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先生坐在窗前的桌边,把玩着手中的一根木杖。木杖为柳木砍削而成,七八分粗细,直挺光滑,拿着倒也趁手。
此时的他,已褪去了身上的破烂,换上了一袭月白长衫,再经洗涮了番,整个人显得白净清秀,再加上眉宇间的几分英气,称得上是一扫几年来的颓废,有旧貌换新颜的风采。至少比起当年的落魄先生,要多了几分洒脱与从容,唯有病怏怏的模样,好像还未从连番的劫难中醒过神来。
“我见先生行走不便,便自作主张……”
蛮子站在一旁,有些局促不安。
无咎将手中的木杖在地上顿了顿,道:“蛮子有心了……”他话音未落,眼光一抬:“你本名就叫蛮子,并无姓氏?”
蛮子清瘦的脸上露出笑容:“我有姓氏哩,叫风不二,因驽钝、任性,便有了诨名……”
无咎恍然点头,示意道:“且去玩耍便是,不用陪我!”
蛮子却是站着不走,慢慢低下头:“无先生,您两日后便要搭船离去?”
无咎好奇道:“那又怎地?你若有话不妨直说啊,缘何这般扭捏……”
蛮子咬了咬嘴唇,猛然抬头:“先生,不知我能否修仙?”而话才张口,他又喘了口粗气慌忙低下头去,而眼光中的热切,却已表露无遗。
无咎很是意外:“哦……你要修仙……”
蛮子突然“扑通”跪倒,双手伏地:“蛮子恳请先生收为门徒……”他“咚咚”磕起了头,坚定而又虔诚。
无咎被吓了一跳,好在屁股下的凳子还算稳当,他微微皱眉,咧嘴说道:“你便是磕上八百个头,也是没用啊……”
蛮子带着一脑门子灰尘昂起头来,眼光中透着失落与不解。
无咎抱着木杖,事不关己般地说道:“我并非修士……唉,说了你也不信,我自己都不知如何修炼呢……”
蛮子兀自直挺挺跪着,神色中尽是委屈与倔强。
无咎淡淡笑道:“是不是我不答应你,便不起来了?这法子老套……”
蛮子没有想到自己的诚心,换来的只是取笑,他眼光怔怔,嘴角竟然咬出了血丝。
客房本来就狭小闷热,两人一坐一跪僵持着更显逼仄。
无咎摇了摇头,敷衍道:“要修仙,找仙门……嗯,仙门不好找寻呐……那你说说,为何要修仙?”
蛮子以为无先生松了口,两眼光芒闪烁:“蛮子不想这般活下去,不想面对凶险束手无策,蛮子想成为有本事的人……”
他有梦想,却不知应该如何说出口,情急之下,有些语无伦次。
无咎漫不经心道:“你想斩妖除魔,匡扶天道,你想纵横天地,笑傲万里,是不是呀?哼哼,我还想呢,如今却是九死一生,便是心爱的仙子都见不着……”
在蛮子看来,无先生是个高深莫测的仙人,无所不能,满腔的正义,却不料说出来的话,竟然如此的调侃,且好不正经。
而活了十八岁,头一回这般求人,而除了取笑,便是戏弄。
他不再强求,慢慢站了起来,擦了把夺眶而出的泪水,猛地转身走出门去。
“这孩子,怎么还哭了呢,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无咎收起笑容,稍稍迟疑,木杖顿地,气急败坏道:“给我回来……”
……
一炷香之后,蛮子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叠纸笔,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而无咎则是斜坐在桌前,以手托腮,眼光斜睨,没精打采道:“我不收你为徒,也不管你有无灵根,既然你死心蛮横,我便代人传你两百年的修炼之法。而你读不得玉简,便只能誊写在纸张上。回我话来,识字吗?”
蛮子一来一去,算是领教了无先生的与众不同,忙将纸笔放在桌上,恭恭敬敬答道:“上过两年学堂,认得好几百字,却写不来……”
无咎趴倒在桌子上,无力道:“摆好纸笔,守在门外,不得让人进来,再让马爷吩咐厨子,备下最好的菜肴与茶水……我不饮酒!”
蛮子躬身一礼,欢快地跑了出去。
“元灵,你不是要找传人吗?我既然答应了你,好歹就是那小子了,只可惜我还要执笔写字,命苦啊……”
无咎坐在桌前,一脸的沮丧。
蛮子或能写得几个字,要他在两日内写出万字,怕是够呛,最终还得当先生的亲自出马。而自己虽然伤势渐渐痊愈,四肢却依然难以自如啊!
无咎放下木杖,便要抓笔,随即眼珠子一转,近在咫尺的笔杆已随着神识悠悠飞起,再蘸着墨水,竖起空悬,轻轻落在纸张上,继而笔走游蛇。偶然尝试,竟有意外收获。他转身躺在床板上,手上多了一枚玉简。而桌上的笔杆继续不停,元灵手札所载一一写在纸上。待纸张写满,一心二用,翻页移至旁边,接着落笔依然……
一连两日,无先生闭门不出。
而蛮子则是守在门前,不让任何人靠近半步。便是马爷问起缘由,也是打死不肯吐露半个字。换成宁二,他索性怒目相向。用饭的时候,也是由他送进送出。掌灯时分,他干脆坐在门前打起了瞌睡,全然不顾蚊虫的叮咬,一心一意干起了守夜的差事。
第三日的清晨,马爷等人再次来到无先生的门前。见房门大开,房中的无先生坐在桌前,而蛮子则是跪在地上伸着双手,好像托着一沓厚厚的纸张。众人不明所以,只得立于门外等候。
无咎没有理会门外的动静,自顾说道:“不要拜我,该拜的是元灵。记住了,你是元灵的传人,你手中的万字经文,乃是他一生的修炼所得。至于以后又将如何,且看造化!”
蛮子的将经文手稿抱在怀中,两手有些颤抖,清瘦的面颊上带着莫名的红晕。他重重点了点头,出声道:“弟子必将元灵师父的经文修炼传承下去,尚不知功法何名?”
无咎摆了摆手:“我也不知道,起来吧……”
蛮子低头打量着经文,踌躇满志道:“我爹在世的时候说过,凡事都要用心。元灵师父的经文,便叫元灵心经……”
元灵心经?
无咎微微一愣,没作多想。
蛮子已将经文藏入怀中,随即又是“砰砰”磕了几个响头,这才站起身来,郑重道:“从今往后,先生便是不二的师叔!”
无咎忙道:“你这孩子,我可没你这个大侄子……”
又是师父,又是师叔,门外的众人更是一阵糊涂,却对蛮子高看了一眼。那傻小子得以攀上无先生的交情,以后倒是慢待不得。
马爷适时出声:“无先生,受您所托,并未声张,如今寻了一条前往易水的大船,半个时辰后启程。而我等一行,亦将就此返回……”
无咎坐着没动,笑道:“多谢马爷的成全,敢问诸位贩卖的收获如何呀?”
常把式与大郎面面相觑,神色中有些担忧。
洪老爹倚在门边,连连摇头:“微末收益,不值一提!马爷,且给无先生送上盘缠……”
马爷会意,从怀中掏出一个备好的布袋子。而尚未等他上前,地上“砰”的多出一堆金光耀眼的东西。
惊呼声起:“娘哩,这多金子……”
洪老爹差点摔进门内,忙手扶门框,肯定道:“赤金,足色赤金!怕不有数百两之多,足以抵得上你我七人半辈子的营生……”
马爷手足无措:“无先生,这是何意……”
无咎笑道:“马爷不仅古道热肠,且颇有先见之明,此番见血进财,必将大发利市啊!我这人身无长物,只剩下金子了,本想偿还诸位十倍的收成,以报答施救之恩……”他不再多说,拄着木杖站起身来,催促道:“走啦、走啦,且看所乘的大船是何模样……”
……
韩水渡口,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年轻的男子,书生的装扮。只见他身着白衫,头挽儒巾,面相清秀,神态不凡。尤其他一双剑眉下,灵动的双眼炯炯有神。只是他手里拄着木杖,走起路来一步一顿,像是肢体残疾,又像是重病在身的情形。
随后跟着七位汉子,皆精神焕然。而其中的一个红眼圈的男子却在数落同行的老者,抱怨对方不讲实话。而老者则是气得吹胡子瞪眼,教训他为人要知足……
河水的岸边,停靠着几条船。
其中一条船,长约五六丈,甲板上堆满了货物,桅杆上早已扬起船帆,俨然是启程在即。而船头一截竹棚前,则是站着四五道人影,为首的是一对中年夫妇,正在以手遮额抬头张望。
马爷抢先两步,举手示意道:“那便是船掌柜老吉两口子,为人很是不错,答应带着无先生前往易水……”
说话之间,从跳板上迎来一男一女。
男的三十多岁,络腮胡子,粗手大脚,很是壮实,哈哈笑道:“马爷,这位莫非就是无先生……”
女子二十七八岁的光景,一身布裙,素帕裹头,面色微黑,而一对大眼睛却是颇为秀气传神。她冲着面前的白衣男子上下打量,竟嘴角一撇:“哎呦呦,好好的人儿,缘何是个瘸子呢,干了什么坏事呀,老天爷最为公平,古人诚不我欺也!”
白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无咎。他一步一顿尚未站稳,急忙抓紧木杖……
第一百一十章 行船人家
…………
无咎被搀扶着上了船,便与马爷等人道别。本想着有番依依惜别的场景,谁料岸上的人摆了摆手,便簇拥着急急往回走去。倒是蛮子还算仁义,跪下磕了几个头才走,却被老吉家的婆娘说成是孝子送终,还冲着河里连啐几口而直叫晦气。
马爷等人走得急,却也情有可原。
客栈里还存放着数百两金子呢,可不敢大意!
他带着众人返回客栈,收拾好行囊,便驾着马车匆匆踏上来路,直待远离了韩水小镇,这才放下心来,却又忍不住回头骂道:“宁二你个狗日的,便不能消停片刻……”
“我还不是为了大家伙儿发财吗,若是洪老爹说出实情,那个无先生送出的金子绝不止数百两银,或许数千两也犹未可知……”
“你这孩子,缘何就贪心不足呢?无先生孑然一身,何来那么多的金子……”
“老爹,你真的老糊涂了。那是仙人,懂得点金术,只须手指头一戳,便是一坨金子,再一戳,又是一坨……”
“你以为是拉屎呢,还一坨、一坨……”
“哈哈……”
众人满载而归,心情舒爽,一路之上,笑声不断。
蛮子坐在最后一辆大车上,沉默不语,两手紧紧捂着胸口,眼光中星芒闪动……
……
大船上,共计五人,除了老吉两口子之外,还有四个精壮的撑船汉子。
随着船舷离岸,风帆鼓起。大船顺风顺水,缓缓往西而去。
众人忙碌着,顾不得理会船上唯一的客人。无咎则是拄着木杖站在船头,独自吹着风,默默望向远处,神色中感慨不已。
一转眼的工夫,两年多过去。其间遭遇了太多的凶险与意外,如今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而想要找寻的仙子,依然远在灵山。却也并非没有收获,至少胆子壮了,敢惹事了,当然,逃命的时候,跑的也更快了……
便于此时,有人叫嚷:“回你住的地方去,听话……”
无咎没有回头,依旧在若有所思。
神识之中,码头上多了一个熟悉的矮胖人影……
一只手臂挥来,接着一个妇人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你是聋了还是哑了,给你说话呢,听见没有啊?”
无咎拄着木杖后退两步:“老吉嫂子,有何吩咐?”
老吉的婆娘,还是个大嗓门:“行船之际,你傻傻杵在船头碍事,且去船舱歇息吧,全无眼色……”她一手卡腰,一手指着船头敞开的舱板示意道:“你的住所就在舱下,每日两顿菜饭,马爷已垫付了二两银子的船资,他倒是个好人,而我马菜花却是瞧不得读书人,老辈人说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也不知你这般残疾模样如何游学,游手好闲还差不多,许是浪荡子也说不定呢……”
这婆娘叫作马菜花,不仅是个大嗓门,还是个急性子,说起话来更如连珠箭般没个停歇,叫人根本无所适从。
无咎长舒了口气,来了一个充耳不闻,转身低头打量着阴暗窄小的舱口,随即两眼一瞪:“让我住在潮湿闷热的舱下……”
一只褪色的绣花鞋砰的踩在舱口:“你还想怎地?这不是你家的后花园,由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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