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双杏是知道太子的名讳的,甚至在不懂事的儿时也迎着当时大宫女姐姐们惊骇的目光叫过太子小名,娘娘倒也没有罚她。
    太子出生那年她方八岁,甫进中宫便入娘娘青眼,一切都顺利幸运得不可思议,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在她来之前,陈皇后已经喝了数载汤药,求神拜佛祈得子嗣。而她进了内殿两个月,皇后就被查出有孕,一时之间对她更是喜爱。
    双杏还记得,那时她又矮又小,虽是从内务府受了训练,但碍于年龄所限,什么事也做不好。纵是这样,娘娘也不恼她。
    那天她在书房侍奉陈皇后写字,她已有孕五月余,连写字都是窝在锦裘中,护住肚子。
    洋洋洒洒列了整整一篇,皇后令她共赏。双杏看那纸上,全是寓意美好的单字。
    皇后的字本是正中寓欹、丰厚雍容,但那日许是因着激动喜悦,竟挥洒出几分天然真趣之意。
    她娇嫩如牡丹般的脸泛起红霞,双眼亮晶晶地跟明明还是个小孩子的双杏讨论,优中取优地再圈出字来。
    帝后之隙已经悄无声息地降临在她头上,像远处云间已经可以窥得的山峦起伏,只待向前行,就能直面全貌。她却还葆有着高纯度的期望,既对那个将来的孩子,也对她幻想中迷途知返的丈夫。
    看着双杏白嫩懵懂的脸,犹豫再三,她圈中了一个景字。心中却没想着她的孩子能弥高弥坚,只要平安,平安……
    可那年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的丈夫对她与腹中孩儿真心地探望,没等来他与她共同商议孩子的名字,甚至,他都没亲自取一个好字,给他们的孩子。他传来的话是,尊皇后定夺。
    太子的名字就被圈定,成了“景”。
    那个字一锤落音,好像是深宫悲剧的始作俑者。从那时起,带着无以言表的无奈和悲伤,陈皇后的身子渐渐枯竭,而帝后不睦也摆在了所有人面前,让无数人的一生都转了个样。
    双杏抿唇,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回答,想了片刻,能说出来的话也是太医用来应付人的话。
    用好药吊着,人是不会没,也不会虚弱到过于严重的局面。可根本的亏空又不是用一大长列珍贵药材熬出的平安方就能补的。
    就像求子的那几年喝的能把人埋起来的药,现在中宫小厨房自然还是要看那药渣抬走抬来,继续吊着……可当年还可以选择,如今根本连选择的余地都没了。
    太医大笔一挥,列出来的方子的药材哪个不是一两千金。只能说好在不是平凡百姓。什么泼天富贵,他们就是天家,喝上几百年也喝得起的。
    但这不代表娘娘就不难受了,也不代表她能很快好起来,康健一如往昔。
    双杏沉默,半晌才憋出来:“殿下莫要担心。娘娘再喝几轮药,就定能恢复了。”
    周景知道母后虽对他溺爱,但在维护他身体方面的底线一步也不会退。不能见就是不能见。听得双杏沉默后的哄骗又宽慰的套话,周景也没恼,反而扬起手,指向正对窗棂的一棵树。
    周景本生于千娇万宠,却比寻常七岁孩子还瘦小。一截手腕从袖中伸出,白皙得透明,纤细得好像毫不用力便能折断。
    “双杏姑姑,你看那鸟。”顺着周景的手,双杏看见不远处立在枝头的一只孤燕。也只能是寓意吉祥的燕子,不详的鸟定是早被打下去了。
    傍晚的天色昏暗,她只能看到一个小小身影不住跳上跳下,身旁没有一只同类。
    想来是被群鸟落下了,赶不回南方避冬。但皇城的冬天冰天雪地,鲜少有鲜活的飞禽出没,也不知它要怎么熬过去。
    “它是被抛弃了吗?”他确定无疑的用了抛弃这么残酷的词。
    双杏艮住,倏忽明白了他这个不合情境的问题。如果没有娘娘,在这冷漠而如狼似虎的深宫,他要遇上的应当也是如此。
    他在忧些什么?又在愁些什么?
    她慢慢斟酌着开口:“等过了冬天,它就能赶上其他鸟了。”
    太子低低哽咽着,眼泪却在眼眶中凝住,不往外掉,问她:“真的吗?可它熬不过去怎么办。”明明她也并不比他大多少,却好像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份优柔本不该发生在他身上,即使他不是万人瞩目的下一任帝王。
    双杏看着这个和她一起长大,从出生起就受万人瞩目的孩子,心里涩涩得。
    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一个家族破碎,富贵烟云;一个幼年不幸,失宠失爱。这一切都因着同一个人,又隐约与那个人无关,而是跟谁都无法抗争的命运相纠缠。
    可也还不一样,他有着娘娘给他的一腔慈母之心,她有……她脑中竟又浮现出段公公的脸。
    双杏强打起精神,忽略酸痛的后背和同样酸痛的心,嘴上不敢在临近年关、娘娘生病的时间说不详的字眼:“若是殿下怕它……,叫太监捉了它来好好养着便是。”
    说罢也不管他有没有接,便令院内两个灵巧的太监拿上捕鸟网搭了梯子去捉那鸟。
    娘娘厌恶前朝弄权的太监,恨屋及乌,连带着中宫正殿的太监数量也比规制的少,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小太监。
    可能是被冻傻了,那鸟竟在网罩上来前都没躲闪,被小太监一下子就捕住了。双杏松了一口气,她还怕那燕子飞了,引得太子更伤心。
    那小太监喜笑颜开地用手制住那只才开始反应过来、不住挣扎的燕子,献宝般将它呈给太子。可也不知是因着太激动还是怎得,他竟不慎将这燕子的右侧翅膀掰伤了。
    翅膀没流血,却肉眼可见地垂了下去,“叽叽喳喳”的叫声也渐弱。
    与之同时垂败下去的是那个小太监的脸色,泛红的喜意还没褪掉,就被惨白取代。
    双杏接过那只燕子,温柔地捧起它,心中也带着紧张地看太子怎么说。
    周景却还怔怔地,小脸白着,眼中闪过的是和方才如出一辙的忧伤,却没有生气,连出声呵斥也没有。
    双杏看得难受,她想,或许娘娘和她现在想的一样,希望他即使变得颐指气使,也不要把自己困起来。
    隔着锦帕接过双杏递过来的燕子,周景谨慎小心地抱着它,本不该有的忧愁好像也褪去不少,剩下的是一个孩子对新添的玩具的新奇和喜悦。
    那小太监被双杏唤下去,没赏也没罚,走时出了一背的汗。本想在主子眼前长脸就罢了,竟还把差事搞砸了,若是其他宫的主子,打他一顿也算是轻的,也就是太子殿下仁慈。
    不过,他一边腿软一边想着,太子果然有些……不足,连气都不向他们撒,和宫中传的一样没威严。
    太医院的人俨然快成了宫中的常驻客,双杏领着太子进了殿内,叫小宫女寻了些伤药来,帮燕子绑住翅膀。
    它挣扎累了,静静躺在太子手中,小肚子一起一伏地呼吸着。
    处理完这一切,太子也累了。他面上泛出倦意,好像已经不再为方才的事伤心,还令侍奉的太监为燕子造一个木床来,摆在他寝殿内。他要日日看这燕子恢复,看它赶上其他的鸟。
    送太子回了寝殿,双杏才恍然已到晚膳时分,她还没回厢房呢。
    又出了中宫殿门,她一闪身不慎撞上一个身影,也是淡蓝色的夹袄,是同在中宫侍奉的玉芳。
    看见双杏方才哄得太子开心,她指意不明地向双杏冷言冷语了一番。双杏别过脸去,理都没理。若是安兰在此,定是要和她针锋相对起来的。
    抛下所有糟心事儿,双杏看着腊月廿二夜空中已经隐隐约约显出了个影儿的由盈转缺的月亮。明日……明日便是小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主要是剧情。差不多蠢作者两章的量啦。
    有没有考试周的宝贝?截至今天,蠢作者已经考了十门了(点烟.jpg)持续通宵复习,真实感到脱发压力,大家千万别学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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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感谢以上的朋友们!也很感谢正在阅读这篇文的宝贝们!(一百八十度脸碰地鞠躬)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便是小年。
    腊月廿三的小年,本该是热热闹闹的。
    宫里一片祥和,宫人皆忙着喜气盈盈地祭灶神、扫除。但那份喜气却停在了中宫外。以中宫宫门为壁,牢牢区分了两个世界。
    皇上也没有探视娘娘,甚至令人来也不曾,好像要把那份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心思摆在明面上。
    不过不管外界怎么猜测,娘娘的身体还是安好了许多,就像太医支支吾吾背后的那样,陈皇后的病没有那么好,却也不会多糟。
    不过是一直磨人罢了。
    今日即使中宫中依旧人心惶惶,毫无过年的氛围,娘娘还是趁着喝药的间隙给中宫宫人都放了假:
    一半人休前半天,一半人休后半天,自己还可以私下换班,只需要人时有人在位就好。
    安排下来,本是双杏休前半天,安兰休后半天。但安兰想趁着这不多的机会睡懒觉,磨着双杏也给换了。
    双杏没什么要求,早起早就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便爽快地在安兰感激的目光下答应了。
    况且,若她下午不当值,还能去看看段公公呢。
    他们之间越发充斥着宁静祥和的氛围,好似已经相处了许久一般。
    就是不知道近日段公公都在忙些什么,身子还没将养好,就一日中小半日都不在小院中。
    那边双杏心中怀着畅想侍奉着陈皇后,这边的段荣春却不在院内。
    近日段荣春日日都会出了那小院,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如今他方才过半,也忍不得自己整日躺在床上像个废人般,便多在院内,偶在废宫附近试着多走些路。
    他现在急走起来还是有些跛,但不急走时也看不出来,让他既是舒了一口气又隐隐嘲弄自己:在乎这些个,还是要给谁看呢?
    走在冷清的废宫小径上,鲜少能看见陌生宫人,见到的也只会是不懂事的小宫女太监,将这废宫当什么探险的奇妙去处一般,趁着年节将至好溜出来嬉闹。
    见了他清瘦身影,那群小孩子先是惊讶得一哄而散,怕是真遇上深宫流传的鬼影,待看清了又是嘻嘻哈哈,也无一人能认出这曾经权倾两宫的段公公。
    也是,他早就和过去大不相同,即使面对面遇上,也很难把这个人和过去的权宦联系起来。
    在困境和血泊中,没有人拉拔他一把。
    除了她。
    常有德倒也经常来看他,袖子中藏着几件包袱中的东西,想要化整为零地把东西全给了他。
    那孩子偶尔还是会探他的口风,隐晦地问他什么时候再去求见天颜。他相信师父只是不慎被黄琅陷害,皇上现在定然也是后悔了的,只待他再见皇上一面,便又能重新登上那个位置,又屡屡在他的沉默中碰壁。
    他呢?段荣春也搞不清楚他怎么想的了。
    他本是有野心的人,也要在一步一步爬上去、又被打倒下灰了心。
    但那时,被打落在泥地里,心中毫无起来的意愿的他和现在又不同:他可以容忍甚至习惯自己跌落污泥中,被万人唾踩。但现在他有了这个小宫女陪着,他不能带着她一起跌在泥里。
    纵使捧不得她上云端,也得让她好好地留在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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