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没有享用黄粱饼子,也没有离去,更没有介意方为的冷淡,而是面带笑容,东张西望,然后背着包裹在山洞内闲逛起来。
用饭的弟子,在长长的条石前坐成几排,每人的面前都是有菜有汤,一边吃着一边小声说笑。有的在分享修炼心得,有的在交流仙门的见闻,也有的在自我吹嘘,当然也会惹来阵阵的嘲笑。对于背着包裹、探头探脑的某人,则是丢来一个个鄙夷的眼神,仿佛见到一个乱飞的蚊虫,虽微不足道,却又驱赶不去而令人厌恶。
无咎好像是知道自己讨嫌,闲逛了几步之后,直奔山洞的角落而去,旋即已是眉开眼笑。
角落的地上,摆放着不下数百个酒坛子,坛子里应该装着来自凡俗的老酒,隔着几丈远便能闻到淡淡的酒香。
唉,只因贪杯惹祸,痛定思痛之后,因而戒酒多年,不料今日还是一见如故。或许,到了开戒的时候?
岂不闻:少年孟浪难回,风雪离人不饮酒,且待七星出神洲,一挂银河醉千秋!
嘿,我公孙无咎,又活回来了……
无咎只觉得心绪难抑,伸手抓起一个酒坛子,拍开泥封,昂便是“咕嘟、咕嘟”猛灌。酒水飞溅,仿如泉涌;辛辣入口,火烧满怀。一股浓烈的酒意直冲头顶,又瞬间化作烈焰烧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在随之颤抖,跳跃的神魂飘飘欲飞!
哎呀,真是痛快!
多年之块垒胸膛,不曾这般的宣泄释放。之前亦曾饮酒,不过为了应景。今日豪饮,才是真正的自我……
“住手!”
有人大喊:“此地的藏酒,非管事师兄与羽士高手而不得享用!”
“砰——”
空酒坛子落地,十斤老酒已然下肚。无咎转过身去,顺势擦了把嘴角的酒水。
竟然是方为,那个同为人族的弟子,他显得很愤怒,在大声叱呵。与此同时,用饭的弟子们也纷纷看来。
无咎的两眼迷离,似乎醉了,却眉梢上扬,嘴角挂着孤傲不羁的笑意。便仿佛当年的那个浪子,又回到了有熊的都城,不管是艰难险阻,还是生死桎梏,他只管无所畏惧而一往无前!
无咎伸手再次抓起一个酒坛子抱在怀中,然后紧了紧肩头的包裹,又昂着脑袋谁也不看,径自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山洞扬长而去。
方为有心阻拦,却又迟疑不定,急忙随后跑了出去,他要禀报管事的大师兄……
无咎回到住所,扔下包裹,躺在榻上,而怀里依然抱着酒坛子,随即又是“咕嘟、咕嘟”猛灌。
当炽热的火烧燃遍全身,浓烈的忧郁浸透了肝肠,他醉了。
依稀仿佛,风华夜雨,西泠秋景,白衣人影,红尘梦碎,纷至沓来……
仲子随着方为赶来,却见某人满脸的酡红,怀里抱着空酒坛子,歪倒在石塌之上,竟呼呼大睡而酣醉不醒。他挽起袖子便要作,随即又哼哼一声掉头离去。方为追问究竟,只听道:“酒醉不知疼,此时打他倒是便宜……”
无咎不知道躲过一劫,或许也没有放在心上。凭借仲子的修为,只怕还伤害不了他的性命。他犹自沉浸在梦境之中,一时难以自拔。好多年不曾有梦,似有泪水,涌出眼帘,又化作飞雪,还有一面战旗在风中裂响……
天色渐晓,梦还未醒。
一道人影出现在洞室中,轻声呼唤:“无咎师弟,切莫误了挑水砍柴的时辰……咦,你竟这般脆弱,梦中流泪……”
石榻上,无咎还是抱着酒坛子斜躺着,嘴角挂着口水,眼角挂着泪痕。其惫懒狼狈的模样,浑似一个嗜酒贪杯的酒徒,或许意犹未尽,且去梦中买醉。闻声,他蓦然醒转,急忙丢下酒坛,擦拭着口水泪痕:“我何曾流泪,风大眯眼……”
他稍稍坐稳,又怔怔恍惚。
风大眯眼?
这句话熟悉,好像自己说过。记得那个深秋的后花园,有个鬼怪精灵的人儿……
“无咎,我昨日职责在身,只得公事公办,今日怕你误事,特来知会一声。大师兄要找你麻烦,还须多加小心才是啊!”
“方为?”
无咎看清来人,很是意外。
唤他起床的,竟是方为,人前人后,两样的嘴脸。
“你我人单势弱,只能暗地里相互关照,还请多多见谅,切莫耽搁……”
“哦,多谢,尚不知如何外出挑水砍柴?”
“砍柴弟子已在洞外等候,你只须跟随便可,我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不待多问,方为又匆匆没了人影。
无咎只得跳下石榻,伸手摸了摸靴子里的小刀子,捡起原封未动的包裹,抬脚走出了洞室。
洞外的山坡上,果然已站着十余位弟子,还有一位年长的弟子在大声示意:“你是无咎?这是你的柴刀、绳索与扁担、木桶。日落之前,务必砍柴百斤,挑满一缸水,否则必遭大师兄严惩。时辰不早,尔等去吧……”
无咎循声走去,抓起柴刀插在腰间,又将绳索背在肩头,跟着弟子们往前走去。至于扁担木桶,没有理会。待砍柴过罢,再挑水也不迟。
天光拂晓,而地藏洞所在的山谷,依然笼罩在晦暗幽深之中,并有阵阵雾霭随风弥漫。
无咎走了几步,昂长吁,仿若宿醉未消,喘息中依然带着淡淡的酒气。
嗯,昨日灵霞山挖井,今朝百济峰砍柴。人生就是车轱辘,一不小心就转了个圈子。之所谓天道轮回,且看此番颠倒几何……
第四百四十六章 砍柴弟子
………………
十余里的山谷,并不难行。而半个时辰之后,有千丈山峰挡路。
人在山脚下,四周晦暗,雾霭蒙蒙,抬头不见天。唯有峭壁之上,一道石梯穿云而去。
同行的砍柴弟子,共有十一位,均有着羽士一层、或是两层的修为,却又都是没精打采的样子,途中谁也不说话,只管埋着头赶路。此时到了石梯前,还是默不作声,6续拾级而上,一如往日的情景。
无咎没有忙着登山,而是背着包裹、绳索,腰里插着砍刀,扭头打量着晨色中的山谷。他的衣衫,已被露水打湿,便是满头的乱,也黏糊糊的有些沉重。与其说他是外出砍柴,倒不如说更像一个远征的旅人。
最后一人走过身旁,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倒也长着黑,却褐眼、塌鼻子,个头短小精悍。
无咎闲闷难耐,忍不住伸手拍去:“这位兄弟,你我前往何处砍柴,又往何处挑水啊?”
他是想要拍拍肩头,以示善意,谁料对方猛一躲闪,伸手抓向腰间的砍刀,回头瞪眼道:“你待作甚?”
“我……”
既然同为地藏洞的弟子,彼此打个招呼,寒暄两句,难道不是应有之义?
这位弟子却是让人无语,竟是打架拼命的架势。
而不管是眼前的遭遇,还是以往的经历,从中不难看出,对待贺洲的异族中人,绝不能以常理度之,否则便要招惹是非。正如此时,我怕了你还不成吗?
无咎连忙摆手,后退两步。
那位弟子终于松开腰间的砍刀,又带着戒备的神色狠瞪一眼,然后一蹦一跳爬上石阶,好像是一头上山的野狼。
无咎叹了口气,随后跟着登山。
石梯陡峭,环山而上。
不知不觉间,晨霭淡去,万道霞光磅礴而至,顿然天地明朗而群峰竞秀。一时仿如破云而出,只将万里风光入怀。
无咎看着那漫天的霞光,以及火红的朝阳,不由得心怀大畅,湿漉漉的衣衫、乱也随风飞扬起来。
又过了小半时辰,顺着石阶爬到了半山腰,已将地藏洞抛在山峰的背后,来到了一片向阳的所在。此处毗邻着另外几座山峰,但见丛林茂盛,溪水飞瀑,野花吐香,清风徐徐,别有洞天。
弟子们就此停下,稍歇片刻,纷纷爬上左近的一座山峰,并在山林之间寻觅起来。少顷,“叮叮咚咚”的砍伐声响起。
无咎并未忙着砍柴,而在山坳之间东游西逛。
哦,在此处砍柴,在彼处挑水。倒是个不错的地方,少了地藏洞的幽暗逼仄,多了明媚的日光,以及天高云低的风景。
前方水声滔滔,一道飞瀑从天而降,再又汇集成潭,然后又顺着峭壁飞流直下。
无咎走到几丈方圆的水潭边,前后张望。
潭水清澈,应该甘冽清甜。飞瀑下的山谷,则是云雾缥缈,亭台楼阁掩映,呈现出一派仙门该有的景象。
嗯,是先砍柴挑水,还是先洗漱干净呢?
无咎昨日遭到殴打,落得灰头灰脸,便想洗漱干净,再换了衣衫服饰。奈何无处可去,最终酣醉沉睡了一宿。
只是接下来还要砍柴挑水,回头再洗去一身臭汗也不迟。
无咎丢下包裹,扭头走向就近的山峰,然后手脚并用,转瞬爬到了山林之间。
稍加寻觅,一株合抱粗细的老树之上有枯枝倒挂。或是大风所致,也或是遭到雷火之殃,其中的一截树干已然枯死,却离地高悬十余丈。也许它离地太高的缘故,砍伐吃力,这才留到今日,而地藏洞的弟子们各自散去,除了劈砍的动静传来,远近见不到人影。
记得瞰水镇玄雀山的阿熊,说过砍柴的规矩,万物皆有灵性,不能砍伐活着的树木。那孩子的话,很有道理。也许他此时已顺利回到了家中,不要惹他爹娘牵挂才是。
无咎抬头仰望,稍稍凝神,随即脚尖点地,高高蹿起。人在半空,伸手抓向坚硬的树干。“扑哧”,十指抓入树干三分。再又双臂交替用力,“蹭蹭”往上爬去。不过少顷,离地十余丈。他猛然飞跃,抬脚踢去。“咔嚓”一声,枯枝折断坠下。其本人则是趁势而落,甚是灵巧轻盈。
枯死的树干,足有两三丈,尺余粗细,怕不有数百斤重。将其带回地藏洞,足以应付三五日的苦差。
无咎抽出砍刀,手臂用力。一道银光劈下,树干“啪”的炸开。他又挥刀不断,地上顿时多出一堆手臂粗细的劈柴。再用绳索捆了木柴,顺手抓起背在身后,转而顺着来路走去,他渐渐的奔跑如飞。
数百斤的木柴,对于他来说颇为轻松,如今有无人阻碍打扰,索性便也放开了手脚。
来的时候只有十余里的山路,却耽搁了两个时辰。而他返回,也不过用去小半时辰。
地藏洞的弟子们业已起身忙碌,有的在清理打扫,有的坐在石头上闭目吐纳,还有人站在石阶之上虎视眈眈。
恰见某人背着小山似的木柴大步而来,弟子们纷纷侧目。
无咎直奔锅灶所在的山洞而去,“砰”的丢下木柴,又捡起扁担水桶,转身踏上来路。至于弟子们诧异的目光,以及那个大师兄狐疑的神情,他只当没有看见,颇有几分砍柴弟子的本色。
而曾经的公子,先生,或是将军,虽也文武双全,唯独没有挑过水。他见扁担两头的水桶不听使唤,索性扔了扁担,手拎水桶,在山谷间奔跑起来。须臾,他又拎着两桶水出现在地藏洞。
一个水缸,最多四桶水便能装满。只要应付了今日的苦差,余下的时辰,便能随意支配,如此想来倒也不差。
无咎拎着水桶,跑向山洞旁边的那一排水缸。
而未到近前,便听有人喝道:“不得投机取巧,这边来——”
出声的乃是仲子,兀自站在“地藏洞天”石碑前的台阶上。只见他满脸的阴沉,抬手一指,旋即摇晃着粗壮的身躯,竟是头前带路的架势。
别的地方,还有水缸?
无咎只得拎着水桶,随后而去。
踏进另外一个山洞,又穿过一个洞口。一个十余丈的洞穴出现在眼前,地上有个水池,仅剩下半池水,并有流水的小孔通往洞外。乍然一见,使人不明究竟。
仲子走到池边,下巴一抬:“倒水——”其话音未落,竟宽衣解带,露出毛茸茸的身子,又晃动着健硕的肌肉,然后走入池水躺了下来,惬意之余不忘厉声喝道:“日落之前,将此处装满。若敢怠慢,我饶不了你!”
无咎愣愣看着硕大的水池,以及泡在水中的仲子,又看了看手中的木桶,禁不住重重喘了口粗气。
这是水缸吗?
分明一个水塘啊!
即使拎来几百桶水,也是徒劳无功。况且还有流水不断,根本难以装满。而辛苦拎来的水,并非饮用,而是给大师兄洗澡的,这……
无咎愕然片刻,却也没有争执,只管将桶水慢慢倾倒,然后拎着木桶转身走开。不过,他的脸上已没有了来时的轻松,而是多了一层阴霾,整个人透着莫名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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