至已有细密的汗,白着脸看着她,咬了咬牙道:“我自宫内看到的,那是密旨,不可外传。他不能出幽州,是被关在了幽州!只因他有罪!”
    在那份黄绢上,最后跳入他眼里的帝王御印,还有一个朱红的“密”字,其下却还有两个字:特赦。
    他声音都有些发抖:“只有罪人身上才会用到‘特赦’,而且是重罪。”
    神容被他这番话弄得脑中空了一空,走到门边:“二表哥未免说笑,若真是一个罪人,何以能成为一州军首?”
    “那就得去问他自己和先帝了。”裴少雍想过来拉她:“阿容,你知道我自小到大从不对你说半句假话的。”
    神容避过了他的手,却也记得这是实话,他的确从未骗过她。
    但那男人不久前刚和她同入山里,此刻竟被说成了罪人,谁能相信。
    她仍是转身要走:“我该回城了,二表哥也该回长安了。”
    门刚拉开,裴少雍快步上前,又一把推回去,往里快走两步:“你还是要回去?”
    神容胸口微微起伏:“我是特地来接替我哥哥的,来这里见你够久了,已耽误了返城,必须要回去。”
    “那回去之后当如何?”裴少雍问:“他是罪人,你也毫不在意?”
    神容简直有些恼怒了:“二表哥莫再说这话了。”
    “你还是不信?”裴少雍睁大双目,不敢大声,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又像是害怕:“他真是罪人!”
    霍然一声,门被踹开。
    神容立即转头看去,胸口如被一撞。
    挺拔如松的男人手执细长直刀,自门外走了进来,黑漆漆的双眼看着屋里。
    裴少雍竟然不自觉就退了一步。
    山宗刚出山就听说护送的军所兵马说了消息,快马而来,手里的刀尖还带着未来得及干掉的湿润血迹。
    他看一眼裴少雍,眉目低压,眼里如有锋刃,一把抓住了神容的手,紧紧不放:“跟我走。”
    第七十七章
    神容毫不停顿就被拉出了门。
    山宗甚至没有让她骑自己的马, 直接拉着她到了他的马旁,抱着她送了上去,翻身而上,扯马就走。
    东来在道旁见状,立即上马, 带人跟上。
    他动作太快了,神容被箍在他的胸膛里, 临走前还能听见裴少雍在后面追出来的呼喊:“阿容!”
    尚未能回头看一眼, 只听山宗声音自头顶冷冷传来:“送兰台郎出幽州!”
    说罢手臂一振,马就快驰了出去。
    道上有一排军所兵马等着,个个坐在马上,手中持兵,如同刚下战场, 兵器上尚有残血, 皆在戒备当中一般,见他上路, 齐齐调转马头往前开道。
    山宗策马极快, 一路上都没说过话,只有呼吸阵阵拂在她后颈边,神容知道他大概在她身后稍低了头。
    她忍着什么都没说,因为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不自觉抓紧衣摆,由着迎头而来的凉风呼啸而过。
    至幽州城附近,看见了更多的兵马。
    神容双颊早已被风吹凉, 转头看去,接连不断地有兵马自军所方向而来,在远处分开成两股,一股往幽州城而来,另一股往山中。
    天色更暗了,越发接近的城头上,守军似乎也增加了许多,有守军在上方挥了挥令旗,下方城门才缓缓开启。
    山宗搂紧神容,疾冲了进去。
    城中也有些不一样,街道空荡了许多,看不见几个百姓,有的店铺还正在关门,反而多了许多兵卒。
    神容随着疾驰的快马粗略看了一遍,不知道她去见裴少雍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好像幽州的情形已彻底变了。
    ……
    官舍里,广源听到动静赶出门来迎接。
    快马奔至,山宗一跨而下,将神容直接抱了下来,抓着她手进门。
    广源当做没看到,迎他们进府时如常一般道:“郎君和贵人一早就入了山,因何到此时才回,瞧着倒像是赶了一番路的模样,还是快进屋歇一歇,已备好饭菜了。”
    他说的没错,他们往幽州边界这一去一返,几个时辰就过了,自然是赶了一番路。
    山宗拉着神容一直不放,直到送入屋中,榻边小案上果然已有饭菜,尚有热气袅袅。
    他终于松开手,一路骑马太快,胸膛尚在起伏,抛开手里的刀:“先歇着。”
    神容却忽而抓住了他的护臂,自己的胸口也在起伏不定:“你已听到了是不是?”
    山宗停在她身前,脸色沉定:“听到了什么?”
    “我二表哥的那句话。”
    “哪句?”
    “你是……”她轻轻抿一下唇:“你是罪……”
    话音被吞了,山宗猛然低头堵住了她的唇。
    神容唇被重重含住,呼吸一寸寸被夺去,抓着他护臂的手更紧。
    山宗放开了她,一声一声低沉地呼吸,一只手不知何时又牢牢抓着她的胳膊,像怕她会消失一样:“是,我听到了。”
    神容呼吸反而更急了,声很轻:“那份密旨……是真的?”
    山宗盯着她,眼底幽深:“若是真的,你可会后悔?”
    神容心头瞬间急如擂鼓,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山宗紧紧抓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移到她腰上,收着手臂,声沉得发闷:“可还记得我当初送你回长安,离开前说的话?”
    当初送她回长安,离开前说的话……
    神容心中纷乱,许久才想起来,他说过:“你不怂,那你就再也不要去幽州,否则……”
    “否则你就是真后悔也没用了。”
    他盯着她双眼,又问一遍:“我说过你就是真后悔也没用了,就算那份密旨是真的,我也不会放手,所以如今你可会后悔?”
    神容久久无言,当时只觉他语气里藏着丝难言的危险,如今才知藏着的是这样的事。
    直至手臂快被他抓得没有知觉,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始终不信:“不可能……若是真的,你怎么还能任幽州团练使,你所犯何罪?”
    山宗喉头一滚,紧抿着薄唇,到后来,竟然扯开了嘴角,脸上在笑,眼里却深幽如潭,声只落在她耳边:“你只要记着,只有那份密旨是真的。”
    神容出神地看着他,心潮起伏不定,看见他突出的眉峰低低压着,那双唇在眼里抿了又启开,似乎话已在口边,又咽了回去,牙关紧咬,脸侧绷紧。
    只有那份密旨是真的,那他的罪呢,又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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