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霎时寂静。
殷渺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怕我在试探你?”
“并非如此,我、我仰慕仙子风仪。”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十分真挚,抬首直视她的双眼,“甘愿陪伴左右……”
殷渺渺不由轻笑了起来:“我要是坏一点,就把你这句话当真了。”
“绝无虚言。”凤凰台的苦难磨砺了他,那张容色绝艳的面孔上流露出满满的情意,足以迷惑一个不知事的年轻女子。
可他面前的女人叹息一声,无限怅惘:“你看着我。”
凤霖顺从地注视着她,然而下一秒,猝不及防的事发生了——她乌黑柔顺的头发蓦地化作了雪丝,光滑的肌肤黯淡了光泽,皱纹爬上眉角眼梢,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在短短数息内耗尽了生命,枯萎凋零下来。
变化来得太过突然,他来不及伪装,露出了愕然的神情:“你……”
“你见到的都是幻象。”她遥望梳妆台上的铜镜,平静道,“这才是我真实的样子,现在,还要对我说谎吗?”
凤霖到底年轻,一时狼狈地低下头,过了会儿,又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胆子大了起来:“美人在骨不在皮,仙子何必执着于外貌呢?我今日所言尽出肺腑,天地可鉴。”
“如果一个人愿意忍受眼前的屈辱,那必然是有更大的图谋。你非要留在我的身边,看来求得不止是自由。”殷渺渺轻笑了声,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让我猜猜看,复仇?”
凤霖差点绷不住自己的表情。
她道:“我是不可能替你报仇的,于公,冲霄宗不会插手镜洲的事,于私,我与神妃无冤无仇,没道理出手。”
“我并无此意。”他低声道。
“很好。”她饮尽了杯中的酒,“你要是想亲自动手,那随你的便,我不会阻拦,你不必花时间奉承我了。”
凤霖终于发现自己原本的计划全然行不通。他迟疑了下,渐渐挺直了背脊:“我的修为太低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日后勤加努力,总有机会的。”她语气敷衍,好若随时要结束话题。
凤霖沉默了会儿,缓缓道:“神妃以叛逆罪褫夺我父爵位,家中财产俱被抄没,我……重伤未愈,无路可走。”
出事之前,他是王孙公子,家中自会供他修炼,何须自己操心灵石丹药,但如今他一无所有,就算得了自由身离开冲霄宗,又从哪里弄来灵石和资源呢?
殷渺渺听着,心里有数了。镜洲的修士依据血缘出身划分三六九等,身为皇亲的公卿之子从小便锦衣玉食,享尽富贵,结果一朝落难,连安身立命也做不到,只能依靠出卖美色。
她好意提醒:“普通弟子虽然月例微薄,却是自食其力,不必依附他人。你真的想好了吗?”
凤霖的心中不是没有挣扎,是做一个普通的修士,勤勤恳恳赚取资源修炼,还是依附于她,媚宠换来捷径呢?前者固然堂堂正正,可花费甚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个结果,到那个时候,会不会神妃已经掌控了整个羽氏,再无复仇的机会?
他等不了那么久,也不想等那么久。反正这具身体已做过别人的玩物,一个女人和两个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能达到目的,怎么样都行。
“我心慕仙子,愿追随左右。”他阖了阖眼睛,做出了抉择。
殷渺渺悲悯地望着他,一时无言。
世间有千万条路,有人一步一个脚印,有人却不择手段,通常情况下,人们都希望前者最终会获得成功,后者会因为爬得太快而掉落下来,仿佛这样才算是个圆满的结局。
然而生活之所以是生活,便是因为它从来不讲规矩,时而出现“好人有好报”的佳话,时而又有“祸害遗千年”的讽刺。
所以,她不想评判凤霖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未来不可知,选择也只是个选择。
“既然你这么决定了,那就留下吧。”她许诺,“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我,你随时可以走。”
凤霖深深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解开了身上的衣袍。
丝绸的长袍滑落在地上,露出无一丝瑕疵的身躯,这或许是世间最有诱惑力的肉身之一,能轻而易举地唤醒潜藏在人体深处的欲望,更可怕的是,蛊诱仅仅是开始,交接带来的无上欢愉才是致命之处。
他疏于技巧,但天赋异禀,于是笨拙的动作成就了别样的刺激,带来了温存以外的享受。
狂风骤雨,满地狼藉。
殷渺渺在窗边立了会儿,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我会叫悬壶院的人为你疗伤。”
他沉默地下榻,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给她磕了个头。这是他在神妃身边学会的“规矩”,伺候完后要谢恩。很多次,他都满怀恶意地想,或许这个女人以前跪过太多次,这才不遗余力地羞辱他们。
“你不必跪我,不要把羽氏的规矩带到冲霄宗来。”她转过身来,“一个人卑躬屈膝得太久,就会忘了怎么抬头挺胸走路。”
凤霖怔了怔,慢慢站了起来。
昏暗的屋舍因为他惊人的容光而明亮起来。
*
一个时辰后,云潋摘了朵新开的花,簪在她的发髻上。
殷渺渺扶了扶额头,捋下来丢进首饰盒里,无奈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来的时候看见了。”他微微一笑,“原来师妹喜欢眼睛不一样的。”
她否认:“巧合。”
他不置可否。
“真的是巧合。”她支着头,略有些出神,“我都没怎么注意。”
云潋也不深究,只问:“师妹喜欢他吗?”
“说不上喜欢,但的确很极品,各方面都是。”她想了想,忍俊不禁,“凤凰儿。”
凤霖给她的感觉和汐月很像,带有鲜活动人的气息。他的骄傲,他的屈辱,甚至于他的痛苦和挣扎,对她来说都是充满生命力的,年轻的身体和沸腾的热血吸引了她。
衰老的人渴望自年轻人身上汲取青春,八十岁的老头子爱娶十八岁的小妾,上了年纪的富婆热衷于包养小鲜肉,皆是这个道理。
她也不能免俗。
昨天晚上,他滚烫的身体和旺盛的欲望唤起了她的感觉,她不爱他,但得到了慰藉。
于是云潋明白了,原来的人无法替代,但她已经在接触新鲜的东西,开始享受现在的生活,一切都在好起来。
“那就好。”
殷渺渺也这么想,笑道:“我会对他好一点的,不过说实话,他想要复仇可够呛,镜洲的那个神妃可不是省油的灯。”
羽氏过于看重神血,但时过境迁,神的荣光早已湮灭在浩瀚的历史中,如今,凡人逆天而行,想要以自己的方式获得与神明相等的力量。
这是属于人的年代。
第375章
神器坊的改变牵动着每个人的心。普通弟子津津乐道, 带着无比的期待等待着新生活的到来, 可也有人从中窥见了刀光剑影,察觉到铡刀的逼近。
丹鼎阁的叶沉便是其一。
这一日, 他去金石峰拜访了圆丘真君,试探着说:“近日神器坊的动静不小,惹得丹鼎阁的弟子都有些心热。”
圆丘真君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我明白,丹鼎阁……”
叶沉的心高高悬了起来, 出于某种微妙的急迫, 他甚至失礼地抢了话:“丹鼎阁可没有神器坊的那些事。”
诚然,丹鼎阁里的炼丹师多有明争暗斗,上下等级间的倾轧不少,也通过炼丹赚取了不菲的灵石,但偷梁换柱、故意做坏的事, 他敢担保绝对没有——炼丹的材料、分量和步骤都有严苛的规定, 任何一处出现了偏差,丹便炼不成了。
能诞生的丹药, 肯定是成功了的, 就是效果有所区别而已。这里头做点文章是人之常情, 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现在, “素微继任凌虚阁后, 动作频频, 怕是……”叶沉苦笑, “神器坊后, 下一个怕是我们了。”
圆丘真君安抚道:“神器坊闹成这个样子, 几个管事都安然无恙,你不必担心。”
“弟子并非担忧自己。”叶沉叹了口气,“我托师尊庇佑,总无大碍,可下面的人怕是没那么容易逃过一劫,况且……她一出手,今后的丹鼎阁怕再不会是如今的模样了。”
这才是他最为忧虑的事,金石峰在丹鼎阁扎根多年,枝繁叶茂,依附的弟子家族无数。凌虚阁不伤他们,却磨刀霍霍准备修剪枝蔓,然而,这些分枝正是从他们身上生长开来,叫他如何能袖手旁观呢?
又及,多年来,丹鼎阁就等同于第二个金石峰,金石峰就等于是丹鼎阁,闹得再厉害也是自家人的纷争。他是管事,也是大师兄,内部处理就完了,从没闹去过执法堂。
可要是像神器坊一样,往后丹鼎阁可就不是金石峰一家说了算了。
圆丘真君热衷炼丹多过争权夺利,对丹鼎阁向来是垂拱而治,以前不怎么管弟子们,现在也不太紧张改革,闻言便道:“她要做,总不能拦着,你们也不必太过忧虑,素微这孩子行事颇有分寸,想来不会太与你们为难。”
叶沉怕就怕她太有分寸,要是没有分寸,嗜利的龙泉真君和护短的红砂真君,能捏着鼻子忍下神器坊的事吗?她就是专门掐在元婴的底线上对下面的人动手呢。
可圆丘真君那么说了,他也不好逼迫师尊,只能告退。
外头,二、三、五、八四个师弟妹正等着他,忙不迭地问:“师尊如何说?”
“唉。”叶沉叹着气摇头。
他们便懂了,纷纷露出失望之色:“师尊真的是不打算管我们了吗?”
“老三不得无礼,师尊怎会不管我们?”叶沉斥道。
三徒弟姓罗,闻言自打了个嘴巴:“我的意思是,师尊不打算管其他人了吗?”
圆丘真君一共收了八个徒弟,其中他们五个人皆是出自修真家族,丹鼎阁内也多是他们五家的人,一旦出事,必受重创。
“你也知道,师尊向来不管这些事。”叶沉思索片时,道,“届时真出了什么事,再去求师尊不迟。”
他们的师尊性情宽和,真的有事求他,比现在空口担忧强得多。
“那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紫烟呢?她不是在凌虚阁吗?”
“这丫头贼精,说是积分赛出了那么大的篓子,得严加管理,好些日子没回来呢。”
“精?她是傻吧,神器坊的人可不是蠢蛋,能在比赛时出那么大纰漏?真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紫烟就算了,叶舟不是也在凌虚阁吗?”
叶沉神色一凛,口中却道:“他只不过是帮忙跑跑腿,能有什么用?”
“凌虚阁的那个……”罗三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虽然手腕狠辣,但毕竟是个女人。”
叶沉冷冷道:“舟儿是要继承我衣钵的人,叶家那么多人,比不过他一个,你觉得我会要他做这种事?”
他入门多年,在下面的师弟妹面前素有威信,这会儿把脸一沉,面皮最厚的罗三也不敢继续往下说,讪讪道:“玩笑,玩笑罢了。”
但这句话终究是在叶沉心里扎了根刺,他思来想去,命人唤了叶舟过来。
叶舟来得很快:“见过师尊。”
叶沉打量着自己的弟子兼血亲,发现他面色略有憔悴,沉吟半晌,和蔼道:“近些日子在忙些什么?师父好久没见到你了。”
然后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叶舟犹豫了下,含糊地说:“凌虚阁有些事……”
“凌虚阁的事,不必和师父说。”叶沉摆了摆手,没指望徒弟当奸细,斟酌再三,委婉地表示,“师父只是有点担心……凌虚阁毕竟事务繁杂,你在那里,可还能静心修炼?”
叶舟露出了一丝微笑:“师父放心,一切安好。”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