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听到这里,钱贵心里一片黯然,脑中仿若搅着一锅浆糊。
    金凤姐脸上的脂粉过厚似要分裂成块,一把抢过包袱,恶狠狠对棠儿骂:“气死我了,居然还想着倒贴,白教你这没脑子的丫头。”
    棠儿实在哭不出来,只能拿帕子再擦眼睛,“金凤姐,是我错了,求你不要追究此事。”
    差不多了,金凤姐作出犹豫之态,尔后杨柳纤腰扭到官差面前,拿两大锭银子递过去,笑盈盈赔礼:“好歹我的丫头还在,辛苦各位官爷把人放了,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我也不想做得太绝。”
    官差们板脸将钱贵向前一搡,棠儿趁金凤姐不注意,快速从袖口拿出一叠银票塞到钱贵怀中,表情认真地说:“振作起来,我相信你的能力。”
    这话令钱贵心里一阵发酸,他伸手捂住胸口的银票,“棠儿……”
    车夫忙跳上马车执起马鞭,“爷,我们赶紧走吧。”
    棠儿神色一凛,将钱贵向马车推去,“回福州,挣了银子光明正大来找我。”
    钱贵扭头看着那些虎视眈眈的官差,情绪转而平静,勾腰钻进马车。
    车轮一颠,马车疾驰如飞。
    钱贵忍住没有撩开窗帘,拿出怀中的厚厚一叠银票,看着那盖满朱印的纸张心中竟生出感动来。红艳绿润,声色犬马,挥金如土,水月镜花,一切已经过去了……
    早市格外热闹,买菜买早点的,换菜油灌醋的来来往往。小吃摊位生意红火,热腾腾的老卤面、小馄饨、烫干丝、煎饼子、油包儿,香味四散。
    简易的棚子下摆着高高一叠海碗,汤锅里熬着大骨,炝锅的葱蒜香阵阵扑鼻,官差们围坐吃面“呼呼”有声,堪比猪拱食还大声欢快。
    新来的官差对于方才的事愣是摸不着头脑,囫囵不清问:“凭什么我们拿人,要听那半老婆娘的?”
    痦子脸朝他后脑勺一拍,喷出一口汤汁,“你个蠢小子,这是唱双簧加拖刀计还看不懂吗?”
    这话惹得大家一阵哄笑,见他依旧疑惑不解,痦子脸摇头道:“刚才那鸨子是县丞大人的相好,这种床头金尽的事一年总有几回,无非是闹得厉害压不住了,姑娘先哄人私奔,再让我们来抓。好事将成偏被冲散,男子以为是时运不好,哪里知道还是一个圈套。”
    新来的官差依旧不解,“那人没银子不让进门就是,何必费心费神弄这么一出?”
    “你这脑袋真是块木头疙瘩,去得起听雨轩的人非富即贵,保不齐有翻本的一天。就刚才那人,那痴傻的模样,等他真有了钱还不得再回来找那棠儿姑娘花银子?”
    新来的官差这才恍然大悟,憨笑道:“这门道深,棠儿姑娘美若天仙,见她哭,我心里真难受。”
    “省了吧你,别看这红楼姑娘长得美,心比锅底子还黑。好好一个大老爷们,愣被一群吃百家饭的婊/子算计得落荒而逃。”
    新来的官差拿袖子一抹嘴,轻声嘀咕:“棠儿姑娘若肯哄我,就算骗局我也值了。”
    痦子脸忍不住踹他一脚,“瞧你那点出息,灯一吹,什么女人不是一个样?”
    马车行驶进宽阔的街道,前一刻还怒容相对的金凤姐满面春风,“丫头,你给那穷鬼多少银子?”
    “五千两。”
    “什么?”金凤姐惊呼一声,骤然心痛,手指往她脑门上一戳,“笨丫头,这么多钱能办多少事,豪宅都能买一套了,你对这种人大方做什么?”
    “如果他懂得规划珍惜,这些银子够做生意。”
    这种客人被刮干净的事青鸢听过几回,忍不住问:“你们以往不这么玩,今日怎么弄了这出?”
    金凤姐依旧心疼那五千银子,叹气道:“丫头想着钱贵失了信心,这样好给他留个念想,指不定他决心一下真能翻身。”
    棠儿有些累了,略感心烦地说:“往后这种亏心事能不干么?”
    金凤姐将她搂在怀中,轻拍背部,正一正脸色道:“丫头,哪家红楼不会做生意,不比我手段狠?钱贵自己有问题,银子不花在我们听雨轩也会耗尽在驭娇楼,结果都一样。”
    棠儿真心厌倦这种欺哄诓骗的行为,“昨日真的很险,钱贵若再失去些理智,搞不好真会伤到月娥。做人不能太贪,凡事留有余地才好。”
    这话金凤姐自然是听不进的,笑脸哄道:“知道了,生受你忙活一遭。”
    棠儿偎在金凤姐怀中,闻着她衣裳间重重的香味心绪逐渐平复,回想起钱贵第一次进听雨轩的场景。他意气风发,仆从前呼后拥,在莺莺燕燕的包围下,抬手将一只装满银锭的箱子掀到大厅正中央。人群顿时沸腾了,姑娘们哪里还有半分矜持,一股脑冲过去抢银子,连金凤姐都忍不住,一屁股坐下去就是几十两。
    钱贵爽气大方,但家财明显离百万很远,他原本也算实在,终也经受不住诱惑,一头就钻进了月娥的被窝。从他那里究竟得了多少,棠儿先前有数,后来也忘了。
    钱贵并不蠢,只是在自负和欲求中迷失了,他进马车时那般冷静,或许已经看穿了这个局。
    棠儿知道,这世间不是每件事都必须剖析真相,钱贵总会憧憬未来,能亲手打拼一份家业定有魄力,不会蠢到跟自己较劲。当他将疲惫的身躯随便窝在哪里,途中的一个草垛,或者小客栈异味刺鼻的榻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将是珠帘后香气袅绕的绣房,温柔而笑的自己,他会急切地扑过去,拥有一切,包括那颗情深不移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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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意不尽 (4)
    科举分南闱北闱,江南贡院是全国最大的考场,未等圣诏颁发,各省举子纷纷到达江宁。夫子庙一带车水马龙,每家书肆、客栈、茶楼都挤满了赶考跳龙门的人。富公子仆从簇拥,高车驷马,穷孝廉粗衫布衣,孑然一身。
    因太子奉的是监考的差,尚誉不敢马虎,在聚星亭宴请太子,浙江通政使常世良及其长子常敬霆。
    皇家礼仪极重,玄昱总是穿戴得格外整齐,他需要避嫌,故而提前令尚誉等人不得透露自己身份。
    廊道外立着一排纪律整肃的侍卫,娘姨丫鬟皆留在门口,厅内灯烛耀目,鬓影衣香,众人早已寒暄落座。
    棠儿由青鸢伺候脱下狐毛外套,举眸而望,长裙随步伐轻扬,仪态婉娴,一进门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玄昱坐在上首,神色温和,只一眼便不再朝她多看。
    既是要紧的饭局,棠儿自然要打扮得明艳动人,双颊扫着浅红胭脂,长发高高绾起,中央是一套红宝石珠钗,边侧簪一只金芙蓉步摇,三缕长缀下的红宝石轻轻摇曳,末端可见指甲大小一枚缕空金蝴蝶,晶莹辉耀。她穿素色上衣搭配正红长裙,领口左侧以工笔绘着两朵淡粉色海棠,裙边双鱼白玉禁步。
    尚誉素日不苟言笑,浮肿的眼泡儿下垂,将手一摊,“过来见过四爷。”
    棠儿立刻明白太子此次是白龙鱼服之行,两颊绽出浅浅的酒窝,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个万福,“见过四爷。”
    玄昱总感觉她的声音里有种激动人心的东西,但又不能确定那是什么特质,面上一派冷淡,略一颔首算是应了。
    常敬霆丰华俊雅,眉宇间有种磊落飒爽,心摇目眩,眸光炯炯地看着棠儿,心中暗叹:六朝金粉的江宁属灵秀所钟,姑娘们聪慧乖巧,出落得水葱儿般俏丽可人。
    常世良和常敬霆身侧分别是邀月阁的红牌倌人香儿和苏小娘,棠儿对他们父子行礼,尔后伸手一收裙角坐到尚誉旁边。
    小水仙打扮亦是明妍,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扬,适着极致的妩媚,肖肩细腰,低领桃红的裙装愈发衬托出饱满的好身段。她坐在玄昱身侧,虽不知道这位四爷的真实身份,想来此人是从北京来的,有这么多侍卫且坐上首,必是比尚誉更大的官儿,朝棠儿露出一抹得意神色。
    尚誉一脸严肃,表情明显不悦,“平日迟到也就罢了,今日有四爷在,你自己想个罚。”
    棠儿尽力将心一宽,“原是新学了鸾筝,又想到才艺不精,临时掉头换回琵琶。棠儿甘愿领罚,先自罚三杯,再讲个笑话博大家一乐。”
    待她拂袖连饮三杯,旋即嫣然一笑,搁下酒杯道:“新娘问新郎:‘夫君,我这样敬你,你发达了会忘本,会纳妾吗?’新郎答:‘不会。’多年后,那位新郎的果然兑现了承诺,因为他根本没有发达。”
    这样的反转令众人愣了一愣,尔后有大笑称绝,常敬霆目光如醉,带头鼓掌叫好,“再讲一个。”
    棠儿咬住嘴唇笑,坐下来把手肘支在桌上,神情语调显得轻松,“话说:有一白面书生,走路踩上铁钉,大夫一阵手忙脚乱帮他处理包扎。次日,书生的伤脚又踩上铁钉,痛得大哭:‘大夫,我这情况还能包扎么?’大夫凝神片刻,捋着胡须道:‘这倒不用,你留着钱去瞧瞧眼疾。’”
    她说到最后一段变了声调,表情非常俏皮,瞬间又引出哄堂笑语,迟到之事就此而过。
    宴至一半,觥筹交错,照规矩姑娘们要弹唱助兴,苏小娘容颜娇媚,抱琵琶小唱一段。琴音方落,常敬霆拍了拍手,“这曲好听却少了新意,邀月阁的姑娘以才得名,不如我们吟诗唱句怎样?”
    苏小娘看了众人一眼,莞尔笑道:“常公子只管出题。”
    常敬霆一直看着棠儿,有些情难自持,“以花为题,方式次序不限,大家咏或者唱一段。”
    这题并不难,苏小娘屏气凝神,纤指拨动琴弦,一首《咏梅》莺语燕声:“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小水仙美目一扬,顿生万种风情,转身抱了琵琶,应《感芍药花,寄正一上人》:“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上人。”
    香儿芳情似醉,巧笑喜人,应《画兰》:“江南四月雨晴时,兰吐幽香竹弄姿。蝴蝶不来黄鸟睡,小窗风卷落花丝。”
    常敬霆见棠儿明显不看自己,心里负着一股气,再看须发花白的尚誉,朗朗吟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本是一首风趣好诗,至常敬霆的表情却能看出玩笑,更有暗指尚誉老牛吃嫩草的意思。
    尚誉极在乎自己的名声,一直照拂棠儿是因为带着她应酒局有面子,且棠儿眼头亮能帮忙应酬,挂不住脸面也只能忍耐,略显尴尬地拿起酒壶自斟一杯。
    棠儿面泛浅红,目光从常敬霆脸上略略而过,捂嘴儿一笑,“去年今日此门里,人与桃花相映美。今年若有佳人在,兴儿还喝三碗水。”
    这是一首由书童仿写的打油诗,明显影射常敬霆屡次应试不第。唐,有书生崔护赶考路过农院讨水喝,美人热情给了三碗。当时正值清明,桃花映红,两人一见钟情。第二年崔护再来,得知美人仙逝,感叹而作《题都城南庄》,他的仆人兴儿触景生情,故模仿作出此诗。
    这下轮到常世良吊下脸,他气得髭须微颤,碍于太子在闷声不好发作。
    尚誉看一眼这父子俩,心里痛快,面上并未表现出来,禁不住脸上那抹不自在缓缓消于无形。
    她有着一副绝色容貌,以至于常敬霆对于嘲弄根本不以为然,嘴角犹自带笑,那双眼睛里仿若生出了一只手,急切想要将眼前的人儿揽入怀中,一诉倾慕之情。
    棠儿被他火辣直接的目光弄得极为窘迫,脸上一阵发热,微微欠身,赔礼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常公子有才爱才,我若不应倒真真辜负了。”
    常敬霆的年龄明显超过二十,也的确考了两次。他好玩,学富五车却不愿步入官场,回想着棠儿应的这首打油诗心中只感好笑,真诚地说:“是我冒犯在先,棠儿姑娘应对甚妙。”
    他的话更像是主动赔礼,棠儿回以笑颜,抱琵琶略略调弦,指间乐声缓若春风,柔如细雨,和着低沉的嗓音,一首《虞美人·春情只到梨花薄》娓娓而来:“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索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她神情温婉,歌喉甜润,一曲若清风洗耳,令人无限陶醉,常敬霆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搅得热烘烘一片,笑着鼓掌喝彩。
    半晌未开口的常世良搁下酒杯,老脸堆起皱纹,笑中藏着讽刺,冷评道:“曲技上成,棠儿姑娘不似红楼以色侍人之辈,有闺阁名姝风雅。”
    这话既有嘲讽,更是提醒姑娘们注意身份。落入风尘,才情再佳也是残花败柳,物伤己类,在场的姑娘无不心中难受。
    身似飞絮心如落日,早已成了习惯,棠儿一笑置之,抱琵琶起身微礼,“献丑。”
    玄昱拿起酒杯小酌一口,一首《减字木兰花·相逢不语》语调自然:“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玄昱看向棠儿,她的脸颊泛起淡淡红润,目光正巧也投过来。这一刻,诗词里的蕴意如心有灵犀般契合,四目交汇,旋即各自移开视线,两人心中皆有悸动。
    常世良见太子开口,立时不敢再为难,主动笑脸与尚誉碰杯拉感情。
    常敬霆清一清嗓子,立身缓踱几步,一首《海棠》朗声慢吟:“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话音犹落,香儿和苏小娘俏面含春,不禁同时朝常敬霆投去爱慕的眼光。
    又上来两道热锅,红红的炭火正旺,香味热气四溢,另有尖椒爆肚、红烧鸭子、小炒牛肉、河虾螺蛳等不及细述。
    尚誉不能多喝,棠儿忙着替他布菜代酒,免不了要顾着他的面子多敬常世良几杯。
    玄昱默默望着棠儿,已经看出姑娘们入席不动筷子,定是等客人酒足饭饱,来得及的情况下随意用些残羹剩菜。他感觉很奇怪,明明接触不多,却始终对她有种无来由的熟悉好感。
    棠儿转眸,不小心触上他的目光,心陡地一乱,神色多少带些不自在。
    常敬霆哪能放弃与美人套近乎的机会,笑对姑娘们道:“都是才女,清饮乏趣,我们行令如何?”
    香儿秀眉横黛,脸醉春风,拍手道:“好啊,好啊,苏姐姐可是行令的高手。”
    苏小娘点点头,耳垂上一对长金坠子熠熠生光,娇声娇气地说:“对子联句飞觞,什么都行,打擂最好。”
    大家先干门面一杯,常敬霆先问苏小娘吃多少杯。苏小娘向他稍稍靠拢,身子歪过去,一个极媚的眼神便也跟着抛了过去,“我以十杯为底,应输赢再加。”
    常敬霆不由看向棠儿,和颜悦色道:“请棠儿姑娘先出令。”
    棠儿略一凝神,粲然笑道:“我们各说诗经五句,四平,四上,四去,四入,挨着平上去说四字,错一字,罚一杯。”
    这个令难度很大,苏小娘和香儿同时面露难色。令杯到了香儿面前,她皱眉想了许久方道:“关关雎鸠,窈窕淑女……”
    常敬霆已经将酒端起来,“淑字入声便错,你先吃一杯。”
    香儿双眉深锁,索性放弃,“我诗经不熟,甘愿服输。”说完,连饮六杯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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