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望着她,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她很没好气。
“师姐自小跟随任前辈在外,从一无所有的翠石峰,到首席弟子,再到今日,说筚路蓝缕不为过。我想,应该没有过不懂事的时候吧。”叶舟慢慢道,“你所谓的‘欺负’,就算放在孩童身上,也算是懂事的。”
殷渺渺怔住。
叶舟举例:“紫烟师叔是我师祖的小弟子,听我师父说,她早年十分顽皮,不是烧了这个师兄的药园,就是炸了那个师姐的丹炉,和萃华峰的弟子争执,把人打了个半死,下山去做任务,因看不惯某人,骗走人家的衣服,令其出了大丑……”
殷渺渺:“……”紫烟是凌虚阁弟子,比她入门早,所以她们相识时,对方虽然有些随性活泼,可没想到这么皮。
比不过,比不过。
别说她这辈子了,就算是上辈子,印象中也鲜少有这等松快的时候。只有今生修成了元婴,拥有了一定的自保之力,才允许自己放松一点,不用时时刻刻顾忌有的没的。
果然,叶舟随之道:“师姐心肠太好,总想着庇佑旁人,如今待自己好些,随性些,算得了什么呢?”
殷渺渺定定注视着他,少顷,长叹一声:“我居然被你说服了。”她不再绕弯子欺负人,开门见山,“老实交代,干什么跑去北斗堂?”
叶舟怔了怔,莫非因为这个才不给他回信的?他交待:“我在中洲心境有所突破,想多待一段时间体悟。正好燕堂主相请,我想你很重视和北斗堂的合作,所以就答应了。”
殷渺渺:“呵。”
他追问:“师姐是气我这个吗?”
“胡说八道,你师姐心肠最好,怎么会生气呢?”她勾起酒壶的柄,摇摇晃晃地往屋里走。
屋里窗门大开,送来池塘里的荷花香气。
殷渺渺在窗前立住,遥望天尽头的如黛群山。她出任阁揆,白露峰也水涨船高,成为冲霄宗内仅次于天元峰、存道峰的第三大高峰,真正的一览众山小。
背后有人靠近,抱住了她的腰。
殷渺渺抬手抚住了他的面颊,一别经年,还是熟悉的感觉。她也不回头,懒洋洋地问:“没在外面受气吧?”
“气倒是没有,奉承多了点。”他说。
她警告他:“别得意忘形。”
“谢谢师姐。”他贴近她的脖颈,轻轻道,“我会的,别担心。”
殷渺渺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好嘱咐的了。这次再见面,她感觉得到,叶舟心头仅有的尘埃都被流水冲去,心如琉璃,灵台澄澈,再无彷徨迷惘。
等到《丹论》大成之日,他便可顺应道法,自然结婴。
真好啊。她心中一叹,转过身来,亲吻他的双唇,柔软清淡,像是含了冰糖炖过的软梨,慢慢品出一股回甘来。
*
月上西楼,烛光摇曳。
青纱帐里,殷渺渺揪起一绺头发,轻轻扫过枕边人的脸颊:“起来,谁准你留宿了,快下山去。”
叶舟看了她一眼,翻过身不理人。
“你胆子大了啊,起来。”她继续催促。
叶舟拉起薄被盖住脸颊,假装没听到。
见此情景,殷渺渺再难忍住,伏在瓷枕上笑个不停,肠子都酸了。
“师姐既以修为欺人,让我睡一会儿怎么了?”他闭着眼说,“我累了。”
殷渺渺弯起了唇角。昏淡的烛光下,他的面庞像是白瓷一样光洁细腻,散落的乌发落在玉枕上,眉宇间疲倦与满足同在。
她伸出手指,戳了下他的脸颊:“唉,谁叫我‘心肠好’呢,睡吧。”
最后两个字轻不可闻,却如某个神秘的咒文,一入叶舟的耳中,便好似上佳的安神香,瞬间令他跌入沉沉的睡梦中。
再醒来时,闭关炼丹导致的神识枯竭已不翼而飞,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他捏着被子回忆了下昨夜(?)的事,吐纳数下,定了定神,起身穿衣。走到屋外,阳光普照,漫山遍野都是桃花,一洼溪水环绕屋舍,潺潺流下。
沿着小径往山下走,又见青苔紫藤,怪石金鱼,仙鹤在池塘边饮水,兔子一窝窝钻在草丛中。远处瀑布悬挂,溅起无数晶莹的水珠,水汽氤氲蒸腾,照出七彩霓虹。
行走间,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扑腾过来,神气活现:“舟舟!!”
叶舟微露笑意。
“你回来了。”小凤凰在树枝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叶舟递给它一盒糖果:“师姐呢?”
“去天元峰了。”小凤凰收下礼物,热情地问,“我认得路,你要去吗?”
叶舟摇摇头,眺望远处最高的山峰,沉吟不语:近些年来,掌门已有退意,等闲不再插手门派事务,今朝突然把师姐传去,莫非是要询问神京的进展了?
*
叶舟所料不错,今日掌门将殷渺渺叫去,正是为了询问神京的进展。照理说,神京的传承是殷渺渺独自得来的机缘,她若不想分享,道义上谁也不能逼迫,但多年下来,门派上下对她多少有些了解,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问题就在于她打算如何共享出来。
掌门心里也有一笔账,倘若殷渺渺决定捐献给门派,他自不会亏待功臣,只要不过分,门派内的道术、法宝、资源可以任她选取。
谁知殷渺渺听了来意,想也不想便道:“神京的传承,我不会一人独享。但交予门派分配,却是不妥。”
掌门皱起眉:“此言何意?”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殷渺渺语气坚决,“冲霄宗自创立至今,已有三千余年,是时候变一变了。”
掌门悚然。
说实话,三大宗门虽是道门巨擘,却有一个致命问题——七大门派蓬勃发展,处于上升发展期,仁心书院讲学扩大影响力,北斗堂到处收拢人才,凰月谷广结善缘,等等。
可三大宗门屹立已久,看似稳定的表面下,各有各的隐患。
万水阁的游幽是怎么死的?游衍到今天还背负着弑亲的嫌疑,追根究底是七大岛想获得更多的自主权利而不是听命于阁主。归元门更不必提,内斗第一家,八门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而冲霄宗也有冲霄宗的危机。
说穿了不稀罕,周天子分封诸侯,最后完了。冲霄宗每每有元婴诞生,便可获得门派内的资源和地盘,这很好地免去了内斗,却也导致各峰挖门派墙脚,只顾发展壮大自己,时常损害门派的利益。
太玄真君坐在掌门这个位置上,当然不会对这个问题毫无感觉。在他看来,殷渺渺金丹时改良门派制度,元婴整顿仙城风气,已经做得很好了。
“各山掌峰乃门派的中流砥柱。”掌门斟词酌句,“没有他们,也就没有冲霄宗,你可明白?”
殷渺渺刚想开口,就听一阵脚步声走近,伴随着反驳的话语:“哼,就怕只有师尊是这么想,他们眼中怕是先自己,后门派。”
第745章
敢在掌门说话的时候插嘴, 不是顾秋水又能是谁?
掌门亦是肉长的心,看到爱徒归来, 不仅不训斥他不告而入, 反而满面喜色:“秋水回来了。”
“见过师尊。”顾秋水躬身见礼,随之不客气地说, “我赞同素微的想法, 杀两个门人弟子治标不治本。拖得越久, 病得越重, 再过些年, 指不定……呵。”
掌门只收了这么一个天资纵横的弟子, 要星星不给月亮, 本打算待他结婴后卸任首席之位, 就将掌门之位过渡给他。
谁想叛逆期这种事,该来的总会来,无非早晚。顾秋水一结婴成功, 二话不说就跑去了柳洲, 一待就是数百年。
如今归来,他哪会放弃良机,当即便改口:“我年纪大了, 折腾不动。你要是愿意接手, 才说这话不迟。”
殷渺渺压住嘴角:“嗤。”
“你幸灾乐祸个什么劲?”顾秋水冷笑,一口拒绝,“我不干。”
掌门气煞:“不干你就闭嘴。”
殷渺渺这下真的乐了。她还以为就她一个把任无为气个半死,没想到顾秋水也不甘示弱, 看掌门这样估计没少被这徒弟折腾。
“我说的是实话,干什么闭嘴?”顾秋水果然也非对师父唯唯诺诺的人,张口就道,“您老人家一把年纪,早些闭关冲击化神不好吗?”
掌门怒道:“你以为我不想?可这些年异事频出,我也要静得下来。”说完顿了下,对殷渺渺解释道,“并非不信任你,只是你毕竟年轻,各掌峰资历深厚,于门派多有贡献。”
“我明白,多赖掌门护持。”殷渺渺忙道。
掌门叹了口气,眉间浮上忧色:“秋水,素微,琅然道君也不知能再撑几年。尔等当知,宗门之所以为宗门,全赖化神啊。”
七大门派和三大宗门间,固然有元婴人数、地盘大小和资源多寡的区别,但这些都是能靠积累逐步消除的。唯有化神修士,是境界上的直接碾压,堪称宗门的镇山太岁。
若冲霄宗的琅然道君陨落,纵然不至于滑落至门派,在归元门和万水阁面前也挺不直腰杆了。
这也是冲霄宗的尴尬之处。
平心而论,前有顾秋水惊才绝艳,后有殷渺渺推陈出新,冲霄宗弟子的实力已隐隐为三大宗门之首。可偏偏最顶上的琅然道君快不行了,而归元门内斗严重,长阳道君却正是当打之年。
“倘若琅然道君情形尚可,镇得住魑魅魍魉,我何至于此?”掌门无奈至极。
他难道不知道疥癣之疾不除,来日当成心腹大患吗?他知道,只是没有办法。一旦殷渺渺掸压不住其他元婴的反噬,琅然道君又不能出面,冲霄宗危矣。
殷渺渺好奇道:“敢问掌门,琅然道君的情况真的那么糟糕吗?”
掌门点头,和她说明个中原委。
原来,琅然道君常年不在冲霄宗,是因为她要镇守离窍岛。
离窍岛是十四洲四大凶地之一,与黄泉、坠仙崖、归墟齐名,是一处十分奇特的地方。那里时常出现空间分离的怪事,偶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凶物出现,还会产生一种震荡波,被其影响便会魂魄离体,故名为“离窍”。
假如无人在岛上镇守,这股震荡波便会弥漫开来,影响到整个东洲。
冲霄宗作为东洲实际意义上的统治势力,有这个责任和义务维护东洲的安宁。因此自创立之日起,便定下了必须有人镇守离窍的规定。
琅然道君本来就因为道侣之死,郁结于心,以至于沉疴难愈。又常年待在离窍岛这么个凶险之地,以琴音道法抗衡那股力量,早已不堪重负。
故而数十年前,她传音于门派,要求送一弟子过来侍奉,名为教导,实则打算将此重担教到那人手中。
而这个人,就是白逸深。
殷渺渺听罢,好一会儿没说话。离窍的古怪现象,由不得她不联想到自己仰望星空时,那股奇异的离体之感,且黄泉是阴阳交汇,离窍既与之齐名,说不定另有奥妙。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转念一想,又问:“万水阁的化神修士是谁?为何我也从未听说。”
掌门思索片时,道:“万水阁的化神多年不曾露面,可能已经陨落。不过他们与我们不同,无此隐忧。”
“这是为何?”
“万水阁有蛟龙真灵,凭借《游龙秘卷》可跃升至化神修为。”掌门简单解释了一句。
殷渺渺了悟——游家有外挂了。她道:“掌门放心,我心中有数,断不会使门派动荡。”
掌门沉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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