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四肢裸露,遍体乌黑油腻。即使披肩的乱,以及他那张脸,都带着一层污垢,整个人显得肮脏不堪。而他却是东张西望,两眼中精光熠熠。
四周没有异常,也没有修士出没。两三千里之内,更是见不到叔亨的踪影。
无咎松了口气,晃动脖子,伸开双臂,狠狠舒了个懒腰。
原来的神识,不过一千余里。如今心念一动,三千里方圆尽收眼底。毋庸置疑,神识已随着修为的提升而水涨船高。却不知冥行术以及七剑合一的威力,又提升几何?而若非迫不得已,还是不要逞强为好,眼下凶险尚在,且前途未卜,一切都大意不得啊!
无咎抬脚走向水塘,“扑通”跳了下去,顺手撤下破碎的衣衫,赤条条无拘无束。
身上太脏了,且洗个清爽。况且不远处只有一个凡俗的小村子,倒不虞意外生。
记得此地应该位于楚雄国的沿海一带。叔亨只知道往前追赶,却没想到自己转了一圈又掉头回来。虚虚实实,乃兵法之道。倘若抛开修为,比拼智谋,所谓的神洲使,根本不是对手,嘿!
而离开万灵谷的时候,应为七月,眼前依然还是夏日的景象,看来自己没有沉睡的太久!
水塘虽然不大,却清澈见底。置身其中,颇为凉爽舒适。
无咎站在水塘的当间,双手上下揉搓,搅动水花四溅,很是惬意轻松。片刻之后,洗涮干净。他看着暖玉般的肌肤,匀称有力的四肢,不由得眉梢飞扬,嘴角挂起得意的微笑。而不过少顷,他神色微动,随即凌空跃起,浑身炸开一层淡淡的水雾。转瞬之间,人落岸边。待他穿着妥当,有人从林外碎步走来,随即惊讶声响起:“水塘常年清澈,今日缘何这般的浑浊……”
水塘清澈,架不住某人的折腾。尤其他留下的一身污垢,早已将水塘变成一个又黑又脏的大泥坑。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十**岁的模样,却布衣钗裙,妇人的打扮。她手里挽着一个装着衣物的竹篮,显然是为了浆洗而来。怎奈水塘变得浑浊不堪,她不免有些吃惊。
无咎循声看去,神色尴尬,一边梳理着髻,一边低着头借机躲开。
他早已见到树林外的村舍,并未在意,只想清爽之后就此离去,谁料大清早的竟然有人前来洗衣。嗯,理亏呀!
便于此时,又是一声惊呼:“无先生……”
无咎脚下一顿,转过身来。
只见那女子丢下竹篮,消瘦而又清秀的脸上透着惊喜:“无先生,莫不真的是你?你的模样丝毫未变,却衣着光鲜而气度不凡哩……”
无咎愕然不已,微微颔:“嗯,我不当先生好多年,姑娘你是……”
他换了一袭月白长衫,脚踏软靴,再加上颀长挺拔的身躯,以及挺括俊朗的相貌,简直就是翩翩公子的派头。而举止神态中,又多了几分凝练沉稳的气度。与当年的那个落魄书生,可谓大相径庭。不过正如所说,他的五官眉目毫无变化。或许曾经吞服过养颜丹的缘故,反而显得更加年轻。
“先生不记得了,我是……”
“杏儿!你是杏儿……”
无咎不等那女子自报家门,一口道出了对方的名讳。
女子连连点头:“我正是杏儿……”
无咎抬脚走了过去,又上下打量:“你怎会住在此处,我记得你当年只有**岁呀……”
那女子虽然个头高了,也多了几分姿色,而眉宇间的神态,以及似曾熟悉的口音,岂不就是那个小丫头杏儿。
当年他前往灵霞山的时候,途经铁牛镇,遇到过两个女孩子,一个叫杏儿,一个叫枣儿。他曾经想要出手搭救,帮着陷入火坑的姐妹俩逃出如意坊。奈何事不遂愿,最终不了了之。日后返回如意坊,获悉姐妹俩一个身亡,一个被卖到外地,他曾为之唏嘘不已。谁料时隔数年,竟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再次相逢。只是这个杏儿成为了大姑娘,差点没有认出来。
“无先生,不妨回家说话……”
杏儿拎起篮子,抬手示意。见无咎点头答应,她急忙带路,脸上兀自洋溢着笑容,便好像遇到了久违的家人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穿过树林,越过山岗,又转了两个弯,前方出现一排村舍。
村头的山坡上,两间石屋,一间草棚,半边篱笆,便是杏儿的家。
杏儿匆匆到了门前,放下竹篮,跑进屋子,随即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返身而回。将孩子放入一个摇篮中,摇晃了几下,又去草棚取了瓦罐、水碗摆在石桌上,这才想起邀请客人就坐。而一番忙碌之后,她清瘦的额头上已多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无咎站在石屋门前的草地上,打量着简陋的石屋以及寒酸的院落。见到摇篮中的幼儿,他愕然道:“杏儿,你的孩子?”他走过去坐在石桌旁,依然难以置信:“你才多大啊,怎会有了孩子呢,他爹是谁呀,缘何不见人影呢?”
杏儿扯起袖子擦拭着汗水,又伸手推动着摇篮,低头冲着孩子投去亲昵的一瞥,转而笑道:“我遇见无先生时,瘦弱娇小,看似年幼,却已十二三岁。如今戊寅九月,我已十九。孩子他爹死了,我如今带着孩子过活……”
“戊寅九月?”
无咎微微一怔,忙道:“杏儿,且将你如何离开如意坊,又是如何流落此地,一一从实说来开,但有所求,我必帮你……”他话没说完,伸手掰起了手指头。
戊寅的九月,又是何年何月?
整日里东奔西跑,竟然忘了年月季节。好像返回都城的那年正月,为乙亥。推算下来,乙亥之后,便是丙子,丁丑,接着戊寅。
哎呀,我一觉睡了多久……
第三百九十五章 道不虚行
……………………
杏儿家,来了客人。
据说是她故国的兄长,一个游学的教书先生。
村子不大,有个风吹草动,男女老少都知道。于是院子的篱笆外,多几个围观的妇人,远远笑着,伸手指点,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想想也是让人好奇,杏儿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竟然还有兄长从万里之外寻来。而那位先生,衣着光鲜,年轻英俊,像个富家公子哦,啧啧……
杏儿则是在院中忙碌着,依旧是脚步欢快而面带喜色。她从村里借来了两尾鱼,一块肉,半壶酒。她要竭尽所能,来款待她的贵客。
无咎依旧坐在石桌旁,冲着院外的几个妇人点头示意,竭力摆出一个教书先生的模样,又扭头打量着简陋的小院而显得有些无奈。
与杏儿交谈之后,时近正午,那女子不容分说,便忙着张罗酒菜。
嗯,盛情难却啊!
况且杏儿也真的可怜,从她口中得知:她妹子枣儿,太过年幼,不愿陪客,惨遭殴打,伤重不治而亡。她则是被卖给一个行脚商贩,而对方嫌她瘦弱,厌弃之后,又将她转卖给一个楚雄国的富商。谁料半道上遇到山贼,富商被杀,她被抢到了贼窝中,而没过几日,富商的家人前来报仇,山贼一哄而散。而她并未因此幸运,反被当成罪魁祸,再次遭到贩卖,最终流落到了楚雄与西周交界的一个小镇里。
不过,这女子的厄运并未因此而终结!
她给一个四五十岁的商贩当婢女,结果怀了孩子。而孩子出生之后,身带残疾。商贩为此大怒,将她与孩子一起赶出家门。她无处可去,被侯家村的一个老头收留,代价就是给他当婆娘。她被迫答应,而老头却暴病而亡。她独自带着孩子,辛苦过活,恰好今日遇到了当年颇为照顾她的无先生,可不就是遇到了亲人!
此外,神洲以天干地支纪年。适逢戊寅,推算起来,本先生竟然在地下沉睡了一年多……
“哇……哇……”
摇篮中传来哭声,一个孩子在四肢乱蹬大哭大叫。
杏儿冲出草棚,意外道:“这孩子颇为乖巧,缘何哭闹?”她匆匆走到近前,想要查看摇篮中的孩儿,却满手鱼腥,歉意道:“无先生,这……”她是怕客人嫌弃孩子的吵闹,不知如何是好。
“啊……不急不急,我来瞧一瞧!”
无咎坐在一旁,正百无聊赖,忙伸出手来,将孩子轻轻抱起。见杏儿依然满脸的歉疚,他摇了摇头:“我闲着也是闲着,无妨的……”
杏儿放下心来,欠了欠身子,又回展颜一笑,唤道:“黄嫂、章嫂、沈二娘,且进院歇息!”几个妇人扭扭捏捏,连连摆手。她也不客套,自去忙碌。
而院外的几个婆娘,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嘻嘻,大男人抱孩子,真是少见!”
“如此年轻英俊的男人,更稀罕哩!”
“二娘,你说那位先生,真是杏儿的兄长?”
“哼,郎情妾意,不外乎称兄道妹……”
“啧啧,还是二娘见多识广!还万里迢迢寻来,噗……谁信呀……”
“哎呦,那位先生要摔孩子了,怕不是恼羞成怒……”
无咎抱着孩子,回到桌旁坐下。而孩子犹在哭闹,满脸的鼻涕、泪水,却紧闭双眼,四肢乱蹬。他顿时浑身僵硬,尴尬无措,慌乱道:“乖呀,莫要啼哭……”
他从来没有抱过孩子,更不懂得哄孩子,今日是有生以来头一遭,着实让他为难不已。本以为逗弄孩子很简单,却不想如此的麻烦。
而小小的人儿,根本不领情,像是遭受了天大的委屈,哭闹声更加响亮。
无咎依然僵直双手,像是掐着一个怪物,却又不敢用力,急得呲牙咧嘴。恰见院外是几个长舌妇在唠叨没完,他忍耐不住,牙缝中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黄嫂、章嫂与沈二娘正兴致盎然,不料一声叱呵传来。三人顿时脸色大变,禁不住连连后退几步。
“何来的雷声……”
“那位先生怒了……
“天呐,吓死我了,那人果然不是善良,快走……”
三个妇人只觉得雷鸣震耳,心惊胆战。而四周却又好像没有任何动静,好像白日里撞鬼一般。三人面面相觑,吓得转身便走。而走出老远,还忍不住回头张望而一个个心有余悸。
“乖啊,莫要啼哭,吃块糕点……”
无咎暗中施展神识,轻易吓走了三个长舌妇,而孩子比起妇人更难对付,依旧是啼哭不停。他也是无奈,索性以右手托着孩子的小屁股,并以灵气笼罩,唯恐手上没有轻重伤着孩子。他的左手,则是抓出一包糕点放在桌上。而他尚未拈起云片糕,不由得微微一怔。
与此同时,孩子不哭不也闹了,竟慢慢睁开双眼,旋即出“咯咯”的笑声。
杏儿匆匆走来,身形一顿,急忙放下碗筷,转身扑向孩子。
无咎顺势收起灵力,犹自神色好奇。
杏儿则是一把抱起孩子,又冲着孩子细细端详,随即搂在怀里,竟喜极而泣。而孩子再次出咯咯的笑声之后,好像累了,闭上双眼,慢慢熟睡过去。杏儿依然舍不得放下孩子,犹自沉浸在喜悦中而默默流泪。
无咎也不打扰,抚了抚衣摆,起身走向草棚下的灶台,亲自动手将已齐备的菜肴端到桌上。然后施施然坐下,挽起了袖子。先是吃了几块肉,又慢慢品尝起鱼羮。他丝毫没有仙道高手的矜持,一如当年的那个无先生。
当杏儿察觉失礼,急忙擦拭泪水,放下孩子,走到桌前分说道:“先生勿怪!我家娃儿出生之时,不懂啼哭,且双目紧闭,与常人迥异。郎中与稳婆只当是异种怪胎,当场连称晦气。于是我被赶出家门,却不想娃儿不聋不哑、也不瞎……”话没完说,她又眼角噙泪。
石桌上,一盆鱼羮见了底。
无咎放下汤勺,心满意足,咧嘴微笑,出声道:“你若想讨个公道,我帮你……”
杏儿却是摇了摇头:“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踏入侯家半步!”
她口中的侯家,便是那个无情无义的商贩。
“嗯,我带你返回南陵的铁牛镇,与家人团圆……”
“且不说万里迢迢,路途艰难,而自从我被卖到如意坊,便再也没有了家人!”
杏儿再次回绝了无咎的好意,坐在桌前,端起酒壶:“遑论如何,杏儿都要感谢无先生!若非先生带来的运气,只怕孩子难以大好。杏儿敬您一杯酒……”
“我不饮酒!”
无咎摆了摆手,忍不住笑道:“嘿,我还能给人带来好运气?”
杏儿并不强求,倒了半碗酒,竟一饮而尽,根本不像个柔弱的女子,反而显得颇为坚毅而又固执。或者说,那是历经痛苦的代价,给她一种不符年纪的疲惫。
无咎看着面前有些陌生的杏儿,竭力想找回当年那个小丫头的模样。他沉吟片刻,劝说道:“你一个女子带着孩子,难以过活。不妨回到南陵,找个富庶之地安家落户……”他话没说完,又默然作罢。
他诚心实意,想要帮着杏儿摆脱困境。或是心生恻隐,也或许是一种情怀。而正如当年的如意坊,他救不了那个小丫头。时隔六年,他依然改变不了眼前这个女子的命运。这与修为无关,强大的神通也并非无所不能!
杏儿又给自己倒了半碗酒,瘦弱的面颊透着微微的红润。她端起酒碗,再次一饮而尽。借来的半斤酒,终于一滴不剩。她看着摇篮中熟睡的孩子,笑道:“他不聋也不瞎,瞧瞧多乖巧呀!”她笑着笑着,眼圈中又是泪花闪烁,旋即低下头来,抽泣道:“杏儿命苦,再也不敢奢望富贵荣华,所幸上天垂悯,给我送来一个孩儿。我要他长大成人,我要他代替娘亲返回故国,我要他像先生这般走遍天下……”
孩子,总是承载着太多的呵护与寄托。哪怕是为了他付出所有,他的至亲也会无怨无悔!
唉,有娘的孩子,真是好!而一个当娘的,可以守着她的孩子,尽其舔犊之情,想必是再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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