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想起刻薄的常夫人,棠儿心有计较,不让她家破财说不过去,不开心地说:“吃完燕窝去置办家具,还有,要给我买很多漂亮的衣裳。”
    常敬霆神采一振,端起碗几大口将燕窝喝完,半笑半认真,拱手道:“谢小姑奶奶饶我一命,我这就陪您去使劲造银子。就此明志,上山捉虎,九天揽月,只要您心里高兴,叫我做什么都行。”
    第9章 意不尽 (9)
    日哺时分,又到了秦淮最美之时,乐曲试音,画舫如织。
    常敬霆心中无比振奋,没想到母亲的反对行为竟促使自己与棠儿的关系靠近了一步。他急切想要巩固感情,但愿时时刻刻能和心爱的人腻在一起,精神抖擞地来接棠儿,安排的却是两辆马车。
    昨晚,他一夜未睡踏实,觉得自己必须克服急躁,给她最大的尊重。
    马车进到院里,棠儿这才发现来了春风得意楼,月光洒落下来,亭台栏杆,花草树木覆着一层银灰色淡霜,呈现另一番美感。
    棠儿穿碧色缎面小袄,绣花百褶裙,发髻蓬松仅一支蜻蜓金钗点缀,细步上楼,轻盈如一抹翩翩仙影。
    隔着桌子,常敬霆光是凝着她笑,棠儿也忍不住对他微微一笑,抚裙入座。
    跑堂都是年纪不过二十的英俊少年,端来的黑漆金托盘中是两个精致通透的白玉杯,请客人先喝。棠儿好奇地轻抿一口,有橙和淡淡薄荷香,咽下口齿留香,喉间清新舒适,呼出来的气息倍感舒畅。
    菜前无人上茶,好像是算准了时间,棠儿感觉口中的薄荷橙香已经淡却,楼梯传出跑堂上菜的脚步声。
    非花穿一身白色,相貌不比以往柔和,多了几分男儿该有的英气开朗。他看见棠儿先是一愣,神色恢复寻常,上了第一道菜。精美无比的白玉金嵌宝盖碗,打开花案繁复精巧的碗盖,汤色清亮,小块似嫩豆花又不像。
    棠儿想起花无心的母亲说过,现在的春风得意楼是由非花打理,能叫他亲自伺候,想来这顿饭不便宜。她拿玉勺盛起一尝,口感特别,有种说不清的爽滑荤香,不禁问常敬霆:“这是什么?”
    她的脸粉里透白,皎若明月,常敬霆嘴角露出满足的笑,故作神秘道:“先吃,等会儿我再告诉你。”
    见他有意卖关子,棠儿也没多问,拿起青玉镶赤金箸尝了第二道菜。这菜更奇怪了,带着些许肉香嚼劲,韧而入味,像是蹄筋又不似,吃下不觉半分余腻。
    上来第三道菜,肝片两面焦黄煎得极嫩,搭配数片红肉籽橙,终于能看出点名堂了。棠儿并不动箸,只委婉笑一笑,“这是鸡肝还是鹅肝?”
    “尝了我再告诉你。”
    棠儿不爱吃这个还是尝了一口,不能确定是什么,但清鲜适中,一咬即化,毫无寻常肝类食物的腥气。
    待上了第四道菜,汤汁淡黄,类似肉块,棠儿更没兴趣了。
    常敬霆笑着为她解惑:“第一道菜取孔雀脑加昆仑山雪水,去腥的柠檬和紫苏,简单烹制。第二道说出来恐怕会感觉不舒服,带过。第三道菜取白蛇肝尖上最好的一点烹制。第四道菜取母豹腹中之胎风干,以秘法特殊烹制。”
    豁然开朗,都是些一掷千金的奢侈之食,单第一道菜需要多少只孔雀?棠儿露出一抹极复杂的表情,微笑道:“传说中的凤髓、龙肝、豹胎,原来不过如此。”
    非花陆续端上其他菜品,从紫砂罐中盛出两碗汤,棠儿闻一闻,知道这个才对胃口。
    常敬霆已经托起碗喝了一口汤,赞道:“这个是极品佛跳墙,选干鲍、海参、鱼翅、牦牛皮胶、鲟鱼唇、羊肘、山鸡、鹿茸、熊掌、驼峰、穿山甲、墨鱼、瑶柱、杏鲍菇、花冬菇等,加入高汤和福建老酒文火煨制而成。”
    棠儿慢慢吃着,味中有味,浓郁可口,荤而不腻。
    菜品陆续上齐,简直能用庖凤烹龙来形容,两人品酒联句飞觞,很是轻松默契。
    最后上来两盏小盅,常敬霆贴心将玉勺放入盅内递给她,“这是血燕窝,珍贵的是汤里有天山冰绒雪莲,冰绒雪莲食补价值高,花形与昙花类似,洁白无暇径上有绒,只生长于悬崖冰峰。高原上常年积雪气温极寒,采寻者冒着生命危险,千里跋涉运气好才能遇上一株。黄金百两也难换到一两冰绒雪莲,你试试,口味有否不同。”
    棠儿将温热的盅盏捧在手心,心有余悸,“这顿得花多少钱,我已经不敢吃了。”
    常敬霆爽朗一笑,搛一箸豹胎烹制的菜品在她碗中,“这样奢侈我也是头一回,这顿的确小贵,耗银六千八,还得提早好些天预定,你多吃一些才不算浪费。”
    棠儿拿帕子按一按唇角,“一顿饭就花六千八银子,你父母知道要生气心疼了。”
    常敬霆摇头,笑容间蕴着满满的欢畅,“九皇子宴请上书房的高大人那才叫真浪费,我爹是三品,我什么好的没吃过,直到那一宴才长见识。老北京城的美馔精食五花八门,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有些菜更是听也没听过。”
    他的话无意间透露出常世良和高澜与玄沣私下来往密切,棠儿面露惊异,心突突直跳。
    常敬霆见她走神,立刻出言关心,棠儿笑着敷衍过去。
    次日,一乘四人抬的绿呢官轿在听雨轩门前停下,常世良由仆从簇拥进了正厅,金凤姐见来人满脸傲气不敢多言,忙敬茶,命丫鬟唤棠儿过来。
    常世良非常清楚,此刻的常敬霆头脑发热,撇开花钱无数,行为情绪完全被棠儿左右。他素来强硬,脸上的表情尽数鄙视,直接了当地说:“我常家从未开过纳妓为妾的先例,说个条件,我要你远离我儿子。”
    棠儿让青鸢去门口,垂目把玩腕上的三色翡翠镯子,不紧不慢地说:“若是以前,我定爽快答应了,先前想不到他能为我豁出性命,这样才华横溢真心一片的男子哪里去找。”
    常世良的脸上明显充斥着权势的傲慢,冷言讽刺道:“红楼女子断无全壁,朝秦暮楚,施以媚术必求钱财,算你本事再大也休想靠近我常家半步!”
    棠儿不予反驳,一张脸似月下寒潭,隐隐流动着孤清与幽寂,“公子还等着,恕不奉陪。”
    常敬霆聪颖好学是家族的希望,常世良担心春试再出偏差,严正地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说不是为钱财,恐怕你自己都不信,痛快点开个价。”
    一阵沉寂过后,见她不为所动,常世良语气缓和了些,“纵你才情再高,落入风尘终德行有亏,耳濡目染都是不耻行为,见惯也就不以为奇。你正当红,整日应酬如鱼得水,嫁人等同于英雄无用武之地,不说风流子弟勾引,只怕自身也守不了清净。朝廷功令,天子门生不得宿妓养娼,你要是真对我儿有情,存着半分良知,就不该耽误他的锦绣前程。”
    这番话着实刺心,对于可以预见的悬崖,及时勒马才是明智的选择。棠儿情绪低落,短暂间做了决定,自觉悲凉道:“五万。”
    常世良冷眼睨过去,恢复先前的傲慢之气,冷飕飕道:“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一个弃旧恋新的妓,以什么由头还值五万?”
    鞋匠伙夫也有底线,常敬霆一定会放弃,但愿他能就此看穿,不再流连风月欢场。棠儿知道应该斩断这段尚未深种的感情,将目光转开望进虚空,一边思索着,缓缓道:“公子在这里已经花了三万多银子,一两万就打发了我说不过去,而且一定会让公子觉得我是受到逼迫。”
    常世良的脸色又暗又沉,气得提动肝气,“你在威胁我?”
    突然间,棠儿的一颗心变得如此荒凉,平静地说:“我哄公子一门心思去春试,过后您将银子的事一说,公子定要来问,我自会令他失去念想。”
    常世良斜目厉睇,厚嘴唇往下一吊,警告道:“我奉劝你言而有信!”
    常世良夫妇来一趟江宁带了几万银子,本以为足足够用,哪里晓得这么快就被爱子花耗得所剩无几,两人带着礼品亲赴江宁府一趟。
    寒暄过后,常世良感觉自己威仪扫地,端着茶碗,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说明来意。尚誉一听是要借钱应急,立刻出门安排马车,派管家亲跑听雨轩。
    棠儿和青鸢坐管家的马车赶到钱庄,常世良夫妇和尚誉坐在茶厅内品茶,见棠儿过来,脸上的惊异程度像是看见了黄河逆流。
    尚誉哪里知道他们的事,递存折给棠儿道:“取八万,六万现银,两万银票。”
    在常世良夫妇惊愕不解的目光下,棠儿神色自然,接了尚誉的存折出去正厅,递给辰耀,“六万现银,两万银票,赶紧安排。”
    辰耀立刻招呼伙计开银库,棠儿拂袖为三人续茶,尚誉转脸对常世良道:“这家钱庄是棠儿开的,常大人若有银钱上的事务,记得照顾。”
    常世良面孔僵硬,轻嗽两声,抬手将胡须一拢,尴尬似无迹可寻,“一定。”
    棠儿对尚誉和常世良得体微笑,盈盈行礼道:“棠儿先谢两位大人照拂。”
    常夫人两眼瞪得核桃一般,脸因惊讶而扭曲,夫妇两人再次丢了颜面,脸上的窘迫,心中的复杂已经无法形容。
    伙计们将几箱银子抬上马车,棠儿和辰耀出门相送。常世良夫妇同乘一车,常世良冷哼一声道:“这个棠儿能得尚大人如此信任,着实不简单。”
    常夫人脸上写着不可置信,“她应该不缺钱,为什么要敲我们这笔银子?”
    车内气氛显得沉闷,常世良掀开窗帘,冷冷道:“是我们太急,遇事该晾一晾再采取措施,也怪我大意,没先调查她的背景。按常理,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女子还有开钱庄的本事。”
    常夫人为了爱子能咽下任何委屈,她一阵犹豫,小心试探道:“老爷,我瞧敬霆这傻小子情意真切,棠儿才貌双全也有能力,嫁妆钱不会少,反正是妾,让她进门也无妨啊。”
    闻言,常世良积羞成恼,气得骂道:“还敢提,你把敬霆惯成了什么德性,一顿饭吃几千银子,养得起这个女人的只有天皇老子。这事不能回头,更不能让敬霆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食用野生动物是错误行为,存在较大风险,本文涉及内容仅供娱乐请勿模仿,谢谢。
    第10章 意不尽 (10)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园子里百花盛放,寂寂无声。
    她换了一套粉色裙装,似重新上妆,打扮得格外俏丽。常敬霆倾心的眼神一刻不曾从她脸上离开,欣然笑道:“你比那丛牡丹还美。”
    棠儿将点心端过来,目光从牡丹花上略略而过,“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
    碟子里是菱角糕和桂花糖糕两样,揭开粉彩碗盖,里面是冰糖莲子羹。常敬霆见她情绪低落,心疼地问:“怎么不高兴,是我父亲说了什么?”
    棠儿摇头,拿起他的字来看,话语似漫不经心:“我想当状元夫人。”
    常敬霆的心猛然一沉,面上歉意满满,“你知道我过不了家族这关,母亲这边我能想办法让她松口,你只能是妾。我成婚后必须善待正妻,保证除了你再不纳妾。”
    他足够真诚,也为将来做过打算,棠儿心里骤然难过,淡笑换了话题:“回去吧,好好准备春试。”
    常敬霆将下巴一点,笑道:“我是得加倍努力,否则赎不起你。真到那时,以你有仇必报的性子定要效仿乐婉,来个《卜算子。答施》作别,我便同施酒监一样成为天下闻名的负心男。”
    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释放出灼人的热情,棠儿倚过去,双臂环上他的肩膀,“乐婉痴情,我及不了她半分。
    常敬霆笑意未减,扬臂揽她在怀中,心中疼惜,体贴说道:“女子太痴总要吃亏,我也不愿你如此,等会儿你不高兴,不定真要哄我吃毒。”
    棠儿不依这话,受屈地申辩:“我哪有那么坏。”
    她的脖颈白得透亮,身上的淡香从领口透出来,常敬霆忍不住靠近,“我去找金妈妈,今晚别让我打干铺了可好?”
    棠儿脸一热,发窘道:“金凤姐安排人相陪,是你自己不要,我现在就轰你回去。”
    常敬霆急得将她抱紧,半求半耍赖道:“棠儿,我只想要你,掏心掏肺一句话,求你观音慈悲,舍一滴杨枝水救命。”
    棠儿两颊快速泛起红晕,一手推他,“不许你多想,春试才是最要紧的事。”
    常敬霆知道心急只会令她退缩逃避,蜻蜓点水般在她脸上快速一吻。一霎间,棠儿的脸红得似能掐出血来,逆着光,半透的耳墩连血脉都辩得清晰。
    常敬霆见她如此娇羞,好似甘露沁心,不由激动起来,“棠儿,你真没留过人住局?”
    棠儿双颊灼烫,显得越发窘迫,立时从他怀中逃开,“金凤姐都是同一套说词,这话你也信?”
    常敬霆的神色多少显出几分失落,忙道歉:“好了,我是无心的,你别多想。”
    到了首考的日子,十年寒窗靠此一跃龙门,江南贡院门口人山人海。贡院大门为朱色三阙辕门,沿正道而入,建有左中右三道牌坊,以标榜科举制度的公正廉明。左边是“明经取士”,右是“为国求贤”,中央是座大坊,金龙石雕,“天下文明”四个大字气势宏伟。
    这里迭经修茸,占地超过四百五十亩,建筑规模宏大,考试号舍二万余间,双重围墙高足四丈,上面布满荆棘以防夹带作弊。号舍前有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各设三楹小厅一间,所有应试者必须在这里解衣宽带,袒怀光腚接受全身检查,面子扫地自不必说。
    一切有条不紊,举子们列着长队签字进门,主考、监临、监试、巡察以及提调执事等官员已准备就绪。
    试题出自御笔,火漆密缄封于金匮,再经上书房直送贡院。年年都有科举舞弊之事,玄昱确认无误,交到主考严良手中,旋即登上二楼查看考场外秩序,牌坊下,一抹青衣身影那般眼熟。
    是的,玄昱不能接受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她正对别人笑,表情与先前完全不同,没有刻意娇美,只是澄明清澈的欢喜。
    玄昱的心突然生痛,仿若被乱刀一阵狠绞,四肢百骸又如在烈火上烤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镇定,神色在短暂间恢复了不动声色的平静,由官员簇拥下去考场。
    棠儿穿男装,两眉秀长,俊俏中不失清丽,单手递出一只石榴形荷包。
    常敬霆忙双手去接,明黄的穗子,结头缀着两枚小小的青玉珠,荷包是碧叶莲蓬,针脚不算细致看得出是她亲手所绣,似有淡淡香气烟煴入鼻,近来闻又觉不出。
    棠儿难为情,不觉流露出女儿家情态,口不对心道:“怎么,荷包是臭的?”
    好似一盆焰焰炭火烘在心头,常敬霆万分感动,拱手笑道:“不知哪里得罪小姑奶奶,这厢先给您赔个不是,盼您海涵,待三场结束我自当上门负荆请罪。”
    棠儿鼻子一酸,眼中的情意逐渐暗淡下去,轻声道:“等你好消息。”
    常敬霆自信点头,挺直胸膛,指腹在荷包针脚上抚过,仔细收入腰间,正色道:“我进去了,你回吧。”
    棠儿后退几步挤入人群,眷念不舍,侧身回眸,深深凝望他一眼。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所做所为付出相应的代价,今生的路早已明确,她不会痴痴付出,故而不能对任何男子报有希望。
    常敬霆笑着将手举高向她挥动,做个短暂又轻易的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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